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杨坚神情一动,抬头望去,但见一道神秘身影越过丛丛竹梢飞掠而来,宽大的黑袍迎风拂扬。
“好身法,好气度,是个顶尖高手……但似乎不是我要等的那人!”
杨坚瞳孔一缩,却并未贸然有所动作,仅是面色沉静地看着对方飘落在前方三丈外,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对方的形貌特征。
只可惜对方衣领上连着的兜帽太大,将口鼻以上的大半面孔都遮得严实,令他一时间难以分辨出对方的身份,仅能从兜帽紧贴头皮形成的平滑弧度,猜知对方是个剃度过的秃头。
黑袍人并未抬眼打量杨坚,径直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檀木匣子,一甩手丢向杨坚,“大德禅师让贫僧代他向隋公问好……”
声音沙哑,却自有一股平淡悠远的意味儿,入耳并不使人感到刺耳或难听。
此人虽非我要等的正主,但从这不经意间流露的气质来看,应该是佛门中人无疑了,或许是佛门的隐秘高手……杨坚稍稍放下心来,抬手接住檀木匣子,打开一看。
九粒花生米大小的鲜红欲滴的药丸赫然陈列,隐隐间弥散着丝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杨坚皱了皱眉头,“不是说好制成无色无味的么?”
黑袍人并未直接回答,仅是淡漠道:“据我等所知,宇文邕平日里饮食颇为自律,除非偶然一次地宴请大臣,否则很少饮酒、饮茶,只饮食寡淡的白水和素餐。
须知,宇文邕这等顶尖高手的嗅觉、味觉、触觉以及精神无不敏感之极,兼且他本就心思缜密,基本没有任何浓烈药物可以混在白水和素餐里而不被他察觉。
无色无味,根本无从谈起!”
杨坚微微动容,脑海中浮现出大德禅师那温润如玉的身影,既为对方情报能力之强大精细而稍稍心惊,亦为对方的思虑周全而钦服不已,早先的些许质疑顿时悄然散去。
了空禅主或许沉稳大气,老谋深算,但明显只适合制定大局方略,而不通庶务,不谙细节。
最起码,顶级毒药所谓的“无色无味”,其实也只是对普通人或一般高手而言,并非药物真的彻底无色无味。随随便便说出“无色无味”这个词的,只能是医药学的半桶水或外行人。
一念至此,杨坚从匣中捻起一粒血红药丸,放在鼻尖轻嗅一下,再次动容道:“好纯粹的血腥味……而且,似曾相熟?”
黑袍人缓缓道:“宇文邕曾经有次元气大伤,至今仍需****饮用大补之药……这是下手的唯一机会!”
杨坚心头一动,终于明白手中这药丸的味道究竟是什么了,忍不住由衷赞道:“大德禅师好智计,好手段!”
黑袍人这才叮嘱道:“此种药丸只服用一粒则与其他的顶级大补药无异,服用两粒则可起到起死回生的顶级疗伤药作用,从陆续服用三粒起才会反生大害……服用七粒则恰可达到了空大师想要的效果。
为防意外,此处有九粒药丸……若是一切顺利,最后剩余的两粒就当大德禅师送与隋公的一点儿小礼物!”
“物极必反么?……药性果然够隐蔽!”杨坚暗暗咂舌,将匣子放入怀中,遥遥拱手,“如此多谢大德禅师和阁下了!”
黑袍人莫名一笑,“不必客气……”话音未落,整个人忽地拔地而起,闪电一掌劈向杨坚颅门。
杨坚惊而不乱,虽觉对方掌出无风,飘忽不定,但自己脑门直跳,危机感盈满心田,分明已被对方的精气神牢牢锁定!
润白手掌在杨坚视界里不住扩大,每一细微震颤,都化出重重叠叠的掌势幻影,弥漫当空,如墙如堵,恍惚间塞满杨坚的视界,竟令他再看不到黑袍人的身形位置。
电光火石间,杨坚明白自己根本挣不脱对方的精神压制,别无选择之下,唯能顺着隐约的危机感,举拳格挡。掌与拳相互变化,最终掌缘和拳锋毫无花俏地硬拼一记。
“蓬!”
