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议,我们下一步去看看那个“管鱼塘的”老头儿的小屋。
“我和我手下的人把这儿上上下下都仔细检查过了,夏普。我无法想象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逃过了我们的眼睛。”道森对我在汉克斯的破旧住宅里仔细观察感到不耐烦。
“让我再看看,警官。”这套小住宅不比一座茅棚强多少——两室一厅。一间是寝室,另一间是起居室。壁炉在起居室里,一张粗木桌子靠着墙角,使这间屋子有点像厨房。两间屋子堆满了收藏品,各种各样,新旧不一。“我们这位管尸体的汉克斯是个收藏家。但却一点也没有鉴赏力。”
“都是赝品!我不明白他收集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处。”
“警官,一个人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也许恰好是另一个人的财宝。另外,”我拉开一块布帘,露出一个从地板到屋顶的书架。书架上摆着成百个装着各种东西的坛子。“我的前提是汉克斯凶杀案与托马斯失踪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这可以接受吗?”
“可以。”
“那么,在这儿发现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有助于我们解开这两个谜,能这么说吧?”我把每一个坛子都倒出来,仔细检查。
“我们都看过了。您不会在这些坛子里发现您需要的东西的,夏普。我亲自查看了一遍。瓶盖儿有好几百;插销有各种尺寸、各种式样的;钉子大多数是弯的;打火石有三坛子,足够把伦敦都烧光了;粉笔全是秃的——”
“这是些什么?”
“几种支架,”道森的耐心差不多都没了。“生锈的支架。”
我把坛里的东西倒在桌上。至少有六十件,四英寸长的细铁棒,弯成了弧状,每端一个向里的钩子。锈的程度不等。
“不,亲爱的道森,这些东西是丧葬用品。用它们来夹住死者的上下腭,”我用一个支架先勾住左手的拇指,用右手假装人的腭骨,拇指也套在支架的另一只钩子上。“一个非常有用的东西;没有它,死后僵直的尸体就会现出呼叫的模样,让送葬的人非常难堪。”
道森从我手中拿过支架,细细看着。
“嗯哼。他保存这种东西真有点病态。”
“警官,您忽略了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汉克斯从哪儿得到它们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夏普,这个人恰好是个管尸体的。”道森把支架扔到桌子上。
“一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任何医学院用的死尸都是从医院买来的,都是穷人。他们死在医院,没有财产,没有家庭,事先订下了死后遗赠尸体的契约。学院付一笔钱——数目很小——然后这个人死去,他的遗体就成了学院的财产。他们既不剃胡须,也没被清洗过。支架肯定不是这类尸体上的。”
“那又怎么样?”
“这,道森警官,就是我们第一个问题的实质。怎么样?”
我用亚麻布手绢包起了两个支架,装进上衣口袋里。我们重新检查了汉克斯家的其他物品,然后到了外面。外面有一小间装杂物的屋子,年久失修,屋里有一辆旧的运货车和几件工具。
“汉克斯在学院里还负责园丁的活儿吗?”我问。
“不,我相信不负责。为什么提这个?”
“噢,看这儿,”我的注意力被棚里墙角的几件园丁工具吸引了过去,“有两把,不,三把长把儿锹,一把尖嘴锹,一个短柄小斧。汉克斯又没有菜地或类似的地方需要干活,那么,他要这些工具做什么呢?他没有一件值钱的物品,生活简朴,然而——”我弯腰从一个锹头上取了一些土。“——他有这么多的工具。奇怪。”我把土用另一个亚麻手绢包好,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汉克斯是个收藏家。”道森皱着眉头说。
“是的。但也许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在这一点上,我们似乎也在收集一些无法回答的疑问。”
检查完汉克斯的小屋,道森勉强同意我们接着去查看汉克斯的工作场地。早先就学于奎因·安娜医学院时,我仅去过两三次“鱼塘”。那是一个如果可能谁都会远远避开的地方。我知道道森相当不快,这对他来说是一周之内的第二次了。
我们顺着弯曲的铁梯子往下走了很久,在梯子的末端是一扇大铁门,引人进入那屋子。我们点燃了煤气灯。可怜的道森战栗着,跟我靠得更紧了。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地方,带有酒窖中阴森森的寒气。凸凹不平的地板十分肮脏,裸露的石墙上覆盖着一层湿润的绿苔。潮气弥漫,又阴又冷,死亡的气味凝聚在屋中,令人窒息。占据着黑暗王国的老鼠在煤气灯被点燃的一瞬间四处逃散,但一直能听见它们的叫声,能感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在黑暗的缝隙和角落里喘息着,等着光线消失,它们好重新主宰一切。正是因为这些老鼠,桶壁才建成六英尺高。
“上帝啊,夏普!我们在这儿能看出些什么呢?”
