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银鱼鲊、清炸鹌鹑、檀扇鸭掌做了主菜,摆在中间;其余还有荷包蟹肉、清炒鳝丝、炸玉兰等数样菜品。小点有广寒糕和神仙富贵饼,主食便是荷叶羹。
诸般菜品虽比不上殷远做得有滋味,但也算精致可口。
更何况七娘不计成本地拿出了八宝斋珍藏十数年的翠涛酒,更是清香扑鼻,叫沈瑜忍不住多贪了几杯。
一餐毕,天色已甚晚,殷远看着已经醉眼朦胧的沈瑜,略微提高声音,想叫宇青进来扶一把。
应声而入的却是七娘,她掩口笑道:“沈公子这样贪杯,酒量却浅。此时已将至寅初,不如我在后院收拾间客房,二位就在此歇了吧。”
殷远无奈:“七娘,阿瑜虽好说话,但决定的事是不会变的。”
“小侯爷多虑了,交个朋友总是好的。”七娘道。
想着回去恐怕得好一番折腾,殷远便索性照七娘说的,在八宝斋后院的客房歇了。
*****
第二日回了别院,刚进门,茴香便急匆匆过来禀报道:“少爷,昨日老爷派人来寻了几次。我叫人到处寻你都没寻着……”
昨日殷远出门时就带了祈蓝和宇青,也没跟旁人多说,茴香自然没想到自家少爷会到外面的酒楼吃饭。
殷远打断她的话问:“可说了何事?”
“没,只叫你过去一趟。后来见寻不着也就回去了。”茴香答。
殷远心中有了计较,便叫她下去了。
沈瑜昨夜喝多了,此时头脑还未清醒,见殷远不慌不忙地往内院走,有些茫然地开口:“你不去静王府么?”
“不急,”殷远回身微笑,“过来,我弄云液紫霜给你吃。”
他一听有吃的,便连忙快跑两步到殷远身边:“什么东西,名字这样雅致?”
“解酒醉用的,头还在痛吧?”殷远语气颇有些无奈:“明知自己酒量浅还贪杯。”
沈瑜记起自己昨天夜里扒着殷远不放的事,顿觉羞赧,干笑了两声。
殷远唤桂皮去冰窖取紫梨来,回头见沈瑜神色甚为好奇,便解释道:“深秋的梨子,与冰同储,到夏天也能用。”
沈瑜头一回见这法子,啧啧称奇,又想也只有殷远这等身家才用得起,一时有些唏嘘。
不过,等跟着殷远去了灶间,什么感慨都被他抛到脑后,只看着殷远动作目不转睛。
殷远将那冻得硬邦邦的紫梨用水化开,取其汁,并研细的紫藤粉、白蜜、干山药末,和成淡紫色的糊,又上笼蒸。
沈瑜忽然说:“我当是茶或者酪,原来是糕。”
等云液紫霜出锅,他见了又嫩又软的糕,便欢欢喜喜捧着吃。
殷远道:“你吃过糕便歇着吧,我这就去王府。”
沈瑜应了。
可几块糕下肚,全身不适渐渐消退不少,他在房中躺了半个时辰,觉得无聊,忽然又想起了林舟。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
这么想着,沈瑜便爬起来,拎着剩下的糕打算去探个究竟。
一旁八角凑上来:“沈公子,可是要出门?”
“嗯?”沈瑜问。
“能不能带小人一起去……?”八角谄媚一笑。
沈瑜设想了一下他在路上唠叨个没完的情景,打了个寒战,断然拒绝了。
八角面上显出些伤心的神色,摸出个鼓囊囊的荷包递过来:“那,公子您路上小心。”
“这是什么?”沈瑜问。
八角眨眨眼睛:“小人不知,是少爷吩咐若公子出门便叫带着的。小人虽然心中好奇,但也没那个胆子翻看……”
沈瑜见他又要开始了,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笑得眼睛都弯了,将荷包揣在怀中,这才拎着糕出了别院门。
******
殷远到了静王府,福清伯一见他便小声道:“老爷昨日找了您半宿,后来听说在八宝斋歇了,面色很不好看。”
殷远谢过他,问明静王所在,便往王府书房去。
静王面前正摊着一本书,见殷远进来,“啪”一声将书合了,沉着脸转向他。
殷远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虽心知肚明,却并不说话,垂首站在一侧。
“你总算知道来了。”头一句,就含着怒火。
殷远在心中冷哼一声,出口平静:“不知父亲急着找我何事?”
