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回到他的房间,他靠窗坐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这样他就可以俯视花园而不用担心被发现。他眼底一片幽静。那些奇异的植物正沐浴着阳光,不时轻轻地彼此点头,好像意气相投,承认大家都是同类。在花园中央,破败的喷泉旁边,长着那棵高大的灌木,上面满是一簇簇紫色宝石般的花朵,璀璨夺目,这光辉浸到池水里,又从池水深处反射回来,满池都是反射之光绚烂的色彩,似乎要溢出来。一开始,我们已经说过,花园里寂静无人。可是不久——情况正如吉奥万尼半是希望半是害怕的那样——一个身影出现在下面古老的、雕刻的大门下,从一行行植物中走了下来,她吸着各种香气,好像她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个精灵,靠甜蜜的香气为生。再次见到比阿特丽丝,年轻人惊讶地发觉她的美貌远远胜过他记忆中的模样;她的美是如此明丽,如此生动,甚至在阳光下她都熠熠生辉,而且,正如吉奥万尼喃喃自语的,她肯定照亮了园中小径中浓荫遮蔽的路段。她的脸比上一次显露得更清楚一些,脸上纯真、甜美的表情打动了吉奥万尼,他没想到她的性格是这样的,这表情使得他想问一问她会是哪种人呢。他再次注意到,或者是想象,这美丽的少女和那株绚烂的灌木之间有相似之处,那株灌木在喷泉上方,挂满宝石般的花朵。由于比阿特丽丝在衣饰的式样和颜色选择上富于奇情异想,这种相似就更为显著。
走近那株灌木时,她热情地张开双臂,拉过树枝,亲密地拥抱它——如此亲密,以致它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她的形体,她闪亮的鬈发也和花朵混在一起。
“给我你的气息吧,我的姐妹,”比阿特丽丝叫道,“因为平常的空气让我头晕。给我这朵花吧,我用最轻柔的手指把它摘下,放在紧贴我心脏的地方。”
拉帕齐尼美丽的女儿一边说着,一边在那一树繁花中摘了最艳美的一朵,正要把它别在胸前。就在这时——除非是吉奥万尼的酒意使他产生了错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个橘红色的小爬虫,蜥蜴或变色龙之类的东西,恰巧沿着小径爬过来,正好到了比阿特丽丝脚边。在吉奥万尼看来——但是,从他站的地方望过去,他简直看不怎么清楚,似乎是从折断的花枝上流下了一两滴汁液,落到了爬虫的头上。它立时拼命地扭来扭去,然后就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了。比阿特丽丝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悲哀地划着十字,但是却一点也不惊奇,并且毫不犹豫地把那朵致命的花别在胸前。那朵花就在她胸前闪耀着,几乎发出像宝石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给她的衣饰和容貌增添了恰到好处的魅力,世上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吉奥万尼从窗户的阴影中探身向前,又缩了回去,一面低声喃喃自语,一面发着抖。
“我醒着吗?我神智清楚吗?”他对自己说,“这是什么东西?我该叫她什么?是美人还是无法形容的恐怖之魔?”
