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妃色一下子站了起来,抿起唇角,神色虽有不悦,但依旧和婉地说道:“我知道公子是聪明人,所以才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你。公子如果想劝我,就不必了,我不会改变主意;如果公子觉得有悖良心,不愿帮忙也没关系,我可以另找别人。据我所知,万俟家的家规中有一条:不得泄露雇主秘密。想来公子虽不帮我,却也不会拦阻我,对不对?”
万俟兮的眼睛在闪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他,看起来非常悲伤,全身都流泻出一种深邃的无奈。宓妃色的心颤了一下,放软声音道:“公子是明白人,其实争宠夺权这种事对大户人家,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族来说,根本是司空惯见,不足为奇。不欺人就会被人欺,尤其是我们女人,所有的身份地位,都得看你嫁的这个男人宠不宠你。我是商人的女儿,一出世便低了别人几分,无论怎么漂亮怎么能干,都只有给人做小的份,为了立足脚,我付出的心血比任何人都多,眼看我就要成功了,偏偏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有了我丈夫的骨肉,你叫我怎么办?”
万俟兮讷讷道:“我明白……”'奇/书/网…整。理'…提=。供'
“你不明白!公子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的悲哀!论才貌论体贴我哪点比屈锦差?就因为我出身不及她,所以我只能做小,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而题柔呢,只是个奴婢,比我更不如,只因为怀了将军的孩子,就能一步登天!我不甘心,公子,我不甘心啊!叫我怎能不嫉妒,怎能不怨恨?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一辈子,究竟都是在为了什么啊……”宓妃色一拳锤在柳树的树干上,掩面痛哭了起来。
万俟兮眼中的悲色又浓了几分,最后轻轻一叹,道:“我不是卫道士,我无法评价你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夫人,整个事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许一切纠缠到最后,受伤的人会是你,你会比现在更痛苦十倍、几十倍,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吗?”
宓妃色蓦然转身,盯着他道:“你……知道了什么?”
万俟兮终于抬起头,回视着她的目光,缓缓道:“我已经知道了夫人为什么会嫁给沈将军的真实原因,并且……我相信,知道这件事的外人,不只我一个。”
宓妃色的脸刷地变白,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想告诉夫人:镯子我已经找回来了,夫人如肯就此作罢,我可以让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但夫人若执意要排挤题柔,对她做些什么的话,那么夫人的秘密就保不住了,到时候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能预料。”万俟兮的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诚恳,“比起为一个已成悲剧的案件收拾残局,我更希望能在悲剧还没有发生之前,将它挽救。夫人是宓桑的表姨,算来也是我的亲戚,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看见你遇到不幸。”
宓妃色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身子摇晃了几下,沿着树干滑落于地,颤声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来没有。”万俟兮说这句话时,舌底泛起的不仅仅是苦涩——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性别的秘密这回借用最不堪的方式算是暂时保持住了,然而,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
这种痛苦,经历一次已是遍体鳞伤、万劫不复,又如何经历的起第二次?!
“我、我……”宓妃色的手在哆嗦脚在哆嗦整个人都在哆嗦,突然一把抓住万俟兮的袖子,嘶声道,“还有谁?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万俟兮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然而,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宓妃色慢慢地松开手指,脸色惨白如纸,垂头低声道:“我、现在收手……真的还来的及么?”
万俟兮很严肃的回答:“是。我向你保证。”
“那、那么……”眼看她就要答应,眼看一切邪恶的、堕落的、悲哀的、痛苦的故事就将在此刻结束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湖的那边传了过来——
“喂,你烦不烦啊,很没事情做么?干吗老缠着我!”
◇归其心田◇
万俟兮和宓妃色双双抬头,只见谢思瞳和沈狐出现在视线的那一端,两人拉拉扯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中谢思瞳扭头,眼睛一亮,欢喜地叫道:“万俟兮!”然后飞快地奔了过来。
苏姥姥迟疑着,不确定该不该拦阻,就在那一犹豫间,谢思瞳已越过她跑到了万俟兮面前,笑道:“你的病好了么?听沈府的丫鬟们说你这几天病得很重,连床都起不来,我好担心啊!幸好你现在好了,都可以出门坐在这儿了。不过风这么大,你不冷吗?”
万俟兮没有看她,目光穿过她的肩膀,落到了随她而来的沈狐身上。
沈狐的视线本来全在谢思瞳身上的,意识到万俟兮的注视,便转过脸来,眸光在空中那么一交错——
分明没有任何声音,万俟兮却仿佛听见一阵山崩地裂、碧海潮生,红尘就那样流转了一千年,再回首,已非当时身。
沈狐弯起唇角,朝她笑了一笑。
这一笑,映入她眼中,本是熟悉的眉眼,却有了全然不同的神态,变得异常疏离。
沈狐拱手道:“璇玑公子万俟兮么?久仰大名。”
“人生何处不相逢,竟会在此处遇见。好巧啊,四少。”
“是好巧啊,璇玑公子。”
曾经是那样的相逢,两个人的初见,在今日重演了一遍。而这一遍,一切都已变得截然不同。
万俟兮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黯下去,淡淡道:“四少有礼。”
一旁的宓妃色背过去擦掉脸上的泪痕,再转回身时已恢复了镇定,开口道:“四儿,你们在做什么?”
