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法尔莫已经死了,不由得心里感到一阵宽慰。至少这对法尔莫是一种解脱。但是,就当他的这种念头正在萌生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惧中,他凝视着法尔莫。他看到他的躯体还在微微颤动。颤动渐渐变得厉害起来,并且带有规律的节奏,但是他一点都不像昨天那种痛苦的挣扎和强烈的痉挛。这颤动全然是机械的,像在进行所谓流电疗法似的。索恩注意到他和那植物倦怠无力而又催人作呕的晃动很合拍。对于一个旁观的人,它产生了一种像摇篮曲似的效果,产生了一种不知不觉令人入睡的作用。他一度发现自己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和着那个可憎的节奏在颤动着打着拍子。
他尽力振作起精神,拼命寻求着能够使他自己的心智保持健全的东西。这使他的神经过于紧张了。不可避免地,他的病又发作了:发烧,恶心,涌起一阵比死亡更可憎的厌恶之感。在他被病魔全然支配以前,他从手枪套里抽出了他那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对着法尔莫颤抖着的身体放了六枪。……他知道,他打中了。但是,在最后一声枪响过后,他看到,法尔莫仍然在呻吟着,并且和那不祥的摇摆着的植物快慢一致的颤动不已。索恩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昏迷之中。神志恍惚中,他依然听到那持续不断的、毫无意识的呻吟声。
在翻腾起伏的幻想和渺无边际的茫然之中是没有时间的长短可言的。索恩就在这个没有边际的去处漂浮着。当他再次清醒时,他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还是几个星期。但是他马上知道,船不在漂动了。他头昏眼花地立起身来,只见船已搁在浅水处,船头插入了一个小岛的滩头。这个位于河中心的小岛上生长着成簇的丛林。索恩的四周是一片软泥,像一潭死水,它那腐臭的气息立刻弥漫在他的周围。他听到昆虫在发出凌厉刺耳的嗡嗡声。
此刻大约是晨午相交的时光,因为太阳在平静的空中高悬。盘在小岛树木上的藤蔓像一条条舒展开的蟒蛇在他的上方垂下。属于附生植物的兰花,闪动着蛇似的杂色斑点,在垂下的树枝上冲着他怪模怪样地摇头晃脑。巨大的蝴蝶张开斑斑点点的华丽翅膀,飞来飞去。
他坐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再次面对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的那个恐怖景象。法尔莫头上的怪物又难以置信地长大了:三叉鹿角般的茎干,好像镶嵌在他头上似的。
它已经变得很大,伸出了许多细长的触角。这些触角在空中颤悠悠地摇摆着,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来支撑它,或者是在寻找什么新的食物。在鹿角状的茎枝的顶端,一朵奇妙的花儿开放了。它看上去是一个肥胖的圆盘,像人的脸庞那么大,像麻风病人一样苍白。
法尔莫的面貌已经萎缩得每一块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了,就像在绷紧的纸下面。他的生命已结束,只留下一副人皮面罩。包在他的衣服下面的躯体已经和一具骷髅没有什么不同。现在他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除了那些茎干引起的颤动。这凶恶的植物吸干了他的血,又吃掉了他的脏腑与肌肉。
索恩在一阵疯狂的冲动之下想猛冲过去抓住这些可恶的植物。但是一种奇怪的麻痹之感阻止了他。那植物像是一个有生命、有知觉的东西一样望着他,它以它那邪恶而顽强的意志支配着他。当他凝视着他时,那朵巨大的花儿模模糊糊地现出了像是一张脸庞似的奇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像法尔莫的脸。但是这张脸是全然扭曲的,并且混杂着那些并非人类所有的恶魔一般的东西。索恩不能动弹——他不能把自己的视线从这个亵渎神灵的怪物身上移开。
他奇迹般的退了烧,而且再也没有复发。但取而代之的是,当他面对着那个催人入眠的植物坐着的时候,他又产生了无休无止的恐怖和疯狂迷乱之感。那植物从法尔莫干瘪的躯壳里耸然崛起,屹立在他的面前。他那膨胀、肥腻的茎干和枝桠缓缓的摇动,那朵硕大的花儿带着一副大为不敬的模仿人脸的神情,冲着他嘲弄的斜睨。他好像听到一阵阵低低的歌声。那声音美妙得不可言喻。他是出自那株植物,或者只是由于他自己神经过于紧张而出现的一种幻觉,他却无从知晓。
