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以为妳是谁,竟敢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我不正是妳口中“情如姊妹”的友人吗?」
那正中下怀的得意语气,使柳朝熙怒到极点,眼神寒气透骨,几乎就要拂袖而去。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低声道:「那么妳便听清楚了,我的好友啊,我再也不想见到妳。」
「…听说宋思薰大家入住王府,我只是想知道妳是否过得好。」楼语凝的口吻深情款款,如薰风荡荡,眸子却在不经意间流露深刻的爱憎──正如柳朝熙此时对她的心绪。「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熙姊姊与王爷想必鹣鲽情深,外在事物影响不了你们的情缘。」
楼语凝走了,经过身旁时一阵熟悉香味扑面而来。她每次逾举皆是如此短暂,却在柳朝熙心湖上余留静止不了的涟漪,就像当日那一口太极翠螺,生津花香让自己的情感再也无法平静。似乎在每个午夜梦回里,那日的她和那日的纷乱就会卷土重来,自体内所有感官死灰复燃──令柳朝熙真如楼语凝所言,无法喜欢上男子。
不。她在心底订正。
结果我还是喜欢上了男子。
一个亲口告诉她再也无须听人摆布、可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男子。
为别人而活,一生只要一次便足够,卫一色使自己终能下定决心摆脱礼教束缚,喜欢上这样的男子就如日东月西般自然。她把卫一色当成真正的丈夫,把这场协议好的婚姻当真了,若没有今日沈君雁的提醒,她早已忘记宗人府那纸“此缘自当换来世”的契约。
柳朝熙慨然长叹,对着无人饮用的茶苦笑。不喜欢女子的男子又如何?自己过去也以为无法喜欢男子,现在还不是恋上了那个木讷体贴的傻将军吗?情感之所以难以倚靠,便是因为人心难保不变,这是弊亦是利,端看个人如何掌握维持,而她和卫一色的缘分百年难求难遇,实在不愿就此放弃,即便结果无能终成伴侣……柳朝熙想到这里已是胸口闷痛,眼眶微热湿润。
即便结果无能终成伴侣,一如飞鹰到达不了太阳所在,太阳仍会在那个地方等着牠,而自己也会永远视卫一色为忠朋挚友。
其实事情没有这么糟。柳朝熙为自己打气。
不如说事情不会再比现在的状况更糟了。
所以放手一搏的话,必定有利无害。
「…这位哥哥,您要不要买花?」一名年约八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摆,柳朝熙低下头,见到了那双闪着盼望的水灵大眼和一篮鲜艳的三色菫。「哥哥买了花,可以送给喜欢的姊姊,姊姊喜欢花,也会一同喜欢哥哥的。」
三色菫自外土传到中原,花瓣少有单色,往往一花具有蓝、黄、白三色,因此得名。它花姿优雅,花色绚丽耀眼,具层次感的花瓣宛若彩蝶,每当微风轻拂之际,常随之翩翩起舞,在关中又被称为蝴蝶花。
柳朝熙朝小女孩扬起微笑。「小妹妹,这些花儿怎么卖?」
小女孩楞楞地望着那笑颜,恍然大悟道:「原来哥哥不是哥哥,哥哥是姊姊!」
「妳是如何得知?」柳朝熙温和反问,颇感兴趣。
「姊姊长得这般好看,比花儿还好看,自然不会是哥哥了。」小女孩烦恼地皱起短眉。「这样就不能把花卖给姊姊了。」
柳朝熙莞尔问道:「我又为何不能买?」
「因为哥哥是姊姊,买了花便不可能送给喜欢的姊姊了。只有女孩子才会喜欢花,小豆子他们总说,男孩子不喜欢花、说花儿是女孩子家的东西。」