比阿特丽丝此时随意地穿过花园,走近吉奥万尼的窗下,他不得不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头去,以满足自己被她激起的强烈而令人痛苦的好奇心。就在这时,有一只美丽的昆虫飞过花园的围墙。它也许曾漫游全城,在人烟密集的红尘中找不到鲜艳的花朵和青葱的绿树,直到拉帕齐尼花园中浓郁的香气把它从远处招引了来。这个有翅膀的小亮点没有落在花朵上,而似乎被比阿特丽丝吸引了,它在空中盘旋,围着她的头扑扇着翅膀,现在,除了吉奥万尼·古斯康提的眼睛欺骗了他,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尽管如此,当比阿特丽丝带着孩子气的喜悦注视着这个小昆虫,他似乎还是觉得,小昆虫渐渐昏厥了,落在她脚下;它闪亮的翅膀颤抖着;它死了——什么原因,他找不出,除非是她呼吸的空气。比阿特丽丝再次在自己身上划着十字,她俯身去看死去的昆虫,沉重地叹息着。
吉奥万尼冲动地动了一下,引得她朝窗户看去。她看见了一个年轻人俊美的容颜——与其说像意大利人,还不如说像希腊人,面貌端正美好,鬈发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像空中飞翔的精灵,在俯视着她。吉奥万尼不知不觉把他一直握在手中的花束扔了下去。
“小姐,”他说,“这是纯洁的鲜花,有益健康。请为吉奥万尼·古斯康提佩戴吧。”
“多谢,先生,”比阿特丽丝回答道,她圆润的声音如同一阵音乐响起,愉快的表情半带着稚气,半带着少女的娇羞。“我收下你的礼物,而且很愿意用这朵宝贵的紫花回报你;但是我扔不到你手里。因此古斯康提先生只好满足于我的感谢之辞了。”
她从地上拾起那束花,然后,好像是因为背离了少女的矜持去回答了一个陌生人的问候而暗自羞愧,她匆匆穿过花园回家了。但是没过一会儿,当她在雕刻的大门下消失的时候,吉奥万尼似乎看到,她手中的那束花已经开始枯萎。这是无端的想法;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不可能分辨一朵花是在盛开还是在凋谢。
这件事发生以后,年轻人有好几天都避开能看到拉帕齐尼花园的那扇窗,好像只要他不慎瞥一眼,就有什么丑恶、可怕的东西把他的视力毁坏似的。他意识到,由于与比阿特丽丝开始了交谈,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置于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之下了。如果他的心确实处于危险中,那么,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刻搬出他的寓所,并且离开帕都阿;次之则是尽可能使自己习惯于以普通的、实际的态度来看比阿特丽丝——由此坚定地、一步步把对她的看法控制在日常经验的范围之内。至少,一方面避免见她,一方面他又应当留在这个非凡生物的近旁,作为紧邻,而且甚至有交往的可能,应当会使他狂野的想象中不断产生的各种奇思异想变得实际些。吉奥万尼不是一个有深厚感情的人——或者,不管怎么说,这深度现在还没测量过;但是他有敏捷的想象力,而且有那种时刻可以升高到炽热程度的热烈的南方脾性。比阿特丽丝那致命的呼吸,与那美丽而有毒的花朵的亲密关系是吉奥万尼亲眼目睹的,不管她是否真的有那种可怕的特性,至少她已经把一种猛烈而微妙的毒药灌进了他的身体中。这毒药不是爱情,虽然她的美艳让他疯狂;也不是恐怖,尽管他想象充满在她身体中的毒素也弥漫在她的灵魂中。它是爱情与恐怖两者任性的产物,两者都是其父母,它像爱情一样燃烧,像恐惧一样发抖。吉奥万尼不知道怕什么,更不知道希望什么;但是,希望和恐惧持续不断地在他胸中交战,交替战胜对方,然后又开始新的一轮战斗。一切简单的感情都是有福的,不管它们是黑暗还是光明!只有两者惊人的混合才会产生地狱的熊熊烈焰。
有时他在帕都阿的大街或是城门外快步行走,努力减弱精神上的高度兴奋;他的脚步合着他思想的脉搏,因此脚步越来越快,后来就成了奔跑。一天,他发现自己给逮住了;他的胳臂被一个魁梧的人抓住了,这人认出了年轻人,转回身来,为了追上他跑得气喘吁吁。
“吉奥万尼先生!停一停,我年轻的朋友!”他喊道,“你忘了我吗?如果我像你那么大变样了,那倒真会忘了。”
这是巴格利奥尼,自从他们初次见面以后,吉奥万尼就一直避免见到他,因为他怀疑教授的睿智会洞察他的秘密。他努力恢复常态,狂野地从内心世界瞪视着外部世界,说起话来就像一个梦中人似的。
“是的,我是吉奥万尼·古斯康提。您是佩德罗·巴格利奥尼先生。现在让我过去吧。”
“还不行,还不行。吉奥万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着说,同时认真地审视着年轻人,“什么!我和你父亲不是并肩长大的吗?在帕都阿的古老街道上,他儿子就像个陌生人似的从我身边走过去吗?乖乖站着,吉奥万尼先生,我们分手以前先得说上一两句话。”
“那么,请快一点,最尊敬的教授,快一点,”吉奥万尼带着狂热的急躁说道,“阁下没看见我有急事吗?”
