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的水跟酒一样清澈透明。沈若水伸手触碰水杯,像他一样,手指沿著杯口轻轻画著。
“记得很多年前,我高中的时候吧,也像这样跟你在酒吧喝酒过。”
她微微一笑。“那时我还喝醉了。我其实一直没有喜欢喝酒过,到现在也不喜欢,很少喝。你要是请我喝酒,我大概也不会想喝。”
“不喝酒,来酒吧做什么?”
“没有人规定到酒吧一定要喝酒吧?”
“你的道理总是特别多。”
“是啊,你那时大概不服气。”
连明彦嘴角又轻轻动了动。“你不会是特地来回忆往事的吧?”
“这种东西好喝吗?”她没有回答,伸出手将那杯酒移到自己面前,不经意划触过他的手。
连明彦微微顿一下,望著她,蓦然别开头,低低说:“你到底来做什么?”像醉了,又似清醒,一直压抑著的,心中那隐约的渴求。
沈若水呆了一下,才想起似。“你的腿好了吗?”并不提他的手跟练习的事。
“没事了。”他深深吸口气。
“医生建议你回医院做复健,对你的腿有帮助。”
连明彦轻哼一声。“果然是明娟要你来的。”
沈若水没有急著否认或解释什么,端起那酒看了看,喝了一口。
“好苦。”不禁蹙了蹙眉。“奇怪,我记得以前喝的那感觉,跟果汁差不多的。”感觉会骗人吗?还是回忆总会有落差?
她又喝了一日,还是觉得苦。
“你别喝了。”连明彦有些粗暴地抢过她手上的酒,就她喝剩的,仰起头一口喝光。“我知道明娟让你来劝我的。我自己的事自己会看著办,你不必担心,我很好,没事。”
沈若水沉默了一会,望著杯中的水,低声说:“我想,你大概嫌我多事。老实说,明彦,我一直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从以前你身上就有那种气势,明明比我小,却像个大人似,”她顿一下,微微笑起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在你面前,总觉得自己很笨拙。很好笑吧?”
连明彦怔一下,不禁望著她。她是那样想的吗?她一直都是那样看他的吗?
“我……”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你不知道吧?”她又笑。“还好,从你十多岁我就认识你,要不然我可能更不知该说什么,更加不知所措。”
太狡猾了。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撇开脸,不去看她,望著吧台上残留的一些水渍。
“明彦——”
“别再说了!”他低吼。她难道都不知道吗?他的心、他的感受……
“明彦……”沈若水默然了一会。“对不起……明彦……对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连明彦握著拳,吼叫出来。
引起许多目光。老板望了他们一眼,却没表示什么,默默做著自己的事。连明彦抱著头,整个脸几乎埋在臂弯里,不愿正视什么似。
“明彦……”她还记得当年她在灯下译稿那个夜,看到他出现在电视上,那一点落寞寂寥的神情。“告诉我,明彦,你希望我怎么做?”
连明彦慢慢抬起头,表情有些空洞,眼底的感情藏得深。“你在同情我吗?”
“那当时你一直是在同情我吗?”她反问。
他曾经为她做过许多,她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她从未对他说过对他的感激,也没必要多说,虽然很多事不说,他们都不会懂得。但许多感情,无法说太多,说得太多,又能如何,不如不去懂得。
他望著她,有点怔,眼底浮现一丝当年那落寞寂寥:“沈若水……”
他轻唤她的名字,那么轻,有点低回。
“明彦,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要怎么做……”那是她认识的少年连明彦了。她心隐隐有一点痛,因为无法去面对。
“在我身旁……待在我身边……至少……一下就好……即使只是片刻……”明彦低低地说,更像呢喃。他将额头轻轻搁放在她肩膀上,像是非常累的样子。
他知道他应该放手的,不该有太多的奢求。但即使是片刻也好,就这样待在他身旁。他知道她无法回头看他,上天不会听到他的祈求,那么,就这片刻……这片刻,让他这样靠著她,让她这样待在他身旁……
第6章(1)
“不敢入诗的来人梦,梦是一条丝,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
“你在看什么?”午前十时的风暖暖的,她从阳光下朝他走近。看到他手上的书,脸上浮起笑。
“没什么。”她当年常看的诗,他看她拿它挡过雨。
“诗集啊……”她凑近他看了一眼,怔了一下,喃喃起来。
“沈若水。”他轻声唤她。
她猛醒似,啊了一声。“啊,对不起。”居然出神了。遮掩什么似,按按额头,笑说:“明彦,我都不知道你喜欢读诗。”
“谈不上喜欢。”连明彦微微一笑。“刚好看到,就顺手翻了翻。你呢?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常读这些。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吧?”