劲气爆响。
杨坚闷哼一声,给震得踉跄跌退,气血翻腾,不由心中叫苦:对方的功力竟强横如斯,莫不是佛门老一辈的隐藏高手?若给继续迫得招招狠拼,恐怕用不了二十招,我就得束手认输了局!
黑袍人乘胜追击,掌刀拳影如跗骨之蛆,无论杨坚如何腾挪闪跃,始终难有脱离威胁,重整旗鼓的空隙。
唯有当事人杨坚才清楚,黑袍人的精神劲气像一把枷锁般硬附于他身上,只要他护体真气减弱,又或速度放缓,保证可袭得他吐血倒地,绝无幸理。
无论主动或被动,两人均毫不留手,一时间战得难分难解,劲气交击声爆竹般响个不停。竹叶纷撒中,两条人影兔起鹘落,奇招绝学层出不穷。
“如此武功,比之了空大师都分毫不差,却又非禅宗明面上的招牌高手……看来所有人都小觑了禅宗的实力!”
杨坚默默耕耘蓄力,猛换一口真气,震散锁住自身的敌劲,凌空飘退的身形却大违常理地倏忽疾进,瞬间与黑袍人错身而过,拳掌交换。
“蓬!蓬!”
两声爆响近乎同时传出,两人齐齐身形一颤,护体劲气一阵涣散。
黑袍人顺势飞跃竹梢,掠空远去,叹服一句,“隋公果然杀伐果决,英雄无双!”
杨坚落回一块大石上,神态平静,俊伟的容颜红光一现即敛,长长舒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若凭真功夫,他确是逊了黑袍人一筹半筹,若非刚刚最后一招他出其不意,以伤换伤,此刻倒下的肯定是他。
即使如此,黑袍人能够毫不间歇地飞掠而去,而他却还要就地调息片刻才能缓过气来,高下之分,毋庸多言。
第四七二章断线风筝
长风呼呼,草*浪伏倒。
石之轩僧衣飘飘,一手执着一轮线轱辘,一手牵着紧绷的丝线,脚下时进时退,意态闲适自在。
一袭黑袍箭矢般射**来,掀开兜帽,现出铮亮光头,抬头仰望着高空摇曳盘旋的五彩蝶风筝,不是刘桃枝又是何人?
石之轩瞥了他一眼,“你的气息隐有滞涩,受伤了?”
“这点儿小伤都瞒不过你,看你的感应愈发精微通透,想来道行即将再上层楼……”刘桃枝并不隐瞒,“忍不住试了试杨坚的武功智计,不愧是佛门选定的潜龙!”
魔门与佛道斗争数百年,一直输多赢少,大多数回合往往都是魔门先占上风,春风得意,最终又错误百出,一败再败,没能笑到最后。
即使魔门豪杰再自负,也不得不承认,佛道正教看人的眼光很准,屡屡能够提前交好身负大气运、大机缘之辈,而魔门则刚好相反,总不免以激进极端的手段屡屡将大气运之辈得罪到死,最终自作自受。
石之轩微微摇头,“你心有窒碍,令你只发挥出了八**九成战力,才会伤在逊你一筹的杨坚手下!”
刘桃枝沉默不语。
石之轩控制着风筝线,自顾自道:“我让你去送药时,你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我是否是在借此事试探于你,而你唯有通过试探,才会获得我的信任和传道?”
“你第二个念头则在迟疑,我让你送药谋害他人之事,与你从前在魔门和北齐皇室的所作所为分明毫无分别,佛门、魔门是否一丘之貉,其实本就无甚分别,只立场不同尔?”
刘桃枝直言不讳,“不错!”
石之轩莞尔一笑,“第一个,我可以明确地回答你,我没那么无聊;
至于第二个?我只能说,佛门、魔门本质上确实差别不大,前者巧取,后者豪夺,都是不事劳作,恃强凌弱,压榨民脂民膏,作威作福……
但在关键时刻,佛门贤者大多数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魔门异士大多数则从始至终都无所不为,无所顾忌。
虽说人心易变,但此间分别,确是止于一心一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刘桃枝皱了皱眉,“禅理谁都会说……我沉心读了两三个月的佛经,没觉得有什么用!”