「但我所喜欢的男孩子,性子温柔细腻,定会喜欢小妹妹这些花。」柳朝熙掏出一碇银子,足以买下数百个花篮,小女孩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大眼又瞪得更大了。「把全部的三色菫卖我吧。」
「谢谢姊姊!」小女孩将花束包好,双手奉上,笑容灿烂纯洁。「我也希望将来像姊姊一样,喜欢上会喜欢花儿的男孩子。」
柳朝熙带着一束盛开的三色菫回府时,心里忽觉十分羞涩,虽说曾送过各种礼物给卫一色──看着那欣喜无比的神情,就让她直想再给他更多更多,彷佛喂食迷路幼犬似的,不忍心停下──但今日心态不同,礼物所代表的意义也就更无价了。一方面希望卫一色能如同往日、以那样惊喜感动的模样收下,一方面又希望他能多些不同的反应,至少稍微察觉往昔如今送礼者的别具涵意。
真矛盾。走在廊上,柳朝熙摇头失笑。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对将发生之事全然不具自信,也不太了解该怎么做才好,内心失了方向。
蓦地,她停下脚步,遥望正于院中舞剑的挺拔身姿。
她知道卫一色每日这时都会练武,过去唯恐打扰他的专心,也就没说过欲欣赏观看的要求,今日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他带领将士击退番兵、巩固边关的一面。
卫一色那纤长带茧却温暖精致的手指,紧握一把雪亮锋快的锐剑,气势忽而矫健刚劲,忽而优美柔婉,庭中枝叶被剑风扫得落英缤纷,漫场舞动。他的剑戢武姿,激烈处如雷电袭来,挥击之力虎虎生风,英豪雄妙,静止时似乘龙而降,江海尽起漩波──他的阵前之敌即便不于雄武动四方的劲道下丧命,也会被这华彩凝清光的美丽所震慑。
柳朝熙听闻的战场故事根本没有描述过这样的炫丽之景。
其实卫一色早发现她的到来,但还是打算先练完这套剑术心法。从青楼回府后,心情一直闷闷不乐,她需要所有熟悉的事物来帮助自己稳定心神,因为不愿再对柳朝熙冷颜相对,这不是她的本意,也非她的本性。
沈君雁方才来说,要她向皇帝告假几月,最后以积劳成疾为由一举退了王爷爵位。她虽没有多问,却也明白其中的隐藏之意,她跟柳朝熙的关系会在退爵那日做个了结,宗人府的契约总算能派上用场。毕竟,休了一个有病的丈夫,好让自己能留在京师照料老父,对一个正值如花韶龄的女子,且又是尚书的独生女而言,这也算是情理之内、不失忠孝义理的决定。
柳朝熙的名声若是能保,卫一色便心满意足。
若要说遗憾…也是遗憾着,无法看到柳朝熙找着自己命中注定、足以厮守一生的良人吧。
思及此,剑锋产生犹豫,心法也忘了背到哪儿去,明明熟得不能再熟了,怎么会突然忘记?卫一色不得不收剑。
「夫人。」她转过身,朝廊上的柳朝熙温文一笑,注意到对方手中的花束。「妳刚自街上回来?」
柳朝熙微笑,犹如才至梦境恍然而来。「当说书人形容卫一色将军豪情万丈时,却是从未提及他也能如此使繁花失艳。」
卫一色练武后依然不疾不徐的呼吸,因为这句直接到令听者羞红了脸的赞美而略显急促。沈军师说得中肯,柳朝熙实是追求女人的天生高手──她现在根本不知卫一色是女子,三言两语却已能让自己脸红失措,要是得知真实身份,自己恐怕要在她的甜言蜜语下化成软泥,一辈子陷在名为害臊的沼泽里,无能翻身了。
卫一色不懂这是由于女子说话总是甜柔醉人,还是仅有柳朝熙才如此特别?就连过去对她有些情愫的赵俊鑫,也从未说过半句能使她面红心跳的夸赞。
「唔…谢、谢谢。」不好意思地嗫嚅,没发现自己此时神态几如女孩儿般娇羞喜悦。
柳朝熙虽是发现了,但也只道丈夫是过于内向,没有多想便缓步走来院里。她一把轻扯开文生巾,使黑如泼墨的长发倾泄而下,阳照透射着那丝丝柔软的秀发,如清泉流光,耀眼绝美;一袭男装长衫随风飞扬,既有清雅神幻的风味,又难掩柔媚姿艳的风华,怀中摇曳翩然的三色菫,将柳朝熙衬托地更是鲜明绮丽。