“那都过去了。我已经很多年不读诗了。”沈若水不好意思似,又笑了笑。“准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连明彦点点头,站起来。这两个星期来,每天早上差不多这个时候,她就会过来,陪他到医院复健,然后他似通常会一起买些东西回来做午餐,他在一旁帮忙。饭后,休息片刻,她会陪著他练琴;往往,她一言也不发,只是待在他身旁看著他。练完琴,他们总是一起出去散步,漫步到海边,听著沙沙的海浪声,看著将尽不尽、要落不落的西阳。然后,他会陪著她走到车站,陪她等著车,看著她搭车离开。日复一日,幸福得令他希望时光就这样停止。
“走吧。”她不知道的是,每天他一直这样地等待著她。
“你觉得好点了吗?”沈若水问。
“嗯,医生说再做一个月的复健就可以。其实真的没事,医生也说了,我的腿愈合的情况很好,做复健只是让良好的情况更良好。”
“那就乖乖听医生的话吧。”
连明彦又笑。他哪需要什么医生,但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不应该再奢求什么了,这片刻,能有这片刻就足够了。
“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将袋子放上车后,沈若水侧头问,有点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来的路上,我想了一下,但不知道准备什么才好。”
“什么都好。”看她那有点伤脑筋的模样,他觉得心头暖暖的。这感觉这么日常,有时他不禁会有种错觉,仿佛可以这么地久天长下去。
“什么都好啊……”这才是难。沈若水想想,说:“那今天就吃简单一点,炒个饭好了。”
“好啊。”连明彦一副无所谓,声音轻快,很高兴的样子。
沈若水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手艺实在不怎样,做来做去总是那些,你大概吃不惯。要不然,今天我们到餐厅吃好了。”
“不用了,我们吃炒饭就好,我喜欢吃炒饭。”她不会知道,每天从医院回来,看著她有点手忙脚乱的忙碌,他在一旁帮忙,对他来说,是多幸福的时光。
“那好吧。”沈若水对他笑了笑。
公路平坦,车子在宽阔的公路上飞奔,平稳得好似没了速度一样。即使是在车子里,仿佛也可以闻到海的味道。
复健的情况跟平时一样。他的腿其实早已经好了,但医生小心谨慎,务使他的腿可以恢复到最良好的状态。因为行步早就无碍,所以每次到医院都是由物理治疗师辅助做些物理治疗。
沈若水总是在一旁耐心等候,有时她不注意时他会看著她,她的身影在光影中有一种奇异的永恒感觉。
“明彦。”结束后,沈若水迎上前,拿出袋子里的水跟毛巾递给他。
“谢谢。”连明彦很自然地接过。
“中午真的就打算吃炒饭吗?”沈若水问。
连明彦笑起来。“嗯。不是说好了?”
“可是……”
“别再可是了,今天就吃炒饭。”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想笑。
任何一点细微的琐事都让他觉得心情好,禁不住就想笑。
两人并肩往外走。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袋子,看她下意识习惯性地往旁走远拉开了一点距离,伸手将她拉到他身旁。
她怔一下,愣望著他,然后才醒了似,讷讷说:“对不起……”
他知道,她那是下意识的习惯,与人隔出距离。但是,她对他依然还有那种习惯?
他缓缓说道:“以前你也是这样。”
“对不起,我那是习惯。”好像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往事浮现,沈若水无声笑了笑。“我记得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让你觉得气恼,说你身上没有瘟疫。想想,你从以前就有点霸气。”顿一下,朝他身上更靠近了些,手臂微微碰触著。“嗯,像这样靠这么近,还真有点不习惯,好像黏在了一起似。”
连明彦侧脸看著她。沈若水对他一笑,说:“你看,靠得这么近,你也有点不习惯,对吧?”
“不……”这些年,他习惯性地跟人有著距离,但她不一样。
“你还可以再靠近一点。”
“你在学广告说词啊。”有个女性保养品的广告,女明星巧笑倩兮,对著镜头微笑说:“你在看我吗?你可以再靠近一点”。沈若水说著,不禁又笑起来。
“是啊。”连明彦看著她,眼底深处柔了起来。她现在笑得多好,不像从前那笑总是那么苦涩。“沈……若水……”不由得轻声唤她。她应该是快乐的吧?
“嗯?”她扬起脸,眼神带著询问。
“你觉得快乐吗?”
沈若水怔了一下,停下脚步。
“连先生!”还不及说什么,一个年轻的护士叫住他们。
两人转身回头。年轻护士有点腼腆,有些不好意思,稍低著头,微红脸说:“对不起,这么冒昧!但我很喜欢你的演奏,是你的乐迷。能不能……呃,能不能请你帮我签个名?”怯怯地递出一本精美的笔记本。
“当然。”连明彦显得很客气,接过笔跟笔记本,柔声问:“请问你贵姓大名?”