他正说话的时候,街上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曲背弯腰,行动无力,就像一个身体很糟糕的人那样。这人满面病容,气色灰黄,但是整个面容却表现出敏锐而活跃的智慧,旁观者很容易忽略他身体上的状况,而只看见这惊人的力量。他走过的时候,和巴格利奥尼冷淡而疏远地互相致意,但是一双眼睛却专心致志地盯住了吉奥万尼,似乎要把他内在的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都看出来。不过,他的眼神有一种特殊的平静,似乎他对这个年轻人感兴趣,只是把他作为一个研究对象,而不是把他作为一个人。
“这是拉帕齐尼医生!”陌生人走过去的时候,教授低声说,“他以前见过你吗?”
“我不知道,”吉奥万尼回答道,这名字让他吃了一惊。
“他看见过你!他必定看见过你!”巴格利奥尼急促地说,“这个科学家为了这种或那种目的在研究你呢。我知道他这种眼神!他弯腰看一只鸟,一只老鼠,或者一只蝴蝶的时候,冷冷地照亮了他的脸的就是这种眼神,那些动物都是他为做某种实验,用一种花香熏死的。这种眼神像大自然本身一样深奥,却没有大自然的爱的温暖。吉奥万尼先生,我用生命来打赌,你是拉帕齐尼的实验对象之一了!”
“您是在嘲弄我吗?”吉奥万尼激动地喊道,“教授先生,那可是个麻烦的实验。”
“耐心些!耐心些!”沉着冷静的教授回答说,“我告诉你,我可怜的吉奥万尼,拉帕齐尼对你有了一种科学的兴趣。你落到可怕的手里了!那么比阿特丽丝小姐——她在这出神秘剧中扮演什么角色?”
但是吉奥万尼觉得巴格利奥尼的固执不可忍受,这时候挣脱开身子,教授没能再抓住他的胳臂,他已经跑远了。教授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人的背影,摇着头。
“绝不能这样,”巴格利奥尼自言自语道,“这年轻人是我老朋友的儿子,绝不能受到任何伤害,医学的奥秘是能保护他免受伤害的。另外,拉帕齐尼把这个小伙子从我手里夺过去,供他做那恶魔般的实验,也实在是太无礼了,让人无法忍受,我可以这么说。还有他那女儿!也得注意。也许,最博学的拉帕齐尼,你可能做梦都想不到我会从哪儿下手使你的实验成为泡影!”
与此同时,吉奥万尼绕弯路跑着,终于发现自己到了寓所门口。跨进门槛的时候,他遇上了老丽莎贝塔,她堆起一脸微笑,显然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没有成功,因为他那沸腾的感情此刻暂时冷却下来,一片空虚。他眼睛大睁着,正对着那张努力做出微笑的枯皱的脸,但似乎视而不见。于是老太太抓住了他的斗篷。
“先生!先生!”她小声说,整张面孔仍然堆满了笑,看上去就像一个年久发黑的奇形怪状的木雕。“听着,先生!有一扇秘密的便门通到那个花园里。”
“你说什么?”吉奥万尼大声喊着,飞快地转过身,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东西竟会突然变成炽热的有生命体。“通向拉帕齐尼医生花园的秘密的门?”
