宦萼此时也顾不得嫌疑,将那妇人抱在怀中,抹胸度气。不一会,喉中渐有声响,才把绳子解去。那婆子也拿了水来,忙灌了几口,那妇人哎出一口痰涎,才透过气来,就哽哽咽咽的哭。宦萼见他已救活,心才放下。叫那老婆子扶他坐着,然后下床来,坐在凳子上。将这妇人一看,【这一句便写出菩萨心肠,圣贤肝胆。先只忙忙以救命为事,并不看其妍媸。此时见救活了,方才一看。】有二十一二年纪,生得十分美艳。一身虽都是绢衣服,却补补纳纳,旧而且破,不堪之甚。有一调《秦楼月》说他道:
香馥馥,眼中一个人如玉。人如玉,荆钗裙弊,苦寒装束。娇羞紧把眉儿蹙,千般隐恨萦心曲。满肚愁肠,泪痕盈目。
看他房中虽然都是破烂之物,却是个旧家光景,知是大家子孙败落下来的。宦萼道:“府上贵姓?尊夫在那里?有甚么伤心的事?如此青年,为何就寻这个短见?” 妇人见问,越发哭得伤心。宦萼道:“不必悲伤了,有甚么话,可告诉我。我或者出得些力,也不可知。”那老妇道:“这位老爷是你救命的恩人,奶奶你有若楚,何妨说说。到了这个田地,你还瞒甚么?”那妇人才要说,看见宦萼的小厮在,欲言又止。宦萼会意,叫小厮道:“你到外边去。”小厮出去了,那妇人一面流着泪,一面说道:“我家公公姓牧,名字叫做牧德厚,婆婆聂氏。【是极。不是作了孽,如何没得后?生下这等好赌下流的儿子来。】公公在广东琼州府做过一任知府,挣有十数万金。【广东谓广州府为睡十万,琼州府为坐十万,潮州府为跑十万。琼州知府虽挣余十万,禁不得儿子一赌,奈何?】只生我丈夫一个,名字叫做牧福。【没福之人,虽留下百万,又奚益哉?】从小不知管教,任他胡做非为。我爹爹姓屈,叫做屈攀桂,母亲仰氏。我因是我爹爹得官那年生的,叫做绅姐。【造化,亏这个小名好。】我爹爹就做琼州县知县,【公公做穷知府,老子又做穷知县,宜乎儿女受穷。】是他的属官。因仰攀他家的富贵,把我嫁与他家做媳妇。不幸公婆染了瘴疠,一齐病故在任上。我随了丈夫扶柩到这里来,只三四年间,把银子绸段、金银器皿、首饰衣服,并房产地土,一色等项,赌输了个干干净净。家人卖的卖了,走的走了。”指着那老妇道:“只剩下这老两口,卖是没有人要。他是公婆手里旧人,也可怜见。他们所以捱死捱活的跟着,连房子也没得住,搬到这坟上来住。如今吃的也没有,穿的也没有,他还只是赌个不住。当日有钱,还同的是体面些的人赌。如今穷了,那略像样些的人都不同他赌了,就同那些光棍屎皮辣子不堪的下流人赌。该了七八个人的银子,成月上门上户的打闹,时常被人村辱不堪,他一些也不知羞愧。新近又输了一个甚么刁公子的五六十两银子,每日叫小厮们上门来打骂。这个坏良心天杀的,不知几时看见了我。”说到这句,脸就绯红,大哭起来。
宦萼道:“不必哭,有话说完了。有甚么事,我替你做主。”那屈氏道:“刁家那斫头的起了一片坏心,他对我丈夫说,叫我同他做那不长进的事。若依了他,还叫我那不成人的丈夫写张典我的文书与他,不但他的几十两银子不要,该众光棍的银子他都替还。我男人先还不肯,这姓刁的串通了这些光棍,终日打骂,在街上把他凌辱不过。我男人急了,竟应允了他,许他明日来。他替还了众人的银子,我就算他的人了,叫我陪他睡,今日来对我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怎肯干这样丑事?所以才寻自尽。不想老爷又把我救活了。我早晚是必死的,辜负老爷这片好心。”说完,放声大哭。
