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齐秋玉,今日换了个祥云纹的杏黄衫子,越发在英气之外显出一丝温润——仅在他不说话的时候。
只要这位小爷一张嘴,其爽快的本质也就暴露无遗,和温润二字沾不得一丝。一想到在场只有此人和自己一样只会吃,沈瑜就生出十二分的亲切来。
沈瑜在心中比了比,发现若是论才华,果然还是殷远最好,顿时生出荣辱与共的感觉,平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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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才子聚在一处,除了殷远在后厨忙碌,其余几人都在秦府静园的湖心亭内。
沈瑜没多大功夫就跟众人混熟了,几人听说他对柳卓然的箫音甚感兴趣,便笑道:“卓然,这可推辞不得,你定要露一手。”
柳卓然点头一笑,顿时日月无光:“那是自然,不过,今天这日子只有箫音未免无趣,少不得要劳烦之卿了。”
华之卿道:“这等机会求之不得。”说话间已经摆好了架势——原来也是个性子急的。
柳卓然的箫音一起,场内立刻无声,连沈瑜也被吸引了去。
箫声低沉婉转,曲折悠远,听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时而如同响在耳畔,时而又仿若远在天际。
沈瑜似有所感,渐渐沉浸在音律中,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情愫。
忽然箫声出现一个柔和的回折,紧接着清越有力的琴音响起,沈瑜才从迷惘中醒过来。他心知这是华之卿有意将自己带出来,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华之卿专注于手中的琴,只见他熟练地轻拢慢捻、时抹时挑,将指法使到极致;而面色依然沉静如止水,仿佛将一切外在的侵扰都摒除了,还有意无意配合着柳卓然的萧。
琴中有萧,萧中有琴,一音为主,数音和鸣,极具神韵。
当二人的演奏渐渐低沉,最后一个尾音也消失之后,众人才从迷惘中醒过来。
柳卓然将手中的墨玉萧从唇边拿开,赞道:“我常被人推崇为音律高手,其实世人不知真正高明的乃是之卿。”
华之卿一笑,对这份赞誉竟不推辞,只笑道:“柳大公子这是在自谦了,你善萧,京城只怕无人不知。”
“你们两个都已经到了神仙的境界,人间只怕难得一闻。”齐秋玉拍掌:“不过现在相互称赞,可是在我等面前炫耀?”
他佯作不满的语调惹来众人一阵笑。
“小秋,你这话便不对,”柳卓然一边握着萧管轻轻击打自己的手掌道,“我的箫音自然是极好的,但若以格调而言,我是在下风了。之卿琴艺境界空灵,他才是琴心合一,全无外物。”
齐秋玉闻言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显然是觉着柳卓然的话有些夸大其词。
沈瑜忽然叹道:“音律之妙真是难言。终日习奏,未必能入境;兴致来时,却常常神韵天成之妙。我虽然不善音律,但听二位方才所奏,也觉得是幸运至极了。”
一番话说得齐秋玉拉着沈瑜,非要让他跟华之卿、柳卓然结拜,一时间闹作一团。直到沈瑜告饶说不该装模作样,齐秋玉才肯罢休。
接着众人又开始说京中之事,沈瑜听了一会儿无趣,又惦记着殷远在后厨不知准备得如何了,索性告罪离开,去找他。
他这一走,余下的几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诗食宴(二)
沈瑜在秦府广阔的花园里转了半天,好容易寻了个人,叫他带着自己找到了后厨所在。
一进去,却先看见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厮——正是陈皮和桂皮。俩人一见沈瑜,齐齐停下手中的活儿,脆生生叫道:“见过沈公子。”
“你们怎么在这儿?”沈瑜问。
桂皮道:“少爷叫我们来,说是打下手。”
沈瑜进来的时候,看见两人正在剁鱼泥。一条大黑鱼,只两刀就将身体两侧的肉片了下来,然后又是几下去了皮,两片粉嫩干净的鱼肉就躺在案板上。
桂皮回着话,陈皮一边又开始干活,双手握着两把菜刀上下翻飞,鱼肉就渐渐细碎。令人叫绝的是,他每一刀下去力道不小,落在案板上却没发出多大声音,看得沈瑜目瞪口呆。
“原来殷远府上都是高人……”沈瑜目光佩服不已,“连小厮都身怀绝技!”