卫一色简直不敢注视她,怕会亵渎了这样的美丽,却又移不开视线,只望牢牢记住此时的她,将来分离时也好有个缅怀的形象。
「夫君,送你。」柳朝熙来到她的面前,双手递上花束。「你会喜欢花吗?」
「啊?」卫一色楞了片刻,脚步差点踉跄跌倒。柳朝熙居然送花给她?给她的丈夫?这应该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会做的事吧?可是……卫一色咳了一声。「谢谢,我很喜欢花…我、很喜欢妳送的所有礼物。」
在卫一色接过花束后,柳朝熙才长吁一口气,原来她并不若外表的轻松从容。卫一色不禁觉得那样的她十分可爱,而这个第一次收到花的自己也颇为好笑,立场全颠倒了,男子装扮的女将军却不敌尚书千金的儒雅浪漫。
柳朝熙偏头打量着她的丈夫,极为满意地笑道:「果然适合。花与剑,正如夫君刚柔并济。」
卫一色脸上尚未消退的潮红,又瞬间遍布到颈后,顿时口干舌燥,窘迫羞赧。幸好她家夫人是女子,这要是生成了男子,天底下有多少女人的心会有危险啊!?想到这点,她低头靠向柳朝熙的耳旁,嗓音低缓清和地道:「夫人,妳这可是在调戏我?」
柳朝熙刷地红起脸,却没有拉开距离,秋水明眸微恼地扫了她一眼,嗔道:「怎么一收到花就如沈军师那般贫嘴起来了?下次若我再送夫君一束牡丹,夫君岂不是要发起宏愿当个风流鬼了…!」
「就算我想当,也得看夫人舍不舍得杀我。」得意满满地继续贫嘴。她最近刚背完王福罚写的那些赞美女人的形容词,循序渐进果然饶有成效,跟柳朝熙交战个几回应该绰绰有余。
卫一色是天真的,她疏忽了柳朝熙永远比自己技高一筹的现实。只见她的夫人扬起嘴角,轻嗔转笑的风致实是秀美引人,如春日丝雨,清幻盈盈,黑亮眸底却又闪着预告会倾盘大雨的光。
柳朝熙握着卫一色的手、以及手中那把剑,佯装纯真地道:「夫君知我向来对未知之事颇为好奇,今日夫君既然提出你我二人也不解的问题,我们何不就地解答?」
「夫人…危险啊,刀剑无眼!」
卫一色不敢将剑硬是夺回,深怕意外伤到柳朝熙细致的肌肤,奈何这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柳小姐,偏偏一握剑脸上便浮起一股异常的兴奋。卫一色无语地看了眼上苍,她很清楚柳朝熙露出这种表情代表什么,必是脑子动个不停、想着要如何请卫一色教她了。
「想都别想,太危险了。」卫一色很坚持。
「我什么都还没说吧?」柳朝熙哑然失笑,曾几何时,世上竟出现个如此了解自己的人了。
「嗯哼。」卫一色才不信她的无辜笑容,仍是顽固地说:「若夫人想习武强身,便得从基础功练起,刀剑锐利足以伤人伤己,为了自己和他人着想,绝不可单凭一股好奇心便轻易举剑。」
被训话了。柳朝熙罕见地露出无害绵羊般的陪罪微笑,自省道:「夫君说得有理…我只是在想,若自己是男子,如今也能跟你一起练剑了,甚至能如沈军师那般,与你在营中相遇,一同保家卫国。」
柳谊是卸甲从文的原武官,若柳朝熙是男子,自然会从小教她各式武术,不过…卫一色轻声说:「若妳是男子,今日妳我以兄弟相称,自是友谊长存。但妳送我的这些礼物,便极为不妥了──」
「──会被认为你我二人有龙阳之癖?」柳朝熙虽是保持浅笑,眼底却是一片严肃和不安。
「是啊。」卫一色想起那段被纲常所腰斩的暗恋,不免语带凄涩。「夫人还是女子之身的好,我喜欢能一直送我这些礼物的夫人呢,若妳是男子…」
「若我是男子即如何?夫君会…不喜欢我吗?还是…」柳朝熙深吸一口气,音调却微弱迟疑。「还是会、更喜欢我呢?」
「咦?为何这么问?」卫一色才刚想起赵俊鑫,现在又被问及龙阳之癖,在疑惑中不免流露出作贼心虚的惊慌。