宦萼大怒道:“刁家这奴才,我素常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刁桓,一个麻脸,几根黄胡子,混名叫羊肚石。这奴才万恶万刁,他老子做着个千户,多大个官儿,他公然在外边做这些恶事,诱人家赌博,又想骗人家妻子。这奴才同一个惯开赌场的姓屠的勾连,坑了人家多少子弟。你放心,我替你报这个仇。我明日如此如此设法救你。”屈氏忙忙下床来拜谢。宦萼道:“不消,不消,你丈夫在那里?”屈氏道:“他怕有人来打闹,躲在一个小庵里,离这里有一里多路。”宦萼道:“我有一句话,你不要恼。”屈氏道:“老爷有话,只管请说。”宦萼道:“如今把你们这场事弄清了,设或你丈夫又输了别人的,把你又要典与人,我如何得知?又怎么来救你?除非叫你丈夫把你典了与我,我替你做了主,他才不敢又生他想。【看至此,未有不疑宦萼心爱此妇,故以恩结之。竟大谬不然。愈见其圣贤心肠,豪杰气象,作用不凡。】你心里的酌量,可行得么?”屈氏想了一想,道:“罢,老爷救了我一命,再替我出了这口气,我应该报答的,强如舍身与那样奴才。”宦萼道:“须得把你丈夫寻来,当面说明方可。”屈氏道:“家中没人去寻他,怎么处?”宦萼指着老婆子道:“他的老头子呢?”屈氏道:“他虽六十多岁,因见家中没得吃,每日早起,雇与人家做小工,挣三分银子,买升米买个柴来家度命。”宦萼道:“他不在家,怎么样呢?”那老妇道:“我认得,等我去寻。”宦萼道:“你寻着了,把我先说的话不要告诉他,看走了风,众人知道了。”那老妇道:“我知道。”忙忙的去了。
宦萼问屈氏道:“你家柴米,这个老儿去挣了。家中日用油盐菜蔬并冬夏的衣服,这些零碎盘缠出在那里?”屈氏见问这话,纷纷落泪,道:“可怜一碗饭还不得饱吃,还说甚么菜?几个盐花就是下饭的菜子,成个月连油星儿也不见。灯是久不点的,有月的日子多坐一会,无月之日早早便去睡了。至于衣裳,好的准了赌账,与人去了,卖也卖了些。有不值钱略像样些的,都当了日用。剩下破烂的,当卖不得,拼拼补补,遮体罢了。”宦萼道:“你身上这件衫子好像百家衣,太难为情。把你当票拿来我看。”屈氏在一个旧拜匣里,【旧拜匣,妙。好的卖是卖掉了。】拿出一包票子来,约有百十张。宦萼道:“你可认得票子上这种字是些甚么东西?逐张念与我听。”屈氏道:“我都有字记在后边呢。”原来这屈氏写得一笔好字。【此写屈氏认得字,非夸其聪明。江南当票上别有一种字,不然,宦萼既认不得,屈氏又记不得许多,将奈何?故说他认字,便益于查耳。】他遂一张一张的都念与宦萼听。宦萼把他穿得着的衣服,并几件丁香簪棒被褥之类,都把票子接过来,别的仍叫他收起。将这些票子本利一算,该二十多两。宦萼道:“我若把银子与你,怕你丈夫又拿了去赌,我替你赎了来罢。你家这个老头子,明日以后不必打发出去了,留着家中使唤。你家柴米我都送来。”屈氏叹道:“我们有甚么补报老爷的,老爷这样的恩情到我?”宦萼道:“我怜你是宦门之女,嫁了这样不成器的丈夫,故动了一点慈心,岂望你报?”