“等一会儿,警官。我想——”铁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话。来人离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喊声便传过大厅回响起来。
“是你在下面吗,温顿先生?”
“不。我们是夏普博士和道森警官。”我答道。两个年轻人,我猜想是学生,进来了。
“你们的灯光吓了我们一跳,先生!”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孩子们。”新来的人分担了道森的不安情绪,他显然感觉好多了。“我是道森警官,这位是夏普博士。我们正在调查汉克斯先生的谋杀案,刚要离开这儿。”
“可怜的汉克斯,”两个年轻人中岁数稍大的一个说,“他是个古怪的老头儿,但心地很好。”
“我们像哀悼父亲一样哀悼他,”岁数小的一个看着大桶说道,“我真希望在这儿能看到他苍白的老脸,那样,我就能回去看我的书了。”两个学生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是志愿来的,温顿先生对我说了。你们帮了学院很大的忙。”我说。
“快点,亨利,帮一把,”岁数大的一个说着,拉起了大桶边上的活动梯子。“早点儿干完,就能早点儿离开这儿。”
“我们也来帮一把。”我示意道森一块儿动手,“你们手里拿的什么?”
“尸体提取单,”岁数大的学生说,“今天要一具男尸给法尔德博士的那个班;两具女尸,一具给哈蒙博士的班,一具给病理实验室。”
我们从墙角的架子上取下三条帆布裹尸单,在每条尸单下面放好捆绑尸体用的带子。岁数大的小伙子登上梯子,用长把钩子捞第一具尸体。
“这第一个是男性,亨利。”他把尸体用钩子拖到桶边,然后用皮带缠住尸体的躯干。他慢慢地把尸体从桶边放下,另一个小伙子便把尸体放进帆布里。这小伙子解开捞尸体时用的皮带,用帆布把尸体包好。当他捆绑、封口、贴上标签时,第二具尸体已经拖进第二块裹尸单里了。不一会儿,三具尸体便整齐地捆扎好了,每个上面都有记号。
梯子上的小伙子下来,从靠墙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水桶。从一个水龙头那儿打满水,又爬上梯子,把水倒人大桶。他重复做了几次,直到大桶里的水平面同捞出尸体前一样高为止。
“是的,”我对自己喃喃自语,“桶里水平面的高低受到尸体数目多少的影响。”
“你说什么,夏普?”
“没什么。没什么,道森。我只是把我的想法嘟囔出来了。”
两个小伙子开始往上运第一具尸体,我和道森抬起第二具跟在他们后面。等把尸体放到大厅里的运货卡车上时,我们都直喘粗气。
“好啦,孩子们,”道森说,“剩下的要让你们自己干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走出那间屋子似乎使他颇感宽慰。他急于离开那里。
我和道森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正门。在门口,我看见那位总管式的女秘书正从系办公室那边跑过来。她异常激动。
“警官!道森警官!快——他要杀了他!快点!”
“谁要杀谁,克兰小姐?”道森抓住那女人的胳膊,想让她镇静下来。
“布洛姆博士。他要杀格雷厄姆博士,请快点!”