柳朝熙见对方神色有异,终于低低叹息了。心底某处被挖空,不知能由何物来填补?看来今日自作多情、愚不可及的女子,不只有楼语凝一人啊。「只是个傻问题,请夫君切莫介怀。」
第 13 章
拂晓,柳朝熙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声音,而是光的变化,世间色彩渐趋明朗,这是千山初醒终至千光万道的时辰。于床榻上睁开眼时,一片纯白成为首度映入眼帘的颜色──卫一色入睡时所穿之亵衣──她又于夜晚睡入了丈夫怀中,而她的丈夫也再次忍着不舒服,善良地提供手臂和肩膀一整夜。
这个傻将军,怎就不懂得推开我呢?柳朝熙轻声一叹,心底却着实温暖满足,甜蜜感似乎能从心口溢出来。
不由得略微抬头,凝视着犹与睡梦一同的卫一色。那平日风采神俊的脸庞,此时全是柔和的线条,姿容清妙,足以百花斗艳。本来功勋盖世、性格宽大的男子,是每名女子殷殷期盼的归宿,但如卫一色这般终生驰骋沙场的将军,离开了挥洒热血的前线仍未曾显露半丝失意或忧郁,想必战场本非此人心之所向。正如自己十几年来都活在礼教束缚中,卫一色或许也一生做着他根本不想做的事吧。
思及此,柳朝熙心疼地吻了那道刀疤,鼻尖与脸颊轻触秀致颈间。
这是她每日早晨的习惯。
特意比卫一色早起,然后肆意轻薄自己的丈夫、非礼同榻而眠的平西将军。
指天发誓,原先早起的目的绝非如此。
她脸微红,闻着已经颇为熟悉的气息,闭眼羞赧一笑。
却是谁叫这人的睡颜秀色可餐?一想到过去曾有其它人──其它男子──亲眼得见如此风韵高朗的睡容,她便觉得极不开心,女人的占有欲并不输给男人,只是比男人更会隐藏本能冲动罢了。
好了,对着一名睡沉的男子撒娇也该够了。柳朝熙在心里遗憾地宣告,是时候迎接新的一天。
她以手肘稍稍撑起上半身,卫一色那原本拥着腰际的手便顺势滑下,正巧停在自己的臀部。柳朝熙的脸和身子剎时涌起热气,肌肤润红通透,娇艳无双。
卫一色身材高挑,手指细长,掌心因终年握剑而厚实带茧,这样的手自然能轻易将属于羸弱女子的浑圆臀部包住。
柳朝熙害臊归害臊,却也没把丈夫的手拿开,毕竟是自己轻薄于他在先,现在这姿势便当成占了便宜后的赔礼吧,况且…况且也不是那么讨厌的感觉。
「夫君…该起来了。」她低下头,在卫一色耳边低语:「今日不是夫君固定入宫的日子吗?」
其实卫一色早就醒来了。
其实,她每次也比柳朝熙更早清醒。
最先佯装仍在熟睡,是为了方便柳朝熙先一步起身更衣,好免去双方的尴尬。可从某一天开始,柳朝熙变得喜欢在起床前碰碰她,卫一色先是感到恐慌,警戒地不敢睁眼,想确定对方究竟是何意图──可是怀疑淮安王爷的身份?──最后,发现柳朝熙似乎只是单纯摸摸她、亲亲她,卫一色便决定此后清晨继续假装熟睡。
因为她喜欢被她如此抚摸。
当柳朝熙的喜好从细抚自己的手臂和脸颊,发展成更亲密的轻吻颊边时,卫一色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要当场停止,停在那清香与柔软融合而成的极乐瞬间。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利用柳朝熙的不知情,纵容自己沈溺在动人的柔情美意里,她曾为如此卑鄙的行为向在天之灵的老将军忏悔,但每日清晨到来,她又重蹈覆辙,无能痛改前非。
卫一色很确定,自己绝对是恋上了这名扮演淮安王妃的女子。即使喜欢女子对她而言是破天荒的意外,但这份无时无刻都想跟柳朝熙在一起的心情,比过去倾心于某名男子时还要强烈,甚至使她逐渐遗忘究竟曾如何喜欢过赵俊鑫、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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