“确实没什么用!”石之轩微微颔首,“那只是让你先纯净心思,摒情去妄……不过,今天偶然让你做了件小事,你又心生迷乱,看来你的修心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还说不是试探我?”刘桃枝难得嘴角抽了抽,“谋害一国之君,如何能算小事?”
“如何不算小事?”石之轩反问一句,“无论魔门还是佛门,均视生命为短暂的过渡,虚幻而不具终极意义。
所不同的是,佛门为善去恶,勘破红尘,明心见性;而魔门破迷的方法,却非是救世济人,而是视道德礼法为儿戏,视众生性命为无物,故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于佛门来说,众生平等,一国之君的性命与常人及蝼蚁何异?于魔门来说,一国之君岂不更是犹如草芥?
你说取一国之君的性命是大事还是小事?”
刘桃枝无奈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断章取义!”
“世间哪个不是断章取义?”石之轩不以为然,“你在北齐朝堂混迹了半辈子,肯定不止一次见到那些所谓的博学鸿儒凭着一杆狼毫或三寸狡舌颠倒黑白,篡改经义……
以此推之,天下舞文弄墨者,引经据典者,谁不是断章取义?经典注我也好,我注经典也罢,无不讲究因时应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就拿你这两三月所读的佛经来说,你怎么确定佛经上的话是否释迦牟尼的原话?若不是,又经历过多少次篡改?所载佛理到底偏差了多少?”
刘桃枝忽觉“僧涯”一片灰暗,“那你还让我苦读佛经?”
石之轩淡淡道:“哎……佛经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人念佛一辈子一无所得,有人参禅片刻即有所悟,可见能否从真假难分的佛经里读出什么东西,实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
读佛经时去伪存真,明晰哲理,岂不也是一种修真参禅的上乘法门?”
刘桃枝将信将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面前这位禅师的禅心是否符合其佛门中坚的身份。
须知,遁入空门的魔头往往比大多数和尚都信念坚定,反之堕入魔道的和尚也往往比任何魔头都奇诡莫测!
石之轩恍若未觉,竟忽而语气一转,“当然,其实你的道路并不在什么狗屁佛法禅理之中……”
刘桃枝忍不住身体晃了晃,总有股吐血的冲动。
石之轩继续道:“道、佛、魔诸般修行之法看似各有侧重,甚至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最终皆要汇聚到天人合一的关卡上,唯有尝试跨越天人界限,方有更进一步成仙成神的可能。
而天人之境,不假外求,不假他物,存乎一心。其余外在的一切奇功秘技、神通异术,不过是各种修行途中的副产物、衍生物或过渡物,或可以之称雄于世,防身杀敌,却终究无法以之透彻生命和宇宙的奥秘,破空而去。
此间本末之别,不可不察!”
刘桃枝目中闪过若有所思之色,心中的迷雾似乎稍稍淡去了些许,隐现前路的轮廓。
石之轩扯了扯手中的线轱辘,让高空的五彩蝴蝶乘着一阵疾风再升数尺,在猛烈的罡风中剧烈震颤。
一边徐徐道来:“正道修行,心存浩然,胸怀仁和,看似牵绊重重,执着处处,无法放开一切道德礼法的束缚而将自身的心灵和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致进步缓慢。
实则身在囚笼而心在虚空,步步为营,节节攀升,最终稳稳盘旋于青云之巅,只待灵机一至,一举斩断最后一丝挂碍,立时便可更上层楼,腾飞天外。
就像这风筝……”
但见石之轩指尖一掐,死死扯住风筝而紧绷的细线无声无息地断掉,本就爬升到顶点的风筝猛然再次飘升丈许,翻个斛斗,才在更猛烈的罡风中轰然散架,支离破碎。
刘桃枝眼睛一亮,喃喃自语,“若能身处重重牵绊和压抑之中而心灵如鱼得水,自在不拘,稳稳成长到最巅峰,一旦解脱束缚,立时便可一举完成最终那至关重要的质的飞跃!”