谢思瞳不耐烦道:“我也真想知道他想干什么呢,整日的就跟着我,也不嫌烦!要不是为了等万俟兮,我早就回家去了!”
“等万俟公子?”
谢思瞳嗯了一声,主动绕住万俟兮的胳膊道:“我跟他约好了,等这的事情终了,我就跟他一起回京城,由他送我回家!”
沈狐脱口而出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谢思瞳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又羞又恼道:“谁管你了,爱怎么怎么的!我跟你可没任何关系,你不要胡乱说!”
“你姐姐是我的红颜知己,你姐夫是我拜把子兄弟,你跟我怎么就没关系了?如果你要回京,我也要跟着去,反正我也没去过京城,正好长长见识!”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
“无赖!”谢思瞳跺了跺脚,眼圈都快红了,转向万俟兮道,“万俟兮,你快管管他!他、他、他欺负人!”
沈狐嘻嘻一笑,“我欺负你了么?我只是要跟你一起去京城而已。总之你去哪,我也就去哪,你逃不掉的!”
谢思瞳涨红了脸,这回可连个你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你们两别斗嘴了。四儿,既然来了这,就让万俟公子给你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记得昏迷前的事了。”宓妃色心中沉郁,也实在没心情再看这两人打情骂悄,当下将一个留下,另一个支走道,“还有谢姑娘,你既是谢尚书的女儿,又是四儿的朋友,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客人,不能再住婢女房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客房。”
谢思瞳正巴不得离得沈狐越远越好,连忙道:“好,谢谢夫人啦!那个,万俟兮,我待会再来看你。”
沈狐还想跟着她,宓妃色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沉下脸道:“你给我老实在这待着!没看完不准起来!”
“小妈……”沈狐委屈抗议。
宓妃色没理他,看着万俟兮,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个头,便转身去了。
苍凉的风景映衬着她的背影,也已是几多愁绪、人易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非得已。
比如宓妃色对题柔……又比如她对沈狐……
想到这里,万俟兮转眼看向沈狐,沈狐也正含笑看着他。只是,这次的凝视里,虽然也有好奇,却已经远不及从前浓郁。他……对她的兴趣,减弱了许多呢……意识到这点,心中不知是酸涩,还是释然。
万俟兮深吸口气,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不受情绪的波动,然后开口道:“四少,请把手伸给我。”
沈狐乖乖地将手搁到椅子扶手上让她把脉。
脉象平和,看来一切都如她所愿: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让他忘记自己。于是忍不住又怔怔地看着那张钟灵毓秀般干净漂亮的脸,想着他笑、怒、装傻和撒谎时的样子,一幕幕,如烙心头,清晰如斯。
“万俟兄,听说小弟中的是种叫‘薄幸草’的毒?”沈狐忽然问她。
万俟兮的睫毛颤了一下,垂下眼睛道:“是。”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毒。”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没听说过,不足为奇。”
“这种毒除了会让人死以外,是否还会有其他症状?”
“其他症状?”
沈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比如说,会失去一部分记忆……”
她早就知道他会来追问。毕竟,他只是失忆,而不是变傻,以他的聪明,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固执,不得个答案,他怎会甘心?
万俟兮缓缓站起,负手走至湖边,幽幽道:“日出雪弥,风吹叶离,雨坠湿衣,水过尘涤……这世上,最无辜的,即是薄幸。故而,中毒者只有两个选择:死,或是遗忘。”
“那么,我忘了些什么?”
“不知道。”
“我会恢复记忆么?”
“不知道。”
“如果知道忘记了什么,也就能够想起那段记忆了吧?”沈狐的声音在身后轻飘,和着风声,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不知道。”依旧是这三个字的回答,固执得任性,任性得苍白。
左臂突然被人抓住,回头,只见沈狐眼底有着难掩的焦虑与疑惑,还有浅浅的试探与执著:“我们之间发生过些什么,对吧?”
万俟兮的瞳孔开始收缩。
“我感觉的到,我对你……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万俟兮扬了扬眉毛,“你认为呢?你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冷冰冰的表情。
沈狐呆了一下,只得尴尬地松开手,低声道:“我不知道,所以才想问你……我们是朋友,对吗?”
万俟兮有些发怔,又有些恍惚: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沈狐吗?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一幅单纯的仿若不谙俗事的表情?为什么他不如以往那样邪气而狡猾的对她笑,说着假假真真虚虚实实的嚣张话?