“嘘!嘘!别那么大声!”丽莎贝塔悄声说着,用手掩住他的嘴,“是的,通向这位尊贵医生的花园,你可以看到他所有的好花木。为了能进去待在那些花儿中间,帕都阿多少年轻人都愿意拿出金子来呢。”
吉奥万尼把一块金币放到她手里。
“给我带路吧,”他说。
和巴格利奥尼的谈话使他脑子里掠过一个猜测,他怀疑老丽莎贝塔的插入可能和某种密谋有关,不管它的性质如何,教授似乎认为拉帕齐尼医生正在使他陷进去。虽然这种怀疑使吉奥万尼烦恼,但却不能制止他去。在他知道有可能接近比阿特丽丝的一瞬间,似乎他的生存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接近她了。她是天使还是魔鬼都没有关系;他是无可挽回地陷入了她的圈子里面,还必须遵守使他旋转着向前的规律,圈子越来越小,朝向一个他不敢预测的结果;不过,说来奇怪,他突然怀疑他这方面的强烈兴趣是否不过是一片虚幻;它是否真的如此深厚而强烈,足以使他现在投身到一种难以捉摸的境地;它是否只是一个年轻人脑中的幻想,与他的心极少联系或者全无联系。
他停下了,犹豫不决,半转回身,但又继续向前。他那衰老的向导引他穿过几段阴暗的通道,最后打开一扇门,门一打开,葱茏的绿叶就出现在眼前,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传到了耳边,阳光在树叶间闪闪烁烁。那扇隐蔽的门上缠绕着一丛灌木的藤蔓,吉奥万尼举步向前,努力穿了过去,站在拉帕齐尼医生花园的空地上,正在他自己房间的窗下。
情况往往是这样,当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实现,梦想的迷雾凝为有形的现实,我们发现自己是平静的,甚至是冷淡的镇定自若,而本来我们预料在这种情形下自己应该欣喜若狂或是痛苦不堪!命运喜欢如此和我们作梗。激情自己会选择时辰立时奔涌而出,可当事情恰当地安排好,似乎在召唤它出现的时候,它却懒洋洋地徘徊不前。吉奥万尼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日复一日,他盼望着与比阿特丽丝会面,和她面对面站着,就在这座花园里,沐浴在她美貌的东方色彩的光辉里,从她的注视中了解他自己的生存之谜。一想到这些不可能实现的事,他就热血沸腾,脉搏也随之剧烈律动。但是现在,他胸中却有一种古怪而不合时宜的镇定。他环顾了一下花园,看看比阿特丽丝或者她父亲在不在,知道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就开始以挑剔的眼光观察起那些植物来。
所有这些植物的外表都使他不满意。它们硕大而华丽,显得刺眼、强烈,甚至不自然。一个漫游者独自在其中穿行的时候,几乎每一株都会吓他一跳,因为它们长得那么野,好像是一张张怪异的脸从树丛中瞪视着他。有一些的外表如此矫揉造作,显示出它们是好几种植物杂交而成,是霪乿的表现,会使人脆弱的本能大感震惊。它们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的邪恶想象力的可怕产物,只是对于美的恶意的模仿而已。它们可能是实验的结果,有一两种情况是成功地把本来可爱的植物混合成性质可疑而不祥的杂种,使得整座花园中的生长物与众不同。总之,吉奥万尼只认得出其中的两三种植物,而他熟知它们都是有毒的。他正忙于沉思的时候,听见了绸衣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过身来,看见比阿特丽丝出现在雕刻的大门下。
吉奥万尼还没有考虑过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是应该为自己擅入花园道歉呢,还是假定他在这儿即使不是出于拉帕齐尼医生或他女儿的愿望,也至少是得到了他们的默许。但是比阿特丽丝的态度让他不再拘束了,虽然他还在怀疑,不知是谁的力量使他获准进园的。她沿着小径轻盈地走过来,在破败的喷泉边和他相遇。她脸上虽有惊异,但是天真而善良的喜悦表情把她的脸照亮了。
“你是个花的鉴赏家,先生,”比阿特丽丝微笑着说,暗指他从窗口扔给她的花束。“所以,如果您是看到了我父亲的珍藏,被它吸引来,想更近地观赏,那一点也不奇怪。要是他在这儿,他会告诉你很多有关这些灌木的特征和习性的奇妙而且有趣的事;因为他毕生从事这些研究,这个花园就是他的世界。”
“而你自己,小姐,”吉奥万尼说,“如果名不虚传——你也同样精通这些艳丽的花朵和浓郁的香气的功效。如果你能屈尊做我的导师,我一定比从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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