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虽然冷淡寡言,可她看得见,他当家威严面具下的无限温柔。
之后夜里,她总按捺着疲累,偷偷端着热腾腾的茶点,等着适时为少爷送上,巡逻的家仆,不被允许跨进只有女眷的后院,所以她不担心让人发现。
只是每每等到月落星稀,少爷回房,她也始终没勇气踏出她藏身的梁柱。少爷风雨无阻的锻链自己,她也跟着忍受风吹雨淋,看着英姿焕发的少爷,武艺日渐精进,她的倾慕逐日加深,更不敢妄动接近他。
直到某天,她终于挡不住,靠着栏杆坐着沉沉睡去……许久许久,因为周身那暖热的感觉,仿佛被风拂开,她连忙拉紧身上大衣咦?大衣?
慌张惊醒,兰禧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早梦周公去,低头抓着身上那件险些滑落的大衣,这带着些许檀香的气味十分熟悉。
发现身边有动静,她这才察觉有人与她同样坐在台阶上——
“少爷!奴婢不是有意打扰少爷,奴婢只是——”她急忙要起身行礼,却一脚踩斜,整个人撞上正在一旁悠闲喝茶的龙凌耀。“呀!奴婢——”
轻松伸手一揽,凌耀稳稳将她接着没让她跌伤,看着因为跌进自己怀中,而完全陷入僵直状态的兰禧,他不免哑然失笑。
“你这么饿吗,要抢我手上的点心?可惜我都吃光了,一点也不剩。”
“吃光了?但那都凉了呀?”每回等到夜半,她发现茶水凉了想去温热,却总因为目光始终离不开少爷,而没去更换,早知道她就乖乖去温热了东西,也不至于让少爷委屈吃寒食。“奴婢该死,奴婢——”
“凉的?”那张精明面容出现少见的疑惑。“奇怪,我怎么不觉得?”
“但——”
“还是你想说我变得迟钝了?连这点东西也分不出冷热?”他佯怒道。
“奴婢不敢。”又是慌慌张张垂着脸,不敢直视少爷。
赫然惊觉自己什么时候竟坐在少爷腿上?她想退开,却因少爷有力捉握,始终没放开她而不得。“少爷——”
见她慌张模样,他更觉有趣。“别说话,你再吵下去,打扰大伙清梦可罪过了。”奇妙的丫头。有她在身边时,总让他焦躁的心情莫名平静下来。
“……遵命。”粉颊难掩羞色,被少爷紧握的指尖像是烧了起来,热流条忽蔓延她周身。她再也无法抗拒少爷的命令。
曾几何时,他眼光只停留在这安分坚强的小女人身上。
过去总因焦躁失眠而每晚练功,以疲劳强迫自己获得休息,却在她出现之后,慢慢的,他可以不再发狂似的鞭策自己往前看,绝不许回头。
似乎从知道自己出生缘由后,除了无止尽的,自我折磨直到毁灭以外,他不曾有过能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去想的心安时刻。
“为什么你能胸怀赤子之心,不怨天尤人,不愤世嫉俗?”
他悄然问出藏在心中多时的疑惑。拥有那样的过去,她仍保持善良与忠诚,仿佛美德的化身,令他倍感意外。
他是有点羡慕她,能那样为了一个目标而拼命去做。
像他,只因娘亲当年犯下的错事,让他始终无法原谅娘,虽然血脉相连,可他除了应尽的孝道外,心底再也无法尊敬她,有时希望自己就这么为龙家牺牲也罢。最恨的,也许是他自己。如果他没出生的话……
“苦尽甘来,云开见日,这是少爷教我的。”她鼓起勇气,缓缓述说感激。“若说种种磨难,是为了得以服侍少爷,那我……衷心感激上苍安排。”
长年冰封的心壁崩裂当口,看似稳重的凌耀有那么一瞬间,半个字也说不出。她的纯真倾慕,教近乎自暴自弃的他,羞愧的无地自容。
“你不必为我而活,我的身边不欠丫头奴婢。”他别开脸,不想让她看穿他的脆弱。做梦也没料到,她的一句话,竟能令他心魂如此撼动。
可更让他意外的是,从来对女人痴迷眼光嗤之以鼻的他,却不讨厌她专注的目光。如果她会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他,他似乎也能忘记不堪的过去,往前进。
“可是少爷……”她着急了。是她太寡廉鲜耻冒犯了少爷吗?早知道,她就将这分感激压在心底,当成一生的秘密。
“我救你,不是为了要你报恩。”他竟希望她能一直陪着他吗?
