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牡丹宴”,两人难免想起了洛阳,索性决定顺路去探望陆虎。
陆虎听说二人要来,早早就备好了客房。等殷远和沈瑜到洛阳的那日,他竟一口气带人迎了数里远。
沈瑜见陆虎浑身上下喜气洋洋地,一问才知原来他夫人林仙芝有了身孕。
“真的?!”沈瑜惊喜极了,他见过两个哥哥的孩子,都是粉嘟嘟的小肉团,一戳还会笑,可好玩了!这下听说陆虎也要有孩子了,沈瑜倒比他本人还高兴。
“大夫瞧过,说都一个月了。”陆虎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殷远在一旁看着,开始也在微笑,后来便慢慢安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沈瑜觉察到了,拉拉殷远的手道:“允之?”
殷远笑笑:“你二人杵在这里也不嫌累,边走边说吧。”
陆虎连连自责,引他二人入城,一路又顺便和殷远说了生意上的事。沈瑜对这些不感兴趣,正好四处看看,生出了许多故地重游的感慨。
陆虎的宅子如今改名叫“陆园”,内里诸多景致也都有变动,粗犷大气中多了些柔美细腻,想必是陆夫人的功劳。
他们二人都算是故人,因此林仙芝也出来招呼。沈瑜见她脸上笑意盈盈,越发娇美,显然生活安稳,心里更是高兴,从行李里翻出一个玉雕的小狮子,说是送给孩子的见面里。
林仙芝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推辞,接过来收好了,只笑言:“这礼行得甚早。”
当日陆园办了酒替殷远和沈瑜接风洗尘。
桌上都是洛阳名菜,特地请了生风楼的大厨亲自出马,道道色美味鲜。
席间有道菜叫橙糕的,橙黄晶莹,又酸又甜,清爽可口,颇为令人新奇。据大厨说这是生风楼的新菜,取鲜橙数个四面用刀切破,入开水煮熟,取出后去核捣烂,加白糖,再用纱布沥出汁,盛放在瓷盘里上火炖到粘稠,等凉了结成冻就成,切成小块吃。
沈瑜觉着滋味实在是好,就兴致勃勃地记了下来,等随后殷远琢磨几次,弄清楚火候配料,《食录》上便又多了一道菜。
两人夜里自然在陆园歇了。
沈瑜躺在床上,将自己缩进殷远怀中,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头顶传来声音:“阿瑜。”
“嗯?” 他迷迷糊糊地应道。
“你喜欢孩子么?”殷远沉默片刻问。
沈瑜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还是回答:“喜欢啊,可好玩了。”
“你与我在一起……”殷远低低呢喃,“是不会有孩子的。”
原来半夜不让自己睡就是为了这个,沈瑜气恼,挥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发什么傻,我当然知道!和你在一起,该想的我都想过了。”
沈瑜的双眸亮晶晶的,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沈家也不指着我传宗接代了,大不了,让陆虎的孩子认我做干爹。现在,给我好好睡觉!”
