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见过范儒鸿这一百零一种笑脸以外的人,那坟上的草长得比他这头百八十年没剪过的发还乱!
通常只有那些个不长眼又找死的人才有“幸”看见。他罗通又长眼儿,也没想要找死,不过……他今儿个转性变脸,是不是表示那个小姑娘对他有特别的意义?
心思回到最先的忧心,那、那他家副帮主怎么办?要命哦!得快快回报,让副帮主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倘若你敢将这事及我的下落告诉贵帮副帮主,就别怪我不把你当兄弟看了。”别以为他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哎呀……”罗通懊恼地搔头,顷刻,小小、细细,外加带点臭味的黑色雪花从他发间飘出。
范儒鸿警觉得很,立刻飞退十步远,“你该洗个澡了,”他诚心建议。
“嗟!俺生平最恨的就是洗澡。”粗掌一晃,打回小老弟的忠言。
“记住,别多嘴。”
“俺知,不告诉咱副帮主是呗?俺晓得、俺晓得!快滚快滚,滚得愈远愈好,少来打扰俺睡觉兼做生意。”才说完,罗通就地横卧,闭上眼打呼去了。
范儒鸿也很干脆,一句“告辞”,立刻掉头寻人去。
待人走远,罗通睁开眼,单手撑颊,眺望远去的人影,奸巧地嘿嘿直笑:
“俺答应你不告诉副帮主,可没答应你不告诉帮主哪!嘿嘿,咱帮主可巴望死你作他女婿,接他的打狗棒坐上帮主宝座哩,嘿嘿嘿……”
第五章
原以为,在济宁巧遇罗通是他目前为止最不幸的事。
岂料,遇见罗通,不过是扯开不幸戏码的序幕,后头还很有得瞧。
为什么他结识的江湖友人平日不见人影,怎从他接下赵柔柔这件差使后,一个个全在北方露了脸?而且——
以女子居多。
“……恩公意下如何?”眼前,素雅温婉的白衣女子细声问道,温驯地等待范儒鸿的回应。
一刻前,甫进须城,他与赵柔柔两人花了些许时间找到落脚的客栈,正准备进门被唤住。
唤住他们的,是范儒鸿一年前行经敏岭从恶人手中救出的陈姓姑娘;当时,在救了这对被恶人欺负的陈姓父女之后,他更为救陈老伯,一夜奔至百余里外的县城请大夫,之后便告辞离去,没想到现在会在须城重逢。
对这境遇,范儒鸿只有哭笑不得的感想。
倘若在更早之前,他会觉得能在异地相逢是个缘分,也会跟对方闲聊几句,但现下……他只觉得那定将成为他的麻烦。
原因无他,只因身边多了个赵柔柔。
明明是他领她北上至长白山寻药,可不知打何时起,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押解”至长白山流放的受刑犯,而一路押解他的牢头,就是这身长不过五尺来高的小姑娘。
见恩公久未答话,陈婉娘再下一城说服:“奴家与爹爹幸蒙恩公相救,事后恩公为我爹夜奔一百六十余里,找来良医救命,奴家苦无机会报恩,今日巧遇,是老天爷给的机会,希望恩公成全小女子一番心意。”
“这……”
范儒鸿的话还没出口,衣袖就被身边的人用力一扯。
“我饿了。”
陈婉娘这才注意到俊挺卓尔的恩公身旁还有个小姑娘,酡红的秀颜刷上几许苍白。“姑娘是……”
“我是他未婚……唔!”最后一个“妻”字,仍然被封在范儒鸿掌后,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为免她再多言,范儒鸿赶紧转侈话题,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辈应为之事,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我……”
“唔!唔唔……”她、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唔……
为求自保,也为给三番两次从中阻挠、不让她对外表明未婚妻身分的男人一个教训,赵柔柔抬脚,往后用力一踩——
“噢!”脚下一吃痛,范儒鸿立刻松了手。该死!他竟一时大意,忘了她的独门绝招。
“恩公!”陈婉娘上前扶住痛得跳脚的范儒鸿,美目不敢置信地看向让恩公受创的小姑娘。
“你、你……你们……”纤指轮流指向眼前搂抱在一起的男女——在赵柔柔眼里是如此——她又气又恼,凶目分别瞪了两人,脚跟一转,没方没向地冲离男女相拥的现场。
果然又……等待疼痛结束,范儒鸿谢过陈家姑娘的搀扶,摇头苦笑。
官府车头押解犯人是用手铐脚镣,赵柔柔这牢头用的是自己绝妙的迷路天赋,让他得不时在大街小巷寻她芳踪,要不就得成天紧跟在她身边,以防她走失,成为“找”下-个欲找的目标。
“陈姑娘好意,在下心领,告辞。”拱手一揖,范儒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他得去找那毫无方向感可言的牢头。
今日一事,不知这小姑娘又要气多久了,唉。
在赵柔柔身上,范儒鸿得到了血淋淋、惨兮兮的经验,让他发自肺腑作出如下既沉重也沉痛的结论——
千万不要小看女流之辈撒泼使蛮的本事!