他不想与她之间能以主仆为名亲近,却有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求少爷别千万赶奴婢走!”一咬牙,她双膝落地。
若连少爷也不要她,她该何去何从?再不说了,她再不敢说了!
“奴婢今后会躲的远远的,绝不出现少爷面前!”
“你的眼中只有主仆分际吗?”见她一副泫然欲泣,他不免自责话说的太重,吓着了她。听到鸡呜声起,他才意识到今晚逗留太晚。
才欲离去,不明白那分忽然升起的落寞不舍从何而来。他放开她,临回房前,他说了:“兰禧,不服侍我,也毋须躲着我。”
“可不服侍少爷,兰禧还能做些什么呢?”她不想再被当成无用之人。
知道她想不透,就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何每次离去,总还期待夜里与她再会。“那就留在龙家帮我照顾铃儿吧。”
他随口丢了个理由,免得让兰禧那钻牛角尖的小脑袋,想破了头也找不着合宜答案。“她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帮我保护她。”
望着少爷离去背影,过去无论多困难,也不曾奢求过什么的兰禧,生平第一次如此羡慕一个人。她好羡慕铃歆小姐,能获得少爷的关爱与温柔。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静躺在柴堆上回忆往事,兰禧为了避光,而遮着双眼的手臂悄悄放下。“少爷不会变的,我该相信他才是呀……”
她该明白少爷不为人知的温柔,怎会因今儿个的事,而怀疑起少爷品德?
“少爷该有理由。”她想抱着希望,等着少爷。过去不都是如此吗?
“若有理由,你愿意听吗?”
门口突然响起熟悉人声,惊的兰禧自原地跳了起来。“少爷!”
第四章
“少爷……真是少爷吗?”她快步奔过,还没来到门边,但见门口传来喀哒声,随即凌耀魁梧身躯便出现在兰禧视野中。
“相信夫人正为少爷您设宴洗尘,怎么少爷却扔下众多宾客——”她猛然住口。听闻先前那热闹声响,莫非连相国一家子也来了吗?
“管它热不热闹,我是龙家当家主,还由得着谁来管束吗?”他霸气却小心翼翼的将她拉至身边,托住她下颚,借着明亮月光想瞧清她的脸。
他这一年多以来在外头,总是惦着她的温婉与坚强,希望能尽快与她重逢,没想到再会时,却不得不故作冷情,必是惹她伤心了吧。
“少爷,别——”察觉少爷意图,才想躲开,不让少爷看到她颊上红肿的丑陋模样,可少爷却不放开她。
当他粗糙的指腹才触到她热烫肌肤时,她不免让那突如其来的刺痛,给惊的双肩一抖,险些喊出痛。
“街上之事,情非得已,可伤及你绝非我所愿。这是西域密传的紫晶膏,拥有神速消肿化瘀的功用。”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小巧白玉瓶,以指尖沾了占犹带一缕清香的透明膏药,轻轻替她掌痕未褪的脸蛋,抹上薄薄一层。
奇迹似的,她觉得脸颊不再隐隐作疼,甚至连心上的郁闷不安也一扫而空,真正能让她疗伤止疼的,不是西域密药,而是他恢复了从前的他。
“今天第一眼虽没认出你,随即知道是你,我又无法护着你……可兰禧,现在,龙家正受到朝廷注意,你们实在不该随意离开龙家,太危险了。”
压抑许久急切想见她的心情,让凌耀再也无法沉默。在他离开前,夜里,她总陪着地在月下练功读书,他早不曾将她仅视为奴婢。
可她,似乎总将那道主仆藩篱高高筑起,不肯轻易敞开心。
“早上,那是有原因的,兰禧。”
“您毋须向兰禧解释。”听闻他说“第一眼并没认出她”,她心顿时凉了半截。她的确不该自以为是,将自己当成什么重要角色。
可她本以为……少爷对她有那么些不同的呢
是啊,京里如花似玉的姑娘多如繁星,少爷会忘了她也应该。
“但我想让你知道真相。”口吻轻描淡写,却一点一滴沁人她胸臆。
兰禧本以为不该拥有的那分情慷,倏忽延烧起来。少爷这句话意味什么?会是视她为心腹的信任?或是其他?少爷为何总让她怀有期待呢?