静王勉强压了压火气:“前些日子住在你那儿的沈家公子,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
果然是这件事……殷远心中暗叹,看来已经避无可避,他咬咬牙,索性摊开了:“阿瑜不会搬的。”
话音刚落,静王重重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白玉笔筒晃了两晃,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房内侍候的婢女顿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殷远面色不变,看她一眼,道:“你先下去吧。”
婢女怯怯看了眼静王,见静王挥了挥手,她低着头退下。
房内只剩殷远与静王二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静王阴沉着脸问,语气威势逼人,有心存着让殷远改口的意思。
哪知殷远立刻回答:“就是父亲想的那个意思。”
这下静王再也忍不住,怒道:“昨日你便跟那沈家公子胡混了一宿!现在竟敢当我的面说这种话!”
殷远听到“胡混了一宿”,想起昨夜的情景,半含无奈半含宠溺地笑了下,却将静王已至极点的火气弄得更胜。
“整日跟个男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你娘怎么教你的!”
话一出口,殷远浑身一僵,硬着声音道:“我娘山野村妇,不懂礼数。何况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死了,没来得及教我这个。”说罢抬眼直逼静王:“这件事,父王大概忘了吧。”
静王一愣,沉默许久,叹了口气。
殷远母亲是静王年轻时出巡遇到的民间女子,春宵一度便忘在脑后。直到后来他一直没有子嗣,才想起去打听。
那女子竟然真的有了孩子。未婚先孕,家族觉得蒙羞,便将她逐出门去。那殷姓女子颇有骨气,竟然不肯低头,后来生了个男孩,她便靠卖汤饼为生,独自拉扯孩子长大。
到静王寻去的时候,那女子一场风寒,已经气息奄奄,但孩子长得粉雕玉琢,惹人喜爱。等那女子身去,静王便将孩子接回府中。
原本想让那孩子认祖归宗,哪知那年仅五岁的男孩儿却如母亲一般硬脾气,怎么也不肯改姓更名。
又过了两年,静王最喜欢的姬妾先后生了两个男孩,加上殷远总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便也不再去管他。
到了殷远冠礼时,静王急匆匆请旨为他封了侯——怎么说他也是长子,日后还是有可能世袭王位的。
殷远当场笑了笑,第二日就搬出王府。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这一节,却是各怀心思。
要说愧疚,静王也是有一些。方才殷远一句话,恰巧戳中了他内心不为人知的某处,火气不由有些散去,重重叹了口气。
殷远见他态度有所缓和,便放缓了声音:“父亲……这么多年来,我头一回有想要的,您便成全我吧。”
静王坐在那里久久不语,面色一下子显出疲态。就在殷远以为他会答应的时候,静王开口:“也罢,你成这样,我也有过错,从前的事便不计较了。”他抬头看殷远,语气强硬:“过几日我便去向皇上请旨,你跟齐丞相家的灵玉小姐完婚吧。”
插播番外*冬日宴