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人是殷远带在身边多年,特地训练的左膀右臂,堪称知心知意。
听说殷远在内房,沈瑜一掀帘子进去,却见不大的房内,炖着煮着煨着,所有的锅都没闲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在他眼中,灶台前的殷远,浑身散发着神一般的光芒,举手投足都充满令人沉醉的气质,尤其是将蛋液拉成细丝时轻巧的动作,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可惜房里太热,沈瑜呆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殷远看见了,转头说:“你到外面候着去,我就好了。”
沈瑜应了一声,想着他正做的那道菜,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众人都在忙碌,他私下看了看,索性开始帮着摆碗碟。好在菜品都是他和殷远商量的,作为吃货搭配食具的本事也不差,摆的像模像样。
不一会儿,殷远出来了,看见他的动作笑了:“弄得不错。”
“你备好了?”沈瑜问。
殷远点头,又回身对着陈皮桂皮细细吩咐了各道菜的时辰火候跟要则,便随沈瑜一起去湖心亭。
此时已是戌初,众人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都谈完了,肚内空空,早就回归凡人本性望眼欲穿,一见殷远来了,好比见了救星。
“允之!你可算出现了!”率先喊出声的不用说自然是齐秋玉:“这还得等到什么时辰?”
殷远闻言笑:“快了……不过,二皇子还没来,叫你先吃你能么?”
齐秋玉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期期艾艾地凑到殷远身边:“你刚才说,他真会来?”
“恩。”
“讨厌~”齐秋玉捧脸:“我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随便穿了件衣服就来了。”
殷远看着他身上精心挑选的衣衫,默默转头。
不远处,沈瑜被这一幕吓到了。
爽朗的齐兄,怎么突然做这般小女儿情态……太、太可怕了!
他听不清两人对话,只道齐秋玉在跟殷远撒娇扮痴,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有些憋屈,又好像有些酸涩——总之不舒服!
沈瑜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却听有人报“二皇子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起身迎去,他也只得将此事放在一边,跟随众人往前走。
只见远远走来一个白面玉冠的青年,身着绯色常服,长得十分秀气俊美,似乎习惯微垂着头,神情间有种天然的羞意。
沈瑜没想到二皇子竟然是这副模样,面皮白皙得简直像是面捏成的,看起来还皮薄馅嫩……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馄饨,吞了口口水。
众人自然不知他心中这般不敬的想法,只一一见礼。秦子宴道:“殿下,你可算是来了。”
“来迟了些……”二皇子声音细细的,仿佛含着羞赧,“宫中有些事脱不开身。”
“哪里!来的正巧,诗食宴正要开始呢!”齐秋玉哈哈干笑了两声,借以掩饰类似于背后说歹话被抓到的尴尬。
二皇子的目光顺势投向齐秋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垂了下去,细声细气道:“什么是诗食宴?”
“回殿下,这是允之弄出的新鲜玩意儿,”齐秋玉咳了一声,颇为有礼地解释,“说是以菜为谜面,谜底是一句诗。”
二皇子羞涩一笑:“听起来倒也有趣。”
沈瑜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沉默了半天,忍不住凑到殷远身边小声问道:“这二皇子莫不是女扮男装?!”
殷远看他一眼,也小声答道:“胡说。”
沈瑜闻言,又看向那两人,恰好看到二皇子雪白的面皮上浮起红晕一片,假装看向花园景色,其实余光正偷偷看向齐秋玉。
“想不到二皇子也是个断袖!”