说罢,他又往殷远那边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下来。
殷远在黑暗里绽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些,不知是感叹还是无奈地轻声叹息。
两人在洛阳盘桓数日才启程,一路东行,见识过许多新奇的东西,都一一记录在案。
如此,不知不觉间到十了月,入了冬。
远行为客(下)
殷远出门时就知道此行不会短,便带足了冬衣。里面好些件都是旧年皇帝赏下的,苏州府织造的贡品,又密实又暖和,非一般能比。
而沈瑜,还额外有件貂皮的斗篷,不但华丽漂亮,遮风也最好。这原本是殷远的东西,见沈瑜单薄,怕他受寒便塞给了他。
因此几人一路行来,虽然天气渐冷,倒没怎么受影响。
不过,从四五日前开始,天气陡然变坏,起了大风。十月的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似的,着实不好受。
沈瑜和殷远在马车内尚能忍受;但宇青祈蓝,还有那两名车夫就惨了,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个赛一个的蔫。
此时众人正位于山东境内的和安县,从此处到最近的济南,快马也要七八日。殷远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众人,下令在和安县避风,过几日再走。
和安县人口不过数千,规模更是小的似乎一眼就望得到尽头。宇青在街上来回找了几趟,也没看见合心意的宅子或客栈,最后一行人不得已到衙门亮了身份,打算借县太爷的宅子用用。
县太爷这辈子也没见过皇亲国戚,一听说小侯爷到访,连滚带爬地出来迎接,激动地满面红光,不顾殷远反对,硬是将家人都赶到别院,腾出住宅供殷远歇息。
沈瑜看见县太爷府上颇为豪华,不逊长安富家,而街上却多破败,一时生了些些感慨。但这些事并不是他们所能扭转的,最后沈瑜选有些无耻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总算进了暖和的屋子,众人纷纷有死而复生之感,沈瑜刚刚恢复知觉的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一声。
“饿了吧?”殷远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沈瑜的脸颊,然后吩咐祈蓝去弄点新鲜食材来——因为赶路吃了几日干粮,加上近来天气实在恶劣,沈瑜总是没胃口,顿时就清减了不少。殷远看在眼内,疼在心上,现在有了机会,恨不得一顿给他补回来。
“嗯……”沈瑜抱着手炉,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殷远上前揉了揉他脸颊,轻声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沈瑜想了半天,说:“有汤粥最好,热乎乎的吃了舒服。”说罢三分歉疚七分期盼地看着殷远。
汤粥等物颇费火候,要熬出滋味来,非得一个时辰不可。众人赶了大半日的路,车上唯一一件斗篷都给了沈瑜,殷远应该比他更冷更累。若是要做汤或粥,又许久不得歇息了。
殷远知他心思,不在意地笑笑,叮嘱道:“你先喝些热茶,仔细受风着凉。”说罢,转向在一旁侍候的县令府管家:“后厨在哪里?”
管家一听,有些吓傻了——难道堂堂小侯爷要亲自做饭,这如何是好!想起县令交代的事,他壮起胆子结结巴巴说:“侯、侯爷,我们 家老爷在、在临仙楼订了接风酒,这个、这个……”
殷远摇摇头:“叫他们去吧,不用管我二人。”
“他们”指的然是宇青等人。
管家还想啰嗦,宇青凑上去揽住他的肩:“别废话了,区区临仙楼,我们侯爷看不上,懂不?”
管家恍然大悟,人家是长安的侯爷,临仙楼当然入不了法眼!
“小的思虑不周,思虑不周!”当下他连连赔罪,说去安排几个伶俐的小婢来侍候便告退了。
等那管家走远,殷远笑骂:“就数你调皮。”
宇青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笑嘻嘻回道:“公子,这种人,就得跟他这么说才能明白。”
不多时祈蓝回报,说都准备好了,殷远便打发他们去县太爷那里吃酒,自己细细嘱咐了沈瑜几句,去后厨准备晚饭。
沈瑜喝了杯热茶,觉着好些了,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逗一旁穿红衣的小婢说话。那小婢不过十三四,尚不知害怕,见沈瑜和气又漂亮,当真跟他聊起天来。
这么着等了半个多时辰,又一小婢过来禀报,说小侯爷请沈公子去饭厅。沈瑜摸摸饿扁了的肚子,立刻喜滋滋跟着去了。
顺着香味儿进了饭厅,见殷远正在桌前摆弄一个铜鼎,铜鼎周围数个碟子,装着鱼肉菜蔬。
沈瑜惊喜道:“吃暖锅么?”待他走到近处一看,只见一锅软粘香糯的白米粥正翻滚沸腾,里面还能看到浅黄色细细的姜丝以及些许葱花。他一愣,有些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殷远持木勺搅动了一下铜鼎内的粥:“原本想做暖锅的,可惜材料凑不齐。正好灶间里有上好的羊肉,索性用粥煮暖锅吧,滋味也是很鲜的。”
说罢,他看了沈瑜一眼,笑:“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吃吧。”
沈瑜依言坐下,见殷远将切好的白皙透明的鱼肉片推进粥中,轻轻翻动了几下。
鱼肉一见热,立刻变了颜色,边上略微卷起,挨近皮的部分露出淡淡的粉红色,看起来颇为诱人。
他捞了一筷子尝,虽是草鱼,但肉质还算鲜嫩,裹着粥的米香,还飘着淡淡的羊肉醇香,味道很鲜甜。
“羊汤?”沈瑜问。殷远点头。
他用羊肉同丁香、砂仁、豆蔻、紫苏等一同煮,去了膻味只余肉香。用这羊肉清汤和油盐腌好的大米慢火煮成粥,选上层较清的粥汤盛入铜鼎里,加入切好的姜丝葱末就成了。
之后同暖锅一样,涮各种鱼肉菜蔬,别有一番鲜美的滋味。
同时,炖好的羊肉上火略烤,切片也端上了桌,配细腻的蒜蓉汁一起吃。
沈瑜觉得来了兴趣,胃口都给吊起来的,吃完鱼肉,又迫不及待夹起白菜嫩叶想往粥里放,不想叫殷远拦了:“先吃别的,最后再放菜蔬,否则粥就毁了。”
他一想,的确如此,便又夹起羊肉片丢进铜鼎内。
殷远看着翻滚的肉片,忽然道:“险些忘了。”说罢叫小婢去后厨取调好的料汁。
等料汁上了桌,沈瑜眉开眼笑——上面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油!