膳房地方不大,却是宫中最为重要的地方之一。
皇帝一日两餐并夜里的点心都出自此处,容不得闪失。若是哪一日皇帝御膳用得不爽利,影响了心绪,那就不知要连累多少人无辜挨骂,罪过就大了……
膳房一应日常事物自有专门的御膳总管负责,殷远作为户部善司,不过是个闲差罢了。
说起来皇帝只不过尝了一次殷远的手艺,就生生弄出个“户部善司”来,难免叫人言语。此时距殷远上任已三月有余,也没见皇帝再吩咐什么差事——他是否还记得殷远这个人,恐怕也很难说呢。
话虽如此,每隔五日入宫巡视膳房,也仍是殷远分内之事,懈怠不得。因此即使这日下了大雪,他也不得不冒雪入宫。
带着两名小太监走过回廊,见海大人迎面走来,殷远停下,见了个礼。
“原来是殷大人哪!”海大人嗓子又尖又细,翘着兰花指作了个揖:“咱家正想着寻你去,可巧遇着了。”
这海大人是皇帝身边近臣,开罪不得,殷远耐着性子询问,才得知近一段日子以来,皇帝胃口不佳,膳房想尽了法子都不见起色,连御医们也一筹莫展。
“也难怪,这一到冬天,不是萝卜就是白菜,叫陛下怎么入口哪!”海大人幽幽地叹道:“幸亏咱家想起了你,殷大人,你是个有能耐的,千万想想法子……”
殷远一面因为那不断翘起的兰花指在内心打着哆嗦,一面弄明白了,原来是找自己做菜。
这个差事他欢迎,何况在宫内,好东西是可以随便用的。
于是殷远十分和气地笑了:“海大人哪里话,身为善司,这是下官分内的事。”
海大人见殷远这么干脆地应了,“桀桀”地笑了两声,意在示好,然后便道:“事不宜迟,殷大人,晚膳就指着你了。”
说罢,两人便同去膳房——身为吃货,这等好事海大人是不会错过的。
膳房内正一副忙碌景象,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炉子上乳鸽已经小火炖上了,香气四溢,海大人不由咽了口水。
殷远上前揭了盖子,暗中点头,到底是御厨,功夫还是有的。
就这么一会儿,御膳总管迎了上来,见了海大人连忙行礼,又道:“海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海大人兰花指指向殷远:“这不是,叫殷大人来瞧瞧,想个法子。”
那御膳总管并未见识过殷远厨艺,见他年纪轻,内心便颇不以为然,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对突然冒出来的善司,总是有些敌意的。
但当着海大人的面,那总管也只敢暗中撇撇嘴,面上还是极为和气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殷大人费心。”
殷远耐着性子寒暄几句,便查看正准备的晚膳。
清炖乳鸽、萝卜羊肉、素炒白菜心、烤鹿脯、豆腐炖鸡,再有几样小菜,各样粥饼。
他还未开口,海大人先皱了眉:“怎么又是这些,萝卜羊肉昨日才上过吧!”
总管苦着脸道:“海大人,这只有萝卜白菜,来来回回也就这几样,总不能不上蔬菜……”
海大人心里也是如此想的,便转向殷远:“殷大人,你看……”
殷远看了一圈,又听总管一说,已经心知肚明。
这菜品虽然尚可,但就是山珍海味,多吃几次恐怕也会心生厌恶。
“得换花样。”他说。
“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换花样?”海大人问。
总管插话:“殷大人这么说必是胸有成竹,不如晚膳就交给殷大人吧。”话虽说的和气,心里却想着看殷远笑话——我看你能换个什么花样!