他在心中为此人下了定论,忍不住又看了看殷远,觉着还是像殷远这样好。
后者怎不知他心中所想,哭笑不得地伸手揉了揉沈瑜的脑袋:“别胡思乱想了,皇家的事情玩笑不得。”
见沈瑜面色郑重地应了,他才放心。
说笑间,菜品却好了。几人入席,自然以二皇子为尊,其余不过随意。
殷远站起来道:“殿下,诸位,今日之宴名为‘诗食宴’。每道菜品都暗含一句诗,我想大家不妨做一猜测。”
“既是猜谜,可有彩头?”齐秋玉兴致勃勃,惹得二皇子又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自然是有的,”殷远笑,“猜中最多者,可以任点一道菜,我亲自做。”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跃跃欲试,连华之卿都显得很有兴趣。
见席间气氛已经很热烈,殷远对身后小厮一点头,吩咐撤了点心果子,将第一道菜端上来。
出人意料,陈皮端上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摆了七个小盏,每人面前放了一个。
二皇子先动手后,众人便迫不及待打开,只见不知用什么法子调出来的碧绿色的羹,羹面上有淡黄色的细线,勾勒出青山的模样,线条颇具神韵。更妙的是,七盏内的图案各不相同,连起来竟是一副完整的画作。
羹面上点缀着一小片玉兰片,修成小舟的模样,颜色嫩黄,跟碧绿的羹底搭配起来赏心悦目。
众人何时见过这样精致奇巧的东西,一时都赞叹不已,竟不忍心去碰了。
“可有人想到?”殷远一声问,打破了大家沉醉之心。
秦子宴细细看了看,笑道:“这个简单!‘青山万里一孤舟’,可对?”
殷远点头:“中。”
身后小厮便在秦子宴名字后画上一笔,二皇子更是偷偷投去欣赏的目光。
其余人一琢磨,果然如此!
玉兰片便是那一叶孤舟;细线勾勒出青山在江水中的倒影,这心思可真是巧妙!
当下感叹几句,便开始品尝。
沈瑜更是迫不及待——他虽出了不少主意,但最后到底怎么做殷远连他也瞒了。眼见这等精致的食物在眼前,教他怎么忍得住?!
他先舀起一勺“春水”,浓稠细腻,一阵鲜美的香味扑鼻而来,竟然是鱼羹,想必就是方才陈皮桂皮剁出的柔腻的鱼泥,和菜汁、鸡清汤细细调成这样浓稠适度的模样。
鸡蛋液拉成极细的线,沸水快速烫熟,拣出形状灵巧的在鱼羹里摆成山的模样,随着汤匙搅动,还微微荡漾着,看来更加逼真。
玉兰片味道清雅,脆嫩可口,更和滑柔的鱼羹相配适宜。
不仅形色俱佳,鲜美可口,连菜品之意境也甚为清幽雅致。
服了。
能将一道羹做出如此效果,也只有殷远办得到。
太感人了……沈瑜捧着小盏,内心泪流满面。
在场的非富即贵,沈瑜也不好太过不拘礼数。
而等他放下汤匙,刚想称赞两句,满座感叹已经此起彼伏。
沈瑜愣了愣,忽然有种自己东西被抢走的不快,他看向殷远,恰好后者也正看着他,目光交融间,什么都不必再多言。
诗食宴(三)
第一道菜,让秦子宴得了头彩,众人祝贺了几声,纷纷表示机会还有的是。
殷远笑,便让上第二道。
小厮托着个白若羊脂的大瓷碗远远走来,香味飘了一路,引得众人也看了一路。到跟前揭了盖子,却见碗内是嫩笋尖青菜烧狮子头,看似一道常见的扬州菜,却不知为何这般鲜美诱人。
沈瑜乍见家乡名菜,亲切感顿生,腹内更是翻江倒海,哪里还想得出诗句,只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才好。
好在席间像他这样没出息的不多,只一会儿,就听二皇子那生怕惊了什么一般轻柔的声音传来:“我看,谜底大约是‘客舍青青柳色新’。”
齐秋玉正在苦思跟“狮”或“舞狮”有关的诗句,听他这么一说,也忘了礼数,急急问道:“这可怎么说?!”