我们丢下那女人往格雷厄姆的办公室跑去。刚过拐角,已经听到了办公室里扭打搏斗的猛烈碰撞声。我首先冲进房间,布洛姆背对着我,按住下面的格雷厄姆,用拳头猛打他的脸部。我绕过书桌,抓住了举在半空中的血糊糊的拳头,这一拳若再砸下去,又够下面的格雷厄姆一戗。我全力拉住布洛姆的这只胳膊,道森上来把他的另一只手从格雷厄姆的喉部扯开。
“布洛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住手!”
布洛姆不顾一切又要向格雷厄姆冲去。“放开我!离我远点!我要你的命,格雷厄姆。我要宰了你。”
我们把布洛姆拖到一边时,格雷厄姆的鼻子破了,流出了血。他大声咳嗽,喘不过气来。他处于极度痛苦之中,几乎失去知觉。
布洛姆毫无屈服的表现。道森把他的一只胳膊用劲扭到他的身后,我担心那只胳膊快要断了。道森用右胳膊锁住布洛姆的脖子把他向后拖。布洛姆挣扎着还要冲过去,被道森拖到一把椅子上。道森猛打他腹部。布洛姆缩起身子,倒在地上。道森让克兰小姐——她一直在门外边恐惧地注视着——去通知警察局。
我走向倒在地上的格雷厄姆。他样子狼狈不堪。鼻子被打破了,流了很多血。头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连喘气都有点困难。我断定他肋骨被打断了。我尽力使他舒适一些,帮他擦去嘴边、眼皮上的鲜血和黏液,他却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几分钟之后我们把格雷厄姆送到了二楼的外科手术室。他醒了过来,似乎平静多了。看样子他在短期内很难恢复健康。
我回到一楼时,布洛姆被带走了,道森正在询问克兰小姐。
“小姐,你听见布洛姆对格雷厄姆说了些什么?”
“我确实说不上来,警官。门是关着的。他们提高嗓门时我才听见布洛姆博士高声叫嚷什么‘销毁记录’。格雷厄姆先生一直大声喊着让他出去。布洛姆博士神经错乱了!他平时是个很安静的人。我从没想到过他会这样。”
我走进办公室,坐在一把靠窗的大椅子里。我得喘口气。
“您还好吗,夏普?”
“我没问题。”
道森转向那女人。“你现在可以走了,克兰小姐,回去休息吧。今天要做的都做了。”
克兰小姐点点头。她脸色苍白,充满了惊恐。“夏普博士,格雷厄姆博士他——”我站起身握着她的手。她双手冰凉。
“他正在恢复,克兰小姐。他正在休息。请听从道森警官的劝告,你也休息吧。”
“好。”她用一块手绢轻轻擦拭她湿润的眼睛。“谢谢,博士。”
只剩下我和道森了。
“你打算怎么办,警官?”
“从我的判断来看,好像是格雷厄姆使布洛姆发怒的。”
“是的,我知道这事。”
“你怎么知道?”
“今天早晨他俩在病理实验室里争吵,我正好在。格雷厄姆坚持不同意布洛姆延续合同。布洛姆则越过格雷厄姆,直接让校长同意开一个意见听取会。格雷厄姆威胁说要把布洛姆轰走。”
“他能做到吗?”
“能,他可以做到。一个人拿到续签的合同之前,他是在系主任掌握之中的。格雷厄姆不喜欢布洛姆,肯定要这么干。当然,布洛姆要求开听证会而且已经得到校长的允许,这就在是否延续合同上多少限制了格雷厄姆的意见。”
“在哪方面?”
“在延续合同一事提交校长和董事委员会之前,格雷厄姆不能解雇这个教员。只有委员会才能裁决布洛姆提出的申请。当然,布洛姆对格雷厄姆的态度应该审慎。”
“假如董事委员会准许布洛姆延续合同,又会怎么样呢?”