年轻护士惊喜地抬头,高兴地笑起来,说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连声道谢后才走开,还回头对他们挥挥手说再见。
“怎么了?”这期间,沈若水一直默默看著他,他转身对著她。
“没什么。”她摇头一笑。“我只是想起当年的你。”当年那个连明彦,少年心性,心高又气傲,很有种逼人的气势。眼前的连明彦,虽然那个气势依然,却柔和了许多。
那个话题就那样岔开。连明彦没再追问,两人并肩走出去。外头阳光正烈,白花光猛,感觉闹哄哄的。两人一起,买了葱,买了蛋,买了虾。
“这样够了。”连明彦看看手上的东西。
“还有红萝卜跟青豆。”沈若水坚持。炒虾仁蛋炒饭的话,没有红萝卜跟青豆,她总觉得少了什么。
“这样会不会太多了?”
“不会的。”
“要是吃不完呢?”
“不会的。”
连明彦微微倾头看著她。沈若水抬眼问:“怎么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固执。”他笑。他不曾看过她这一面,但两人这样一起买菜,小小争辩,这样的日常,都充满生趣、平静的喜悦。
生活哪有什么轰轰烈烈,他只要这种日常温心快乐的感觉。
沈若水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家庭主妇大概也就这样,想著不禁也笑了。
结果都听她的。连明彦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她有点不放心。
“明彦,你的手……”演奏家的手需要保护的。
“我的手没那么脆弱,别担心。”他朝她又笑,要她宽心。
回到海边,他如常在一旁帮忙,两人一起切切洗洗。窗外阳光白花,屋内水声哗哗,真的是日常,却又像梦一般……
炒饭上了桌,两人面对面坐著。她给他一根汤匙,指指他面前的炒饭。“试试看。”
连明彦舀了一口。“嗯,好吃!”猛点了点头。
“真的?”
“真的。你也试试。”顺手就舀了一口送到她嘴里。
沈若水也没意识到那么多,张嘴就吃了,反而连明彦心一动,突然意识到那是他用的汤匙,她那不提防的表情……
“好像还可以。味道会不会太淡了?”
他微微一震,回过神,说:“不会。很好吃。”心底温温的,她对他并不提防。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旁的大汤匙,盛了一碗炒饭给她。“喏。要不要喝点水?”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谢谢。”沈若水也没客气,自顾自地吃了几口,想起什么似说:“你别勉强,吃不完的话,我带回去。”
“不,好吃。留著给我,我晚上吃。我喜欢吃,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我都喜欢。”
他说得正经,神色也认真,沈若水忍不住笑,说:“明彦,原来你也会这样的甜言蜜语。”她从没见过连明彦这一面。
连明彦摇摇头。“我是说真的。”
“好吧、好吧,不是说煮饭的人最大,这就当是对我劳苦功高的奖励。”沈若水仍是笑,没注意到那注视她的眼神那眸底深处掩抑的波荡。
啊,这样就好了……这一刻的幸福本不是他所能得的,他不应该再奢求了……
“所以……这剩下的都是我的了。”他笑著又盛给她一碗炒饭,然后将剩下的大半盘炒饭移到自己那侧,全都霸占。
“别一下子吃太多了,留一些晚上吃。”沈若水叮咛,怕他真一口气都吃了。
“我知道。”连明彦乖乖听话。手拿著汤匙,停触在嘴边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比明娟还啰嗦。”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本来早已经停住笑,听他这么说,沈若水不禁又微微笑起来。
“是啊……”相视而笑,眼波闪映著潋滥的光,午后一点慵懒的阳光显得灵动起来。
而后,练琴时,沈若水静静坐在一旁。连明彦很专注,投入了全副的心,就算她不懂音乐,也感觉到琴声里的激扬,仿佛她自己的心也要澎湃起来。
“你觉得怎么样?”最后一个音符休止,连明彦闭著眼,整个人仍笼罩在那种激昂里,过片刻才睁开眼望著她。
“很好。”沈若水点头又点头。“不好意思,我不懂音乐,只会说好或不好。”那笑并没有困窘,很坦然自己的不是。
连明彦放下琴,走向她,情不自禁,轻轻拥抱住她。他的手早已不会再抖,感觉已经回来,越来越顺畅。
“谢谢。”他自己感觉得到——不,是很清楚,他现下的状态很好,比什么时候都好,只是想从她口里听到自己的好。
“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我觉得很高兴,即使我什么都不懂,我也听得出来,你的琴声里有一种激昂的力量,很有感染力,很……怎么说,就是……嗯,我觉得心怦怦跳的。”
他低视著她,又难自禁,轻轻又拥抱著她。
那个人也是这种感觉吧?心头那种澎湃……虽然并不是刻意回避,但他们一直没有提过那个名字。他知道她不是刻意的,那么,他自己呢……
啊,这明知道不该奢求、却又忍不住祈求的心!
“演奏会那天,你一定要来。”他强抑住,放开手。
“演奏会?”沈若水有些不解。
“我接受了某财团文化基金会赞助的个人演奏会邀请。”只为了一个理由。
“啊!”她轻叫一声,惊喜地抬头。“真的?太好了!明彦。”高兴笑起来。
“我希望能在有你在的地方再开始。”他的经纪人其实很不赞成,再开始应该在柏林、在维也纳、在世界乐坛中心,那才激得起涟漪。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