二皇子面上立刻有些红,局促不安地解释道:“笋即是竹,居有竹,食有肉,肉与竹,正应了那‘客舍’一词,至于‘柳’,想必就是碗中的青菜……”
沈瑜仔细去瞧,果然见青菜叶子都被仔细地剪成柳叶形状,不仅暗叹二皇子心细如发。
不消说,定是猜对了。
众人轰然道妙,直将这位面皮薄的二皇子窘得满面通红,又垂下目光。
沈瑜也不管二皇子看得见看不见,朝这位救星投去感激地一瞥,然后动手吃菜。
拳头大小的狮子头,表面酱色浓重,肥肉部分已经全部炖到融化,只留下赤红的瘦肉。用筷子扒开,只见里面还卧着一颗咸蛋黄,橘红色的油渗出来,跟周围的肉馅融在一处,令人一见便垂涎不已。
咬上一口,柔嫩之余又力道十足,堪称绝品。
狮子头在京城也算常见,可这么好吃的却是头一回。众人只道这滋味比八宝斋强上不知多少倍,又鲜又香,回味无穷。
“允之,你这是使了什么手段,怎能将狮子头做出螃蟹的味道来!”秦子宴笑问。
“不过是多加了几味料,火候控制得细致些吧。”
殷远说的轻描淡写,但沈瑜却是个正宗的扬州人,对这道菜可谓知根知底,自然明白殷远功夫之深。
别的不说,想丸子既细嫩滑爽,又弹力十足,那就必须将肉馅不断向同一方向用力搅拌,直到粘做一团。这工序看似简单,但若没有几分本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必定双臂酸软,败下阵来。
光这一项,就不知道费了殷远多少工夫。
沈瑜细细品尝,辨出殷远在肉馅中加入了切得细碎的菇和嫩藕。他会心一笑,这一手很高明,能使此菜口感清爽香甜,不致过腻。
这么处理过后的肉馅团成拳头大小,包好咸蛋黄,入油锅炸至金黄再入鸡汤慢炖,到鸡汤的鲜味完全渗入丸子内便收浓汤汁。
而更妙的是,盘中的笋尖仍旧脆嫩,青菜仿佛刚刚烫过一般青翠无比,惹人垂怜,连沈瑜也不知殷远是如何做到的。
齐秋玉在一旁吵嚷着这菜对他胃口,将秦子宴、柳卓然跟华之卿逗得直乐,连二皇子也抿着嘴微微笑。
正在几人说笑间,秦府小厮报宫里来人了。
众人都是一惊,不知这是何意,纷纷站起来候着。
等了不多时,见一五十上下,身着二品宦官服的内侍快步走了过来,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太监,神情颇为紧张,看来像生怕这位大人一不小心闪了腰。
“原来是海大人!您老怎么来了?”身为主人的秦子宴连忙迎了上去,再随他一起回到原处,又招呼小厮快拿软椅来。
这位海大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小跟着当今圣上的,也是他最为信任的内侍,因此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仍在宫中任职——官居二品内侍总管,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也不知这回是什么事惊动了这位老宝贝。
见过了二皇子,海大人在软椅上坐定,眼睛眯起来先在桌上溜了一圈,才捏着尖细的嗓子道:“陛下听说你们几个年轻人张罗什么‘诗食宴’,特地叫咱家过来瞧瞧,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回去好讲给陛下听。”
说罢翘着小指指着桌上:“来晚一步,你们这都吃上了……唉……”语气间竟是十分的惋惜悔恨。
众人一听这话都松了一口气,想起这位也是京城著名的吃货,估计八成是听说此处有宴,特地来瞧个新鲜。
秦子宴赶紧看向殷远,殷远不慌不忙叫陈皮将鱼羹跟狮子头各样又上了一份,摆到他面前。
海大人闻着味儿,脸上的笑容都皱成一朵花:“哎哟!这可是小侯爷的手艺,咱家真是走了运了!”
“海大人过奖了。”殷远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