真的,从赵柔柔身上,他终于明白“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上天特别为女子量身打造,专门用来整治男人的绝技。
在“哭”及紧接的城镇失踪记之后,赵柔柔的招式已经进展到第二重的“闹”。
比方说,今天,一大清早,且还是旭日尚未东升的大清早。
叩叩叩叩叩!寅时初到,范儒鸿的房门板就开始被人搥得直响。
“启程了。”随着敲门声响起的,是赵柔柔柔腻的嗓音。
一向辰时开始赶路,但多半被她拖拖拉拉,有时甚至到巳时才上路,故他不解她怎么忽然变得积极。
当然,积极是好事,这意味着他能早日办完事,重获自由。
但好景不常,她的积极只持续了两个时辰。
晨阳初露脸时,她大小姐说话了:“我累了,我要在这里休息。”
“再等一会儿好么?这里找不到适当的地方休息,往前十里有家驿站,在那儿有茶水糕点可用。”
“我就是要现在休息。”
知她身子骨弱,范儒鸿只好拉紧缰绳喝马停下,照往常一样扶她落地。
“我想喝水。”
“你知道水袋在哪里,自己去拿。”“以客为尊”是“找”的铁律没错,但也有限度,他不是供她使唤的丫鬟。
“我想喝山涧水。”
“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山涧有多远么?足足三十里。”
“之前在须城遇见的那位陈姑娘说你为她夜奔一百六十余里,区区三十里对你来说应该不远才是啊!”小脸抬起,瞅着他,“或者,人家陈姑娘的一百六十余里不算远,我的三十里才叫远?”
“你……”
“怎么样?”
知道她在赌气,范儒鸿忍住话,叹口气后,施展轻功奔向三十里外的山涧取水,又因念及她孤身一人,怕他不在她身边会有危险,更是将轻功施展至最高境界。
“水取来了。”他双足轻松落地,见她正小口小口咬着昨日在须城买的糕点。
“谢谢。”赵柔柔拍拍小掌接过,“我正愁没水洗手呢!”
哗啦啦……他辛苦取来的山涧永全数贡献给那双白嫩小手,最终回归大地。
范儒鸿看傻了眼,终于明白她是故意整他。
之后,更是一连串的灾难。总之,她就是打着气死他不偿命的算盘,将撒泼使蛮的本事发挥到极致,他所受的冷眼及为难,堪比昔日勾践卧薪尝胆,只有“苦不堪言”四字可以形容。
唯一能让他觉得庆幸的,大概只有她不会端出最高境界的“上吊”来整治他,她应该不会傻到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只为了要气他。
但,他该怎么解读她闹别扭的行径?
行走江湖这些年,不讳言,他的红粉知己无数,但都只是兄妹之情,对他有意的,他绝不给予对方希望;这许许多多的红粉佳人中,对他或含蓄言情或坦白示爱的不是没有;但她,他爹娘定下的未婚妻,介怀他途中遇红粉旧识,现下又故意恶整他,这究竟是因为对他有意,还是恨他离家拒婚,让她蒙羞?