正说着,那老妇同牧福来了。老妇路上已将屈氏上吊,亏这人救活,并将要典他的话,对他说了。他一进门,就与宦萼深深打恭道谢。宦萼看他有二十四五年纪,好一个齐整少年,也穿得褴褛不堪。暗叹道:可惜这样个人品,却做这样的下流事。那牧福问道:“请教老爷贵姓?” 宦萼道:“我贱姓宦。”牧福又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宦老爷,晚生何幸得遇?”只见屈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向着牧福道:“我已是吊死了,蒙宦老爷救活了我的命,如今许替你应那姓刁的同众光棍的赌账。你早想要把我典与那刁姓的,你如今写文书,就典与宦老爷。”那牧福低着头,红着脸,不做声。【此所谓无羞之心非人也。人虽下流,此心幸未丧尽,故后尚能自新。】宦萼道:“这凭你愿与不愿,也不强你。”屈氏又道“你把我典与老爷就罢,若典与姓刁的,我叫你人财两空。”牧福道:“你不用着急。既蒙老爷救了你,又肯替应欠账,自然该的,还有何说?”就取了纸笔,亲笔写了一张将妻典银的文书。夫妻同画了字,递与宦萼。【充好古因男色而弃妻,牧福因好赌而典妻,勿谓作书者过言。余亲见江宁有一妓曰卓二官,系扬州人。厥夫酷好嫖而无资,因命妻接客,得他人之嫖金,以作己之嫖资。不知此辈人心肠是何生法?】宦萼道:“明日他们说多昝来?”牧福道:“说是早饭后来。”宦萼道:“等他们来,你留他们坐着,我自有道理。”说了,就告别上马而回。
到了家,叫小厮送了一担米两挑柴一千钱到牧家去。他然后到府尹衙门来,会见了乐公。乐公一见便道:“年兄前日替两县穷民代偿拖欠,这一番义举,不但万民衔恩,就是两县也受德不浅。诚所谓惟大英雄余本色了,我学生不胜敬仰。”宦萼道:“这是家父怜念小民的一点慈心,晚生遵而行之,何敢当老先生过誉。”乐公询其来意,宦萼便说,“有一牧舍亲,他令先尊曾莅任太守,他年幼无知,被众光棍诱赌,将家俬输尽。”并恶棍刁桓伙同赌局屠四,勾他输了银子,希图奸骗他妻子的话说了。道:“求老先生重究,以警刁顽之辈,牧舍亲一家生死皆衔恩德矣。”乐公生平极恨的是赌博,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听说刁桓的这些坏处,勃然大怒,命传番役到了面前跪下,吩咐道:“你们众人明早同宦老爷的管家,去将那些赌博光棍全拿来。若走一个,重处不贷。再将开赌场姓屠的,一并拿到。”众人应诺下来。宦萼也就辞了回家,叫众番役到他家中,道:“明日你们去拿人,那姓刁的并众光棍身边都带着银子,你们只管搜了去用。拿到衙门动刑时,加力打那厮。我过后知谢你们。”叫家人待他众人酒饭吃了去了。次早,众番役约了宦家小厮领路,同去拿人。
再说那刁桓他常来牧家走动,久矣看上了屈氏。不想牧福刚刚输了他银子,他是光棍中的魁首,遂约了众人,终日在他家打闹,料道牧福不得不走这条路。今见牧福把屈氏典与他,满心欢喜。他预先都与众光棍说明,牧家那里来的银子他都代还一半,向着牧福只说全还。众人见牧福穷到这个地位,这项银子也有八分置于度外的了,今得一半,还有何说?遂一同八九个人说说笑笑而来,好生得意。
那刁桓满心今日要与屈氏做新相知,穿了一身新衣,摇摇摆摆,都到了牧家,方才坐下。那知这些番子们在左近四散看着,见这一起人进去,知道是了。哨了一声,同走了进去,不由分说,都套上了锁,带到天井中拷吊起来。这些番子都受了宦公子之嘱,将众人先打了个下马威,然后都在房檐上高高吊起。那众光棍还受得些苦,这刁桓他是个娇养子弟,如何奈得?杀猪也似的叫。身边带来还人的银子,尽行奉送。众光棍身上有带着赌本的,也都倾囊相赠,方放松了。带到衙门中来,正值午堂,乐公略问了几句话,每人三十大板,一面大枷。刁桓系为首光棍,屠四系开赌之人,各加责十板。众人俱枷号一月,限满问徒。一个个都打得血肉分飞,带到通衢示众。那刁桓他是好人家子弟,只因生性好赌贪淫,遭此罗网。他如何禁得这等重刑,只枷了三五日,就呜呼哀哉,死于枷眼之内。正是:
未遂奸淫身已丧,因贪赌博命横亡。
且待我把这刁桓的来历细说一番。他父亲是个世袭的卫千户,家中颇觉富足。一生惟有杯中之物是好,终日沉酣,与曲生为友。他妻子尹氏,亦同此癖。夫妻二人自清早起来,每人捏着一个杯,直到临睡时,方才放手。
他二人在酒字上做了工夫,到色字上毫不介意,因此一生只生刁桓一个。这刁桓生得一脸指顶大黑麻子,自十五六岁上,便长出数撮黄须。麻子疤上不长,只在那空隙处长将出来。揸揸巴巴,长得奇形怪状。人见他那尊容,取其形似,都称他为羊肚石。
他自幼贪淫好赌,刁顽之极。他乃尊终日昏昏醉梦间,不但不管教,而且不知,任他在外胡做非为。刁千户有个上司暴指挥,名字叫做暴如雷,也是世袭前程。这职役原是他哥哥长房顶袭,他哥哥艰于得子,后来年老方生一子继名,叫做观音保。他哥哥死后,该观音保承袭。他欲谋此职,买出本族作证,说他哥哥并无子息,这个侄儿是个螟蛉,本姓阙,名映宝。祖宗制例,异姓不许袭替,应该他胞弟承袭。族中人贪他贿赂,都具了甘结。他各衙门都打点了,观音保幼小,寡母难与争,只得让了他。
他自得了官,属下这些千百户的便宜,他个个占尽,是不消说。本管的那些穷卫丁,他放账盘利,刻薄无比。虽挣了一分好家俬,却也无人不唾骂,无人不饮恨。他又性如火烈,鞭挞卫卒,凶暴非常,因而怒气伤肝。到五十岁外,便成了双瞽,只得退了前程,在家闲住。
他白占了侄儿功名,自己又无子,远房不准承袭,把一个世代功名白送掉了。他妻子亡故,只留得一女。他要想续弦,人都知他刻薄,且性子起来,专好打老婆,他前妻因此气死。又瞎了两个眼睛,谁肯嫁他?只得买了个丫头在身边答应。
他这女儿生得更是可笑,一个脸歪在一半,因出痘疮,又坏了一只眼。那瞎眼要是闭着倒还罢了,他却没有黑睛,只雪白的一个眼珠子,叠暴在外,如镶嵌上的一颗大珍珠一般。人闻其形,也赠了他一个美号,称为海螺杯。这海螺杯姑娘之名,人人皆知,竟没人求亲。直捱到青春将及四八,犹然闺中待字。他忍耐不得,竟自己寻起佳配来。他家有个小厮,是个海南的黑鬼子。虽系异类,因自幼养大,颇通人性,名字就叫小鬼子,海螺杯就看上了他。【同气相求,海螺杯原也是海里所出。】暴指挥家中奴仆因主人暴戾,都逃走干净,只剩了老迈两口不能远走,在家中以供炊爨。小鬼子是外国人,也还老实,二来他那面貌无处可逃,在家以应洒扫差使之役。
暴指挥闭着双眼,毫无一事,酷好听鼓儿词,常养着一个姓夏的瞎先儿在家,专一说书。那通房之婢,时刻守定瞎主人扶持,寸步不离。海螺杯或在父亲房内听说一回书,倦了到自己房中睡一觉,他先胡胡涂涂,倒也过了。
一日晚间在他父亲房中,听说《西游记》上陷空山无底洞老鼠精那一段鼓儿词,忽然引动春心,便十万个金刚也降伏不住,走向房中去睡。上床脱光,用手摸着牝户,不住长叹道:“人家女儿像我这样大,不知生了多少娃娃了,要是十三四岁得了早子,都见孙儿了,我还不曾尝着人间的滋味。”心中着急,将枕头搂在怀中,乱耸乱拱了一会,越发难过,翻来复去,一夜难眠。
天色才明,听得小鬼子在堂屋里扫地,心中想到,我实在有些过不得了,把这小厮应应急罢。低低叫了两声“小鬼子来。”那小子听见,推门进来,走到床前,暴氏问道:“老爷起来没有?”小鬼子道:“还关着门,像是还睡呢。”暴氏道:“你关了房门来,我叫你做甚么。”那小子关了门,又到床前,暴氏掀开被子,道:“我的小肚子疼,你上床来替我揉揉。”那小子上床蹲在床沿上,暴氏仰卧着,把被掀开,露出一个光肚皮,同胯中那条细缝,叫道:“替我揉。”那小厮嘻嘻的笑,伸手去摸,直摸到那条缝上,用指头一勒一擦的动。暴氏笑道:“你的可是这样的?”他笑道:“我的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