如果是以前的沈狐,他是不会说“我们是朋友吗”这样的问句的,而会自信满满唇角含笑的大声宣布:“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他……变了……
而使他变得不再像他的那个人,就是她。
一股痛意就那样从指尖涌起,如藤蔓般缠绕而上,将整个身心都纠绞束缚。“不,不是。”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几近血淋淋的声音答他,“我从来不交朋友,也不需要。”
这般残酷无情的回答,要是以前的沈狐听了,会做何反应?会伤心吗?会难过吗?还是,会继续嬉皮笑脸地纠缠着她,直至她冰消雪融?
不……不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然而,这潜伏在心底的、隐隐不安的情绪,又是什么?是……期待吗?
沈狐他,会如何回应她的冷漠呢?
“哦,是这样啊。”
轻飘飘的声音一经传入耳膜,万俟兮的心猛然一震,然后就慢慢地、一点点地,往那无可救赎的深渊坠落。
哦,是这样啊……原来,这就是沈狐的回应。原来,现在的他,惟一会用来回应她的冷漠的,就是同样的冷漠。
唇边,勾起一抹弯弯的弧度,是苦笑,比鸩毒还苦还涩的苦笑……孽,这是怎样的一笔孽啊。
万俟兮轻轻地摇了摇头,吸了口气道:“是的,就是这样。关于你中毒期间的记忆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不过,并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即使得到了答案也不意味着就是幸福。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
“幸不幸福我想应该由我自己来判断,谢谢阁下的忠告。打搅了,告辞。”沈狐淡淡地说完这句话后,疏冷的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变得越来越模糊。
万俟兮定定地望着湖面,湖面坚硬冰寒,然后,一点点潮湿、一点点雾气,便从与湖面一样坚硬冰寒的眼睛里升了起来。
“错过了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后悔啊……”
这个少年爱过她。
这个少年爱过她……
而今,诗已残,酒堪尽,雪融无痕迹。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趾镯,词出《诗经·南周》,赞誉贵族子孙繁衍,才贤如麒麟之足,诚实仁厚。
而今,这对引发一切事端的镯子就摆放在书桌之上,水晶灯罩里透出的灯光直将它的每个部分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死角。
镯身雕琢成凤凰的样子,头与尾部巧妙相衔,翎翼处镶有水滴状宝石,凤凰的眼睛则是两颗圆润晶莹的南海檀珠,再加之五色天石本身的色泽,轻轻拿起,便流光溢彩,绚烂之极。
万俟兮放下镯子,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静静地望着立在堂中的中年男子,目光轻淡,却又充满探究之意。
身穿蓝色绸衫的高瘦男子垂下头,极力想表现得镇定些,但微颤的手指依旧泄露了内心的不安。一旁的苏姥姥看在眼里,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万俟一族还真是“恶”名在外,只不过是回个话而已,居然就怕成这个样子。
万俟兮抚摩着碧玉指环,开口道:“李掌柜。”
蓝衫男子顿时整个人一悚,连忙应道:“是是,璇玑公子有何吩咐?”
“请你将当日收购此镯的情形详细的说一遍。”
“是是。”李掌柜想了想,讲述道,“小的是博雅斋边塞十六州分号的总掌柜,平日里都只在‘白雀楼’里待着。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便命伙计早早收铺关店,正跟帐房先生在核算帐目时,听见外面有人拍门。”
万俟兮扬眉道:“哪天晚上?”
“呃……是这个月初三。”
万俟兮嗯了一声,不再问话。
“伙计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身穿斗篷的人,说有宝贝要卖,问我们有没有兴趣。伙计便放他进来,我问他是什么宝贝,他拿出一只被雨淋得湿嗒嗒的包袱,包袱里装的,就是这对镯子。”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是。我当时见这对镯子如此宝贵,而那人却从头到脚都裹在斗篷里,连脸都看不太清,神秘兮兮的,怕货来源不正,不太敢收。那人看出了我的担虑,便哈哈一笑,将帽子翻开,我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沈四少爷!”
苏姥姥插话道:“你认得沈狐?”
李掌柜笑了笑道:“像做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眼睛得亮,边塞十六州里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得认识,这样一来,门路自然也就宽了。再加上沈四少爷这种出手大方又爱享乐的富家少爷,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顾客……因此一看见是他,我便放心了,只道是富家少爷们为了互相攀比炫耀,用金如土,一时间手头不方便也是有的,他们大多都是从自个家里拿了东西来卖,即使被家人发觉,也最多一通责骂,决计不会牵扯上什么官司。于是就心安理得的收了这副镯子。”
苏姥姥道:“买了多少钱?”
“三千两银子。”
“这笔买卖真是不错。”
李掌柜哭丧着脸道:“老夫人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要知道这镯子是沈府的镇府之宝,是主母当家的象征,打死小的也不敢收这镯子呀!唉唉唉,四少爷这回可是害苦我啰!”
苏姥姥见话问的差不多了,又见那李掌柜双眼布满血丝,想必是连夜骑马而来,也该让人家下去歇息歇息时,万俟兮却继续问道:“你们蔡老板还好么?”
“托公子的福,我们老板最近还算安好。”
万俟兮拿起茶盏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