顿了顿,他联想到魔门的种种,又自行接着道:“魔教修行,入门之初,即以【斩俗缘】等偏激方法斩断生身之牵绊,又以种种残忍方法扭曲情**感……
看似一开始就无有心灵束缚,专注于追求力量,修为突飞猛进,实则早早就成了断线的风筝,飘摇不定,一个不慎就会一头栽倒下来,侥幸有所成就者亦会迷失前路,若无天大机缘,基本不可能突破最后一步……”
回想到此生混迹魔门,修炼魔功,一路走来犹如过钢丝般的凶险和忐忑,刘桃枝忍不住暗道一声侥幸。
魔门诸派,在修行路上略有小成者多,超凡大成者少,若非残酷的江湖厮杀混淆了其中具体的死亡*指*标,恐怕早有人发现魔门修行之路的淘汰率高到令人发指,晋升率低到让人心寒!
这条路,入门简易,看似捷径,实则像是从广场通向狗洞,越走越窄,越走越崎岖艰难。
刘桃枝轻舒口气,迟疑道:“难道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心灵再次有个牵绊?”
“不不不……”石之轩手指摇摆,“你难道没发现,自从你结识高欢,共创北齐大业之始,你就再非纯粹自私自利、我行我素的魔门中人,而变得牵碍重重,自我束缚?
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的武道才会由原本魔功的奇诡狭隘渐渐转为气魄壮阔,适可而止,不知不觉中脱出了原本魔功的桎楛,前途不可限量,你才能有今时今日的非凡成就。”
在刘桃枝恍然而悟的神情中,石之轩总结道:“如今你既已勘破执迷,离着大彻大悟,道心通透仅有一纸之隔,何必再自我束缚,自寻烦恼?”
刘桃枝再次迷惑起来,怎么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石之轩仰望着万里晴空,声音似乎都变得缥缈起来,“就像人与人不尽相同一样,道与道虽说殊途同归,却总大同小异,各胜擅专。
道主清虚,佛主空性,而由魔功小术进军无上正道的道,既非道门之道,亦非佛门之道,而是魔道的道,无上魔道!”
刘桃枝闻言则浑身一震,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专心致志地参悟佛经,却一直所获寥寥,原来杀伐一生的自己在心底深处终究并不认同佛门正宗之路,最适合自己的仍是魔道!
可惜魔功易修,魔道难觅!
沉默之中,石之轩却是不由心底暗忖:无论如今的向雨田,还是后来的魔宗蒙赤行、血手厉工、魔师庞斑,无不证明,魔门中人即使由魔入道,也与道佛正宗修得天道的高人仍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而这不同,正是因为各自所得的道各有不同!
一切最初源于道、佛、魔三教看待宇宙、生命、人心的角度和观念上的根本差别,丝毫做不得假。
即使同为天人合一境界,道、佛、魔三教修行者各自所合而为一的“天”实则无形中迥然有异,或许均可视为天道的某一面、某一隅。
转念间,石之轩又想到自己两世积修的金丹大道和一直觊觎不已的【道心种魔大*法】,两者一正一奇,后者虽称可让人由魔入道,实则取的是道魔合一,也就是上升到天道无穷层次的无上魔道,与金丹大道的天仙正道仍有本质的区别。
尽管石之轩没有获得向雨田注释的【道心种魔大*法】下卷,不知道第一个修成魔种的向雨田对于魔种在破碎虚空(大*法十二层魔仙境界)乃至更高层次的衍化是如何揣测探究的,但石之轩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并有意付诸实践。
“佛魔之别,一念之差……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研读佛经,熟谙佛道,理该对你形成独属于自己的魔道大有裨益。”
石之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又解下腰后装着和氏璧的天蚕丝缎袋,一齐递给刘桃枝,“这本手札则是我归纳的禅武合一之道,堪称当世武道与禅法最完美的结合!
若你能将这手札里的东西融会贯通,获益之大,可不是你没头苍蝇般研读千百本佛经所能比拟……和氏璧功能镇定精神、凝聚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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