“知道你爱吃,临走问皇上讨了些,”殷远将碟子放在他面前,“沾着料汁吃吧。”
羊肉本身已经很鲜美,沾了料汁更是诱人无比。沈瑜先尝了一口,抬头笑道:“真好!”说着朝殷远的碟子里夹了好几片,顾不上说话埋头吃得专心致志。
粥很热,不一会儿,沈瑜头上就冒出薄汗,但他浑然不觉。蒸腾出的香气慢慢在房内弥漫,渐渐有了温馨的感觉。
殷远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动了筷子。
两人吃了鱼肉山菌,接着开始喝粥。
粥便如沈瑜想得那般“热乎乎的吃了舒服”,再加上鱼肉、羊肉、山菌的鲜味都融入其中,又不会遮了原本的米香,喝一口只觉浓稠有度,鲜美异常。
最后,将几样菜蔬放进粥里烫熟吃,一餐才算是结束。
沈瑜不顾仪态地瘫在椅子上感叹:“初冬时节,有粥和羊肉吃,真是神仙也不换的!”
“瞧你的出息,”殷远摇头笑,“这几日是苦了些,等到了济南就好了。”说着略作停顿,问:“难得出来,要不要去扬州看看?”
“扬州?”沈瑜一激灵就要坐起来,到一半又倒下去,揉了揉肚子:“离家快一年了,能回去看看也好。不过济南距扬州,怕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里……”
殷远看他面有难色,便道:“我们出来本就为了四处游历,从济南到扬州,一路留心就是,慢些也无妨的。”
听他这么一说,沈瑜便点头应了,脸上露出笑意。
存了这心思,几人只在和安县呆了数日,等天气转好,便南下往扬州去。
这一路免不了又是四处寻觅美味佳肴,到后来沈瑜的口味越来越刁,非精细奇巧有趣者不能入眼,收录的菜品反而日渐变少了。
“这《食录》一书,若不流芳百世,真对不起你精挑细选的工夫。”殷远调笑到。
沈瑜却颇为认真地回答:“等回去了,你再细细研究下,将一应做法弄得清清楚楚。若真能成,未尝不是一件妙事。允之,我想让你的菜流传下去。”
殷远对流芳百世并无多少兴趣,只为了他一片心意而动容。
又看沈瑜整日赶路,时不时就得靠干粮充饥,人都瘦了一圈,殷远很是心疼;等到了淮安,殷远便下令便在城里租了房子,打算休息几日。
停留的这几日,殷远自然少不了使出浑身解数将沈瑜喂饱。
而两人上街时,他见仍有李子和 芋头卖,就买了好些,想着弄些小食带上路,给沈瑜解闷。
李子是在地窖里存下的,面上有些干了,殷远专挑个大的,剜去核,用白梅汁浸泡后,放在滚水内灼过,加白糖、松子、橄榄仁末,上锅蒸熟,做成蜜饯。而山芋,便切成片煮熟,加杏仁末过了面粉炸脆了吃。
天气已凉,这两样法子弄出来的,能保存十数日不坏,带着上路正好。
沈瑜一见,果然很高兴,十分宝贝,藏在马车里,只在馋极了才拿出来吃几个。
就这么着,从济南一共走了月余,一行人终于到了扬州。
当初沈瑜离家时,是不告而别,将沈家老爷气得半死。
后来他从林舟家寄来的信里得知,他爹逢人便说,一定要和他这不肖子断绝关系。
沈瑜是最了解自家老爹的,知道他不过说说而已,否则这些年和沈瑜都断了十回八回了。只不过这次他弄得动静太大,回去一顿教训是少不了的,搞不好还要祭出家法来。
沈瑜最不怕骂,但是肉疼则是能免就免。
想到此处,他又有点近乡情怯的踟蹰。
殷远猜透他的心思,便道:“一路劳顿,不如找地方先整顿整顿再说吧。”说罢看沈瑜心动,便补充:“我在扬州也有产业。”
沈瑜没料到陆虎将生意做得这么大,吃了一惊,随即不住点头:“也好。”
