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鬼魂去后,这女子的神智顿然清醒了。便睁眼看看周围,见大都是衰老丑陋的僧人,并不认识,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常悲伤。她努力回忆,但是连自己住在那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更不用说清晰鲜明的过去。她只记得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尽。但现在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觉得自己命运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们熟睡后,悄悄偷出房门。那时夜风凄厉,猛烈异常。我孤身独行,更觉毛骨悚然,吓得分不出前后左右,只管沿着廊檐走下去。黑夜迷离,方向难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后退,我便绝望不已,喊道:”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一阵恍馆后,便看见一个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过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我仿佛觉得他抱起了我,心想这大约是匈亲王吧。我渐渐迷糊昏沉起来,只觉得这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见了。没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难,便十分悲伤,哭个不住。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便什么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丑态岂不全被他们看到了?”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终于复苏,并且又弄出许多事来,于是黯然神伤,情绪更加消沉,不仅不吃东西竟连汤药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见她如此决意,急得泪流满面,对她说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现在热度已退尽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兴呢。不想你却又如此。”说罢,竟嘤嘤啜泣起来。于是她更加悉心地守护着她,其他人也因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怜爱。这女子心中虽然仍想求死,但见众人如此情深,便逐渐进食,有时还能坐起来。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缘故,只是面庞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兴不已,时常默默祝愿她早日康复。有一天她忽然对妹尼僧要求道:“请允许我削发为尼吧。否则我就不愿活在人间了。”妹尼僧说:“你这般容貌秀丽的女子,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去过青灯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过,只得把她头上的秀发略微剪掉几根,算给她受了五成。但这女子心中并不满意,只是她性情温顺,不便强求,只得将就如此。法师见那女子已无异状,便对妹尼僧说:“看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以后加强调养,求其身心痊愈即可。”说罢,告辞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丽异常的女子,恍如做梦一般,心中一面感谢菩萨恩赐,一面甜滋滋地亲自替她梳头。病中全然不顾头发,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着。然而一丝不乱,现在解散开来,依然亮丽柔顺。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们看着娇美艳丽的浮舟,只觉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随时都会飘飞起来。她们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呢?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她以此为耻,不便如实相告,只得掩饰说:“大约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我曾经想夺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檐前沉思。有天晚上,一个人突然从庭前的大树背后走出来将我引走了。我只记得这些。此外,连我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叹惜。后来又说道:“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还在人世,否则,会有许多麻烦的。”说完就呜咽起来。妹尼僧也觉过分盘问,会使她更伤心,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爱这女子,甚于竹取翁疼爱赫映姬。因此时常提心吊胆,怕她遁去,消逝无踪。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个品质十分可贵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对这女儿她十分疼爱。夫死之后,她招赘了一位贵公子为婿,全心动照顾他们,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儿又死了。她悲痛欲绝,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之中。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忆起女儿。忧伤悲叹,总想找一个酷似女儿之人,作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到了这女子。其模样姿态不仅像,而且比她的女儿更优越许多呢。她虽然疑心是在做梦,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这妹尼僧虽已年届五十,却依然眉目清秀,风韵犹存。举止态度也颇为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得多。房屋建造别致,庭前树木前郁葱茏,处处花草艳丽动人,水声淙淙,自是情趣无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丽,天空清幽,令人感慨万端。附近的田里正在收稻,许多青年女子依着当地农家姑娘的习惯,高声歌唱,欢笑自如。驱鸟板②的鸣声别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树翁郁,山风袭来,松涛阵阵,似有千军万马隐藏其中。细听,又觉无限凄凉。浮舟整日闲着,只是诵经念佛,寂然度日。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个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合奏音乐。妹尼僧弹琴,小尼则弹琵琶。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也该来玩玩音乐,没事时这样玩玩也好。”浮舟暗想:“我从小命苦,从未有过抚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风雅之事,实在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吹萧鼓瑟,玩弄丝竹以遣寂寞,总是不胜感慨,觉得自己此身实在可怜,枉来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怜自叹。于是在写字的时候止不住吟诗一首道:
“投身洪浪本我愿,
谁知栅栏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忧伤。虑及今后度日无方,更觉悲从中来。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总是吟咏唱和,回忆昔日,讲述种种故事。但浮舟无以应对,只是独自沉思。又写诗道:
“风尘流落子然身,亲朋未知不相询。”她常常想:“我已离家多时,不知母亲和乳母怎样了?恐怕她们早以为我没在人世了。那她们是何等的悲伤和绝望啊!可她们哪里知道我还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现在的痛苦和寂寞呢?从前那些左右人等,木知又在哪里呢?”