倘若是前者,她对他有意是这么个表现法的话,那他实在不敢想象当她讨厌他时,自己又会落得怎样的惨状。
再说,在范赵两家这件亲事上,他处理得并不周延,有亏于她在先……怎么想,答案都是后者居多。
这是第一次,范儒鸿彻底反省离家逃婚这件事,歉疚感骤然萌生。
然而再过个几天,他的歉疚便教赵柔柔更上一层楼的闹别扭给逼走了。
用他辛苦取来的泉水洗手这戏码再三重复,他都习惯得近乎麻木了。
不过这回,添了新料——赵柔柔扯来他的袖口拭手,哼声道:“可以上路了。”说话的同时,纤影走向马车。
他抬起被她又搓又揉,像块咸菜干的袖口,看了下。唉,认命领受就是,他暗叹,举足跟上。
“我扶你。”同行一个半月有余,他已经非常适应充当马车夫的角色了。
啪!回身绝然拍开,“不用你扶,我自己来。”
“请。”车座比她要高出许多,他倒要看看她怎么上去。
赵柔柔不理会他,回身转向马车,看着几乎到自己胸前那么高的车座,愣了住。
“怎么还不上去?”她身后,说话的声音透出三分凉冷。
“我、我……”
“你不是说可以自己来么,赵大小姐?”
“你、你……”贝齿下意识又开始折磨细嫩的唇瓣,这是赵柔柔觉得懊恼时,不自觉会做出的小动作。
范儒鸿看在眼里,暗笑在心底,像是找到方法可以回报她近日来对他的作弄,他口气愈来愈嘲弄,“快啊!在下的爱马正等着您赵大小姐金尊坐上马车。”
“范儒鸿!”
“你的别扭也该闹够了,我们休战好么?”
“我没有闹别扭!”
范儒鸿送她一记质疑的眼神。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是是,你没有。”他妥协。
“呜呜哇哇……”不料这么好说话的妥协竟让她突然大哭。
“想哭的人应该是我吧?”范儒鸿苦笑道,他才是那个被整治得最惨的人,整人的她哭个什么劲?
“你鸣呜呜嗝……为、为什么总、总欺负、负我?哇哇……”
他欺她?“这一路上欺负人的是你,被人欺负的是我啊!”
“你对她们……比对我……对我要好……”愈想愈委屈,愈委屈就愈觉得自己可怜,愈觉得自己可怜就愈想哭,“就是存、存心欺负……欺负我呜呜哇……”
天,她真像个小娃儿……范儒鸿按住她肩,扳过她的身,隐含笑意的眸看进一张泪痕狼狈的丽颜,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抬臂,以指腹拭去那些看来刺眼的热泪。
她的哭声如雷贯耳,可泪颜却楚楚可怜,好像真的是他欺负了她,甚至让他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个狼心狗肺的薄幸郎,唉。
身子被旋了半圈,赵柔柔突然重心一个不稳,跌进他怀里,她索性埋在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
怦、怦、怦!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音,红晕霎时染上她的双颊。
“别哭了好么?”她头顶降下恳切求和的声音,“你可以气我,可以作弄我,但就是不要哭好么?”
一些事,在他心中逐渐有所了悟,不论是她的或是……他的。
不得不承认,她的眼泪,与她的声音、她的笑颜同样具有影响他的能力。
唉!唯有这个字能够形容尽他此刻的心情。
“呜呜……嗝!呜呜呜……”可以把这话当成是他对她的怜惜么?赵柔柔羞羞怯怯地想,下意识地将身子更偎向他。
“你、你担心我?”
“是啊、是啊!我担心你上不了车甚至爬到一半跌下来,伤了腿不打紧,要伤到脸就糟了。”他半真半调侃地说着,“你也只有这容貌能见人……”甚至是骗人。
而惨遭她骗的第一个最佳范帖,舍他范儒鸿还有谁?