殷远在扬州的生意刚起步,只开了家布料店和茶叶店,规模不算太大。
决定往扬州来的时候,他就给掌柜去了信,因此众人出现的时候并不惹人意外。
宇青和祈蓝也是头一回知道自家公子手脚伸到了扬州,暗自佩服。可惜碍着宫里那两名侍卫,这佩服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化作马屁拍出去。
殷远只作拜访故人,一行人就暂时安顿在布料店后院的小楼里。
几人都乏了,一夜沉眠。
到第二日,纵使沈瑜有万般顾忌,也得回家了!
再临扬州(上)
沈家也算一方大户,有头有脸的;沈三公子当年更是名满扬州城,因此沈瑜一露面,就有不少人认了出来,还有小孩子一路呼喊着去沈家报信,图个赏钱。
几人走了一刻有余,远远看见一方宅院,高墙青瓦,朱漆大门前还有两只大石狮子。沈瑜展颜一笑:“到了。”
早有得了消息的小厮在门外等候,见沈瑜出现立刻满脸喜色,一面叫着“三少爷回来了”,一面迎了上来道:“老爷和夫人都在正堂候着呢。”
沈府甚是气派,但沈瑜脸上却有一丝苦涩,见殷远询问地看向他,便道:“我们的事真不知该如何开口……要是被我爹娘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殷远呼吸一沉,却还是强笑道:“不一定要说的。”
沈瑜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正厅,一屋子婢女小厮都带着笑意,而坐于上座的两位,正是沈瑜父母。
沈父年约五十有余,头发有些花白,不知道是不是蓄着胡子的关系,并不像他原先想的那般凶神恶煞;而沈母虽也有了年纪,但脸上妆容一丝不苟,正襟危坐,看着比沈老爷还威严些。
“你这逆子还知道回来!”沈家老爷一见到沈瑜,站起来先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开口便骂,中气十足,说话间胡子一翘一翘的,到不怎么让人害怕。
沈瑜陪了个笑脸:“这不是想您二老了。”
“嬉皮笑脸!”沈父佯怒道,起来作势要打,身后沈夫人发话了:“老爷,行了,还有客人在呢,闹成什么样子。”
沈老爷这才看到注意到殷远主仆几个,有些迟疑地问:“……这位是?”
不等沈瑜回答,殷远抢先一步,十分温和有度地笑道:“伯父,伯母,晚辈殷远,是……阿瑜的朋友,此次到扬州,欲到府上叨扰几日,还请多包涵。”
沈瑜听他这样一说,先是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他,张了张嘴,面对着殷远无懈可击的笑容,最终什么也没说。
沈家老爷偷偷将殷远打量一番,见其人姿容不凡,气质俊逸,并非以往的狐朋狗友之流,便心生好感,满面含笑寒暄了几句。
沈夫人也略略带了笑意,吩咐小厮去准备客房。
殷远向沈家老爷和夫人略微躬身行了礼,以示谢意。接着,他示意祈蓝捧上来一个金丝楠木盒子:“路途遥远,晚辈也没带什么稀罕物,这是一点薄礼,还望伯父伯母收下。”
一旁小厮上前接了,捧着盒子又退到一侧。
几人又略聊了几句,沈夫人道:“你们两个想必也累了,先去房里歇息吧。”
给殷远安排的客房,和沈瑜只有一墙之隔,算是最近的一间。
沈瑜挥退了小厮,自己带殷远去。路上他忍不住问:“允之,你刚才为何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