“那么,布洛姆就会脱离格雷厄姆的控制。一个教员一旦被准许延续合同,那么,只有学术评判委员会投票才能解雇他。但是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学术组织总是偏袒自己的人。”
“所以,这个意见听取会对他们双方都至关重要。”道森似乎满意了。
“你对‘销毁记录’一事怎么看?”我问。
“就我的判断,布洛姆正在进行一项研究工作,这项工作将给委员会留下印象,并且他要控告格雷厄姆毁坏工作成果。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因为克兰小姐没听到整个谈话,布洛姆的神志也不够清醒。您估计我们要多久才能跟格雷厄姆谈一次话?”
“我想明天就行。”
“我明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听听他能说些什么。”道森向门口走去。“夏普,谢谢您的帮助。”
“我也为能帮点忙而感到高兴,警官,尽管我承认我的体力很差,在这方面您很出色。”
道森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但是——”
“怎么啦?”
“我很希望在您明天跟格雷厄姆谈话时能为您作陪。我已经迷上了这事,很想搞个究竟。”
道森犹豫了片刻。“我想这不成问题。但从现在起你只能做个观众!”
“当然,我不会参与的。”
道森再次笑了。“早上我在温顿家停车接您。现在要我送您吗?我们顺路。”
“谢谢。步行对我的身体有利。明儿见。”
晚饭以后,詹妮弗·温顿早早休息了。她丈夫邀我到书房抽雪茄,并在临睡前喝一杯。我们谈起布洛姆和格雷厄姆的争吵。温顿把布洛姆形容为“很难相处的小家伙”,并暗示布洛姆对格雷厄姆的攻击暴露出很少有人注意的一面,这有可能在解决他岳父失踪一事上是个关键因素。不过,我却始终认为托马斯失踪与汉克斯被害有关。
“告诉我,温顿,你和汉克斯熟吗?”
“汉克斯?那个‘管鱼塘的’老头?一点也不熟。很少有人跟他熟。他不与人来往,据我所知没任何亲属。”
“朋友呢?”
“一个也没有。”
“但是作为财务总管,你和他的联系总该比别人多一些吧。我是说,你在发薪水之前,至少会去看看他的那些尸体保管如何,数目是否正确。”
“是的,仅此而已。这几乎不能成为友谊的基础。”
温顿似乎被我的问题打扰了。我喝下杯中最后一口白兰地,站了起来。温顿随我站了起来,打开门。“今晚我们会睡得很好,”我说,“晚安,温顿先生。”
“晚安,夏普先生。”
我上了一半楼梯,温顿又开口了。“夏普博士,你不认为今天下午的不幸事件是布洛姆博士首先使用暴力的吗?”
“那种念头我有过,温顿先生。我猜想,道森警官一定也这么想过。”
格雷厄姆的脸肿得很厉害,上面布满了伤痕。他有几颗牙齿被打碎了,剩下参差不齐的牙根从破裂的嘴唇中露出来。肋骨断了三根,鼻梁骨也断了,呼吸很吃力。他的样子还不算特别怪,不过,坦率地说,他捡了一条命。
道森警官跟他谈话时,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格雷厄姆都会感到痛苦不堪。学院派来的一名大夫只好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当格雷厄姆看上去能够重新讲话时,我便问起布洛姆说的格雷厄姆要毁掉布洛姆正在完成的研究成果一事。
格雷厄姆的头从一边摇到另一边。“不——”他的声音含糊焦躁,“不,我没有!他疯了!我甚至连他们正在搞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
“布洛姆和托马斯。”
“托马斯?你是说布洛姆和托马斯在联合搞一项研究?”
格雷厄姆点点头。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回答。他吐出一口夹着血和胆汁的黑色浓痰。大夫急忙跑到他身边。“先生们,”他说,“格雷厄姆博士非常虚弱。请别问更多的问题了。”
“是的,大夫。”我有些惭愧,我竟对格雷厄姆说的情况一无所知。我抓住道森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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