“范儒鸿!”纤弱小女子瞬间化身河东狮。
看来激将法比柔声安慰法更能有效止住她的泪,范儒鸿领悟个中诀窍,谨记在心,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赵柔柔气极,棉花似的粉拳不客气地往他身上招呼,口中不停重复“讨厌”这词。
在这娇腻含羞的“讨厌”声中,范儒鸿独断地将她打横抱起,谨慎送上马车坐定。
真的“讨厌”么?
可能只有天知、地知、直嚷讨厌的人知,还有……
他也知了。
“咦?那不是范公子么?范公子!范公子!”喜雀儿直挥手巾,见得不到对方的注意,赶忙追了起来,“范公子!请留步啊,范公子!喂——”
一高一矮并肩同行的身影顿停,同时回头。
高个儿的男子认出来人,“喜雀儿?”
又是个姑娘?!赵柔柔斜目一睨,从济宁到通州这一路上,她已经见识过那凶恶乞丐所说的“桃花处处开”的盛况。
走到哪儿,都有姑娘喊声“范公子”,接着小碎步奔来,再说一句“久别重逢,请范公子到寒舍坐坐”之类的招呼。
这个男人遍地桃花、四处留情,下流!无耻!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八成又在咒骂他下流,范儒鸿内心暗自叹息,再一次后悔自己中了欧阳玉昭的计,随身带着一个“小牢头”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范公子好记性,莫怪小姐这么挂念您,前些日子还提到您呢!小姐要是知道您来通州,一定会很开心……咦?姑娘,你是谁啊?”人如其名,叽喳不停的喜雀儿终于发现范儒鸿身边的人。
“我是他未婚……唔!”
又捂她嘴?!赵柔柔双瞳含怨,火大地瞪着他。
范儒鸿略过不理,转向喜雀儿笑问:“袭人过得可好?”
都熟到能唤对方闺名了?!射向范儒鸿的怨目再加一成恨意,盈盈的水光全让妒火给蒸散,一滴也不剩。
之前所遇见的女子,他都彬彬有礼地称呼对方某某姑娘,可这个袭人……他竟唤对方闺名?!
那个各唤袭人的姑娘究竟是怎么样的绝色佳丽?竟然让他光是念她的名就神魂颠倒扬起柔笑,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他……还没对她这么深情款款地笑过!气恼之余,芳心不由得黯然,为自己的境遇觉得委屈难过。
“还不就是老样子,唉。”喜雀儿叹了气,挥手又是笑脸,“别提这事了。范公子,今儿个是喜雀儿走运,遇见了您:小姐见到您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开心得了不得,走走走!随喜雀儿回集贤楼,让小姐见见您。”说毕,喜雀儿拉着人往另一头跑。
“也好。”范儒鸿并未反对,连带的,挂在他臂弯里的“小牢头”也得跟着他去见喜雀儿的主子。
被捂在他掌心的嘴不能出声,赵柔柔只有暗咬——以贝齿凌虐唇瓣,发泄满心的醋意与妒怒。
捻花惹草就算了,还带她去旁观?!赵柔柔不敢相信这种事他竟然做得出来,在这之前,他还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很礼貌地谢绝途中所遇姑娘的款待,然而这回……他竟然带着她光明正大地去找那个什么袭人姑娘?!
这个没良心、没情义、没脑袋的男人……被当成人肉沙包挂在手臂上的赵柔柔在心里咒骂不止。
他难道忘了她……她是他未婚妻啊!
通州,是当今圣上潜邸被封燕王时府宅所在处,其发达之盛况自然不容置疑。
其中,人潮最拥挤、买卖货样最为五花八门的,莫过于临安胡同。
通州城内以奢华舒适闻名的客栈——集贤楼,正位于这条繁华大街上。
集贤楼,取汇集各方俊贤齐来之意,主楼楼高五层,俨然成为临安胡同最显著的地标:三楼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