殷远对他这些心思并不理会,见海大人没有异议,当真开始准备。
他先叫人从库房挑了些肥嫩的青菜白菜萝卜,又淘了些碧梗米。
那碧梗米是去年秋江南进贡的,色泽淡绿,又有股清香,稀贵得很。可惜皇帝试了一次,不喜其劲道,便弃之不用。
总管见殷远将这米拿出来准备蒸饭,心中暗自好笑,却也不出言提醒。
那边殷远开始挑拣萝卜,专要那纺锤形,皮细嫩光滑的,还时不时用手敲弹听声。
而挑选出的萝卜,殷远只取中段,因为此处萝卜肉质清甜脆嫩,丝也少,煮来最为可口。他用勺子将萝卜肉挖出鸽蛋大小的圆形,足足备了二十余枚。接着,又取来整只的火腿,叫御厨从三分之一处锯开,在多的一半上也挖出数量相当的洞,将萝卜球放入洞中,方又盖上那三分之一的火腿,入锅隔水炖。
萝卜入了锅,他又将方才正炖着的乳鸽倒入紫砂锅中,放上切好的玉兰片、干贝跟火腿,盖上盖子微火慢炖。
接着,将洗好的碧梗米也上火蒸。
待饭蒸的半熟之际,殷远开始料理白菜。他将外层的叶子都剥掉,只留最里面嫩黄色三寸大小的一段,取了八九颗洗净放在一边。
至于青菜,只要那肥厚的,取叶子洗净了,快刀切成丝。
他动作一气呵成,竟不带丝毫停滞,只将膳房内一干御厨看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小觑。膳房总管见状,哼了一声,立即收到海大人一记白眼。
殷远对他们的小动作毫不知情,他看了看火腿的火候,便将紫砂锅中的乳鸽干贝等物捞了个干净,只余清汤。然后又另取一锅放入清水,待水沸,将方才备好的白菜心放入沸水中断生,再用清水漂冷。如此三四次,才将菜心捞出,整整齐齐码入紫砂锅中,又放入少许胡椒、几粒枸杞继续炖。
接着,他又取一锅,倒入半锅油,大火猛烧。待油八成热时,放入先前切好的青菜叶子炸。没多久,碧绿的菜叶就微微蜷缩,炸成半透明的深绿色,奇异的香味尽出。
殷远眼疾手快,迅速用笊篱将青菜丝捞出,悉数放入盘中,撒上椒盐等料粉。
而同时,白菜心也炖好了,盛在白瓷汤盆中。
接着,打开锅中的火腿,只取萝卜球,码入盘中,其余弃之不用。
将这一切做好,他才取出蒸好的碧粳米饭,盛了半碗,浇上之前炖着的鸡汤,道:“成了。”
众人去看,只见萝卜球晶莹剔透,火腿香味已经完全渗入,一阵阵溢出惹人垂涎,可谓闻肉味而不见肉的至高境界;而白菜汤色淡黄清彻,与菜叶的嫩黄相形益彰,红艳的枸杞更是锦上添花,闻之沁人心脾;青菜望之如细碎的翡翠,尝之酥脆油香,堪称绝品。
而用鸡汤泡着的碧粳米饭,米粒颗颗饱满,颜色淡绿,衬着浅黄的鸡汤,柔和诱人,香味扑鼻。
海大人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小侯爷!咱家一见,就觉得满口生津!好!好啊!”等他略略尝了些,便说不出话来,指着盘碗直抖。
“海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总管连忙上来扶住,横了殷远一眼:“可是这菜品有问题?”
海大人好容易缓过劲儿,老泪纵横地叹了一句:“太好吃了……”
总管不信,自己尝了尝,当场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一干御厨见这情形,简直好奇死了,可惜谁也没那胆子上前一步。
而殷远还是那副淡笑的模样,看上去倒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
“时辰也差不多了,晚膳就上这些吧。”海大人说。
总管还犹豫:“这……恐怕不合礼数。”
皇帝用膳,几凉几热,几荤几素,都是由膳房定好的,就是总管,也不能轻易更改。否则若有个万一,那都不是小事。
海大人脸一板:“咱家的话也不管用了?!”
“小的不、不敢。”话到这份上,膳房总管也只得从了,又叫人准备了点心小菜,总算凑齐了数量,这才往皇帝寝宫端去。
总管一边安慰自己海大人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听他的错不了;一边忐忑不安地在膳房等着消息。
殷远也未离去,同总管一道候着,只是脸上神色要平静得多。
皇帝肉吃多了,这精心烹制的素食想必正好和他胃口。何况他对自己的手艺,那是极有信心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海大人满面红光地回来了。
“海大人,如何?”总管连忙上去问。
海大人先是“桀桀桀桀”笑了一阵,才满怀喜悦道:“陛下今日比平常多用了一碗饭,还道诸般菜品香醇爽口,问是谁做的。”
“您怎么说?”总管问。
连殷远也将目光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