妙龄女子要隔绝红尘,真正经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里,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这里的,除了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外,几乎再没其它人了。她们那些住在别处或在京中服役的儿女孙辈们,便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常来访问的人中,如果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与我有关的人那里,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做了不轨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岂木把我当作世间肮脏下流的女子么?那将是多么羞辱啊!”因此她从不和这些来访者相见。她总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两个侍女,一个名侍从,一个名可莫姬的,时常倍伴左右。这二人无论容貌性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难耐,感慨万端。想起自己从前咏的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仿佛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里。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对这里的一切人隐瞒有关她的详情。
再说妹尼僧从前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由于他弟弟拜了法师为师,此时正跟着法师隐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时常途经小野去看望他。这一天中将顺路探访,听见喝道开路之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威武的男子走进山庄来,便回想起从前黛大将悄悄到宇治山庄来访时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小野山庄虽然是个十分荒僻处所,但主人却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洁。中将带了一群服装各异的青年侍从,走进这院子里来,侍妇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便坐在那里细赏园中那开得鲜艳灿烂的霍麦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持重老成,通晓世故。妹尼僧立在纸隔扇旁边。末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好一阵才说:“虽然光阴逝如流水,过去往事也愈来愈远了。但贤婿仍能记着旧日情谊,至今还远道来看望,实在令人感动至深。恐怕这又是缘份吧。”中将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无时不在怀想。只因岳母住地远隔喧嚣尘世,所以不敢常来打扰岳母清静。我弟修道山中,实使人羡慕。但每次进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恳请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访。这次临行,谢绝了请人,方敢来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实是沿袭了时下流行之说。若能不忘昔日之谊,不沉溺于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尽了。”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从前常住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陌生。忽然降下阵雨,中将一时无法走了,只得留下来与岳母从容叙谈。
妹尼僧见女婿如此贤顺,不由想道:“我的女儿已死多年,悲伤也没有用了。倒是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到头来还得成了别人家的人,真是遗憾。”她私心甚是疼爱这女婿,所以便毫无隐藏地把心中所虚和盘托出来。那浮舟此时见妹尼僧与中将谈兴甚浓,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忆起过去来。她穿一袭毫无光彩的寻常白衫子。在她看来,样子必定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荆权的浮舟,更显得天生丽质,超凡脱俗。妹尼僧身边的传女说:“那新来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将大人来访,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缘呢?如今,一个是家中无妇,一个是小姑独处,不如中将大人娶了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呢。”浮舟听见她们这样说,大惊道:“哎呀,不行!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再作了人妻,岂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却此事。”
妹尼僧回内室歇息去了。中将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知是过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将君。便唤她过来,对她说道:“我想从前那些侍女恐都离去,故不便来访。你是否会责备我薄情寡义呢?”尼僧少将君是个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中将说了许多悲伤的话。中将忽又问道:“刚才我经过走廊时,适逢大风将帘子掀起,偶然看见一个长发披垂,模样非同寻常的人。我正纳闷出家人的居处怎会有这等的人物?能否告诉我此人是谁呢?”少将君知他已经看见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动心不已。”她心中思忖着,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后,夙夜思念不已,难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这个人,与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从容见上一面吧。”中将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觉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将君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终不肯实情相告。她只是说:“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冲将也不便追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这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便告辞而去。经过园中时,折了一枝女郎花,独立庭前,有意无意地吟道:”销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
中将离去后,几个老尼俗相互称赞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言’,到底是个正派人。”妹尼俗也说道:“这个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稳重,确实难得!我迟早也要招婿,还是像过去一样招了他吧。他虽和藤中纳言家女公子结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于是对浮舟说:“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愿说与我,不免令人担忧啊!我近年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直到你来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爱女,世上那些原本关怀你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淡忘你的,那能长久不忘呢?”浮舟听了这话,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含泪答道:“我对妈妈那敢隐瞒半点呢?只因经历了这一番特别遭遇,便觉世事如梦。我仿佛已身处陌生世界,竟记不得人世间曾有照拂过自己的可亲之人,眼下恐只有妈妈一人了。”她说时半娇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将辞别小野,便上山拜访法师。法师认为贵客临门,便叫人诵经礼佛,弹弦奏管,彻夜之谈,天明方散。中将和那当禅师的弟弟更是无话不及,闲话中说道:“此次途径小野,曾到草庵访问,心中不胜感慨。想不到削发被级,遁入空门之人,犹有如此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颇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儿有一个发现呢,偶然间,我窥见一长发披垂的美丽女子,身材决非等闲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种地方可不适宜呢。整日与尼僧经佛相处,坐看回升日落,卧听木鱼清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禅师答道:“听说这女子是她们今春赴初做进香时偶尔得到的。至于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将却感叹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样,想必是心受创伤而看破红尘。因而弃世隐身在如此荒凉僻静之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道:“过门不入实有无礼之嫌。”便又进草庵拜访。妹尼僧和众传女见中将再来,仍是热情接待。虽然众人今日服饰一新,风韵犹存,可妹尼僧却是愁容满面。谈话之中,中将趁机问道:“听说有一女子在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广妹尼僧很有些为难,但又想到中将一定已经发现了那女子,不告诉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说:”自女亡后,悲痛难抑,不想最近偶然得养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却不知这女子有什么伤心之事,一直郁闷忧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只想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无法找到。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中将说道:”哪敢怀着轻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来造访。实乃将其比拟为亡妻而加以怀念,并无非分之想,怎么可以把我当作外人而加以拒绝呢?她究竟为了什么事而毫不眷恋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与他一见。临走时,在便笺上写下一首诗道:
“艳艳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虽迢迢人,设防也护君。”叫少将君送与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此人温文尔雅,修养甚好,用不着顾忌,还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愿,托辞说道:“我的字可丢人现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复诗呢?”妹尼僧说道:“这样做可失礼得很呢!‘无奈中只得代她写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过:此女厌恶人世,实非寻常女子。
“厌世恶俗女郎花,移根生长草庵下。誓不相随别人意,忧思乱我愁无涯。”中将想到这毕竟是初次相见,不复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后,中将时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问候,又恐冒犯佳人,只得作罢。思念不断,常常神思恍馆。于是中将在八月十日过后,按捺不住,便趁进山猎鸟之机,又去小野草庵寻访了一回。仍旧呼唤小尼僧少将君传话进去:“自从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绪不得安宁—…·”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应对的,便代答道:“可能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炉吧。”中将进屋坐定,向妹尼憎询问道:“前日听说此女子有满腹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