“少爷对柴宰相……有些顾忌?”敏感察觉他开口前一瞬间的踌躇,兰禧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大街上的举动,是为了保护她吗?
“他们一家子都是危险人物。”龙凌耀不免迟疑。他不想瞒她任何事,但若有任何危险,就算是必须欺骗她,他也会狠心做下。
同样姓安……万一连累到无辜的兰禧又如何呢?
她绽开了然微笑。“少爷有顾忌,不说无妨。”
对,千万别忘记初衷,她只想守着少爷。所以保持这样的距离就好。
“我只能说,柴宰相并非龙家盟友,我不希望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上。兰禧,你懂也罢,不懂也罢,总之,外头有些棘手的事,我必须先处理才行。”
“少爷说什么是什么。”她笑的舒坦,笑的真诚,全然不设防的倾心。
有一瞬间,龙凌耀轻折剑眉,状似疑惑,又带些不满。明知那是她对他极致忠诚的表现,但他并不想要她那样不加思索的服从。
“时机一到,我会说的。”暂且抛下扰人俗事,他从怀中取出,之前从厨房拿来的烧烫糕点,拉她坐到一边。
“差点忘了……你一定饿坏了,可我只找得到这些,快吃吧。”
兰禧却有些迟疑。“感激少爷盛情,若让夫人知道了……”
既知少爷没变,即便饿上几天,她依旧很开心,只希望少爷能专心处理外界的难题,别因她与小姐的事分心,反而着了敌人的招。
“即使如此,我仍不想见你受苦。放心,我来时没他人撞见,娘不会再找你们麻烦。明早我便让人放你出来,今夜,委屈你了。娘消气就没事了。”
“为了少爷,这不算委屈。”
“谢谢你守着铃儿,守着我最重要的人。”
少爷的感谢,是兰禧梦寐以求的,以为听到时该欣喜若狂,可兰禧心底却隐约浮现落寞与感伤。心中似乎有某处起了变化,不安与贪念仿佛发了芽。
她早知铃歆小姐是少爷最重要的人,可现在,越与少爷接近,她就再藏不住除了羡慕外,那分强烈不甘。她承认,她忌妒,而后自卑自惭,心痛愈烈。
“兰禧,在大街上,我没一眼认出你,你可知是为什么?”本欲离去的龙凌耀,在最后突然回身,迟疑之后缓缓开口。
兰禧面对少爷突如其来的问题,她只能无语地摇摇头。
心底其实害怕知道真相,可又无法拒绝少爷要说开一切。
“奴婢愚昧。”只怪自己太不起眼,真要让少爷忘了也没办法。
“知道吗?因为这一年多来……你变漂亮了,兰禧。漂亮的我都认不出来了。”他留下谜样的赞美,轻笑掩门转身离去。
“呃?”简单一句话,竟让她心海翻腾,许久许久不曾平息。
即使少爷早已离开,她仍呆然站定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心陷落之时,总是无声无息,察觉时,早收不回,甘愿失落。
“凌耀少爷……”光这样低喃他的名字,遥想他说过的话,就能让人感受泛着点点心疼的微小幸福。她喜欢少爷……兰禧随即伸手敲了敲头,不许自己不敬。
她无法多求……少爷若喜欢铃歆小姐,她理应祝福他们。
“少爷才夸你漂亮,别让自早因为妒忌,而让心变得丑陋了,安兰禧。”
次日,兰禧让人从柴房放出来的理由之一,是听闻柴相国带着千金与少爷一行人,纾尊降贵前来龙家作客,以致府内上下急需人手。
所以天色未明,兰禧便让夫人的贴身侍女,给指派到厨房去帮忙。
时至中午,几乎府内上下所有人,都悄悄往宴客大厅附近聚集,止不住对传闻中荣家千金的好奇,听说夫人可殷勤了,在柴相国面前频频夸耀,这个能干多才的儿子,意图极为明显。
龙家虽是江南首富,可始终是地方财主,提到权贵身份又差了一截,龙夫人想攀龙附凤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柴家对龙少爷颇为中意,那么,这拉拢关系的大好时机,更不能错过。
“我们家小姐也不能输入。”兰禧忿忿地想。
她身为小姐的贴身侍女,当然要为主子争一口气,于是她决定去把小姐找出来,让少爷早些从权贵迷思中清醒,明白他究竟该娶谁。
相国千金又如何?能娶喜欢的人才是最美好的吧?
“呀!”冲劲十足的兰禧,没留意脚步,一头撞上同样急切的来人。
被撞的眼冒金星,兰禧眯眼往前看去,依旧稳稳
站定的那位翩翩青衣贵公子,不若少爷气势与冷漠面容让人难以亲近,却是爽朗温文带着和煦笑意,可在那分沉静之中,又依稀带着叫人震摄的威严霸气,不容冒犯。
“你没事吧?”贵公子从容扶起兰禧,完全不动怒。
“啊,你掉了东西……”亲切拾起她掉落地上的玉观音,贵公子眸中忽现精光,霎时住口,若有所思的盯起那玩意。“这个……是你的?”
“是的,谢谢公子——”她才伸出双手柔顺地等着对方归还,却因为那公子突然将手往后撒,教兰禧有些愕然。
“我用一百两跟你买如何?”
把玩手中小巧玉观音,青年公子回复优雅自得的笑容,仿佛十分着迷。
“这雕工精细,世所少见。如你愿意割爱,价钱不是问题。”
“这是不卖的。”
“该不会是……什么订亲信物吧?”
青衣公子平空冒出这么个推论,但见安兰禧一脸诧异,而后无声地羞红脸,想摇头否认,却又不想说谎,或者说,这公子生就奇妙的魅力,让人偏是无法违逆他的意思。
“我似乎曾在哪儿见过这式样……想想看是谁曾经——”
听闻他惊人之语,瞬间,安兰禧心漏跳一拍。
她没想过现在当真能遇着自己未婚夫,自然也没想过,如果真遇着了,她该用什么样表情去见对方,毕竟她已人了奴籍,身份天差地远。
“不不,公子别麻烦了,奴婢从不敢想那些……”语焉不详的后半句话,吞回腹中。她真是笨,这样的回答根本是不打自招呀!
现在的日子,她不想改变。三年前,早就决定今生不嫁,一辈子跟随少爷,所以没有必要知道对方是谁。别多淌无谓浑水比较好。
“慢着,若你改变心意,随时来找我。”见她如此坚持,青衣公子也不再强求,将观音玉归还了兰禧。“我名唤——李希贤,是你们家少爷的朋友,他知道
怎么找到我的。我热切希望能等到你来见我?你的名字呢?“
“兰禧……安兰禧。”与陌生男人如此亲昵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
只有少爷的怀抱能让她心安,其他人,她只要一接近他们,就会不由自主的开始感到厌恶与恶心。
“公子名唤希贤,是令尊想勉励公子求得圣贤之道吗?”她语带暗示。既要效法古圣先贤,那就更该固守礼法,不该这么唐突的出言试图挽留她。
“希贤之意是……求贤若渴。”意识身后突然无声无息地、射出两道阴鸷目光钉住他时,李希贤连忙故作若无其事,不再纠缠她。
哎呀呀……看样子,这女孩该不会是龙的“逆鳞”了吧?真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