沉滞的几小时过去了。酷烈的太阳似乎从痛苦的大缸里倾泻下它那铅水似的光束。虚弱、酷热和弥漫的臭气使索恩的头脑又一阵眩晕。他仍然保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那个不停地点头的怪物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它已经在它的牺牲品的头上长足了。但是在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间歇以后,索恩的眼睛盯住了法尔莫皱缩的双手:他仍然用一双抽搐的手紧紧地抓着向上折曲起来的膝盖。极为细小的白色的根须从手指间上折断了,正在空中慢慢地扭动,好像在寻找新的食物的来源。然后,从脖颈和下巴颏上,别的一些根须正在断裂,罩在法尔莫身上的衣服在怪诞的蠕动起伏,好像一些蜥蜴隐藏在里面,正在爬行着要钻出来。
同时,歌声变得响亮些了,听上去就更为悦耳,也更加殷切动人。那株摇晃着的巨大植物也采取了难以言传的美妙节奏。它好像是正在施展诱人魔法的一个个妖娆迷人的娇娃,又像是散发出致人死命的柔情的一条条扭动着舞蹈的眼镜蛇。索恩感到了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他,他那沉醉了的身心无法抗御,只得俯首帖耳,听命于他。法尔莫的手指毒蛇似的扭动着,好像正在对他招手示意,要他过去。他突然趴倒在船底上。
伴随着正在心里斗争不已的恐怖和迷恋,索恩一寸一寸地向前爬去。他拖着自己的身体,从被冷落了的兰花捆上爬了过去,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直到他的头撞上法尔莫的枯萎的双手,那上面悬挂着正在寻求新的牺牲品的根须。
某种强烈的魔力使他身不由己,无法自拔。当那些根须像一个个抠挖着的手指穿过了他的头发,越过了他的脸颊和脖颈,它们那尖尖的末梢开始扎入他的体内慢慢运动起来的时候,他才痛苦地感到了针尖般锐利的刺扎。他不能动弹,甚至连眼睑也闭合不上。当那些根须开始刺破他的瞳仁的时候,在凝固了的瞠目凝视中,他看到了一只金色蝴蝶盘旋着鼓翼飞翔,发出洋红色的闪光。
贪婪的根须愈来愈深地延伸开来,同时新的细丝又长了出来,像女巫的网一样捕捉住索恩……片刻间,好像业已死去的和仍还活着的捆在一些,在痉挛中一起扭动起来……最后,仰卧着的索恩被紧紧地缠绕在这些不断生长着的致命的罗网里。那个肥胖、庞大的植物依然活着。在它那高处的分枝间,在平静而沉闷的午后时分,只见又一朵花儿正在绽开。
萧然校译
5.人蚁大战
〔美国〕卡尔·斯蒂芬森
“除非它们改道,否则最迟两天后,它们就会到达你的农场——不过,我实在是看不出会有什么能让它们改道。”
雷宁根平静地抽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盯着激动的地区长官沉吟了一会。然后,他从嘴里拿下雪茄,往前靠了靠。他那刚硬的灰色头发、大鼻头和那明亮的眼神使他看起来像一头羽毛零乱的成年大雕。
“多谢你的好心,”他咕哝道,“跑这么大老远来,就是来给我这么个秘密讯息,你说我必须逃走,这明显就是在骗我。为什么要逃?就算是来了一大群蜥蜴,我也不会扔下我的农场逃走。”
这位巴西官员举起那瘦长难看的胳膊,伸开五指在空中抓了一把。“雷宁根!”他喊道,“你疯了!它们不是你斗得过的那种动物——它们是精灵——是‘上帝的行动’!十英里长,两英里宽——蚂蚁,全都是蚂蚁!那都是地狱的恶魔;顶多也就你吐三口唾沫的时间,一头大水牛就会被吃得只剩个骨架。我跟你说,要是你不赶紧收拾,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能留下的也就是光光的农场和你的一副骨架。”
雷宁根咧开嘴笑了,“上帝的行动,我的乖乖!我可不是那些老太婆;我可不会因为路上有些‘精灵’就逃跑。我也不是那种只会用拳头的笨蛋,我用的是我的脑子,伙计。对我来说,大脑可不是什么摆设,我知道该怎么用我的脑子。三年前,我建这个农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现在什么东西来我都能对付——包括你的蚂蚁。”
巴西人“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该帮的我都帮了,”他喘了一口道,“你的固执危及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还有你那四百个工人。你根本就不了解那些蚂蚁!”
雷宁根陪着他走到了河边,那里泊着他的船。他一上船,船就开动了。就在船顺流而下的时候,那个巴西人走到船舷边,开始疯狂地冲他挥手。那船消失后许久,雷宁根的耳边似乎还在响着那模糊的恳求的声音,“你不了解它们,我告诉你!你不了解它们!”
但是那些被通报的敌人对他来说决不陌生。在开始农场工作之前,他就在乡下待了很长的时间,亲眼看到过那些贪婪的虫子在夺取食物时令人战栗的毁灭性的破坏。不过自那之后,他就对这些情况做了针对性的布置,现在,他坚信,这些布置足以应付这些正在迫近的危险。
此外,在管理农场的三年里,雷宁根遭遇并且击败过干旱、洪水、瘟疫以及其他各种各样“上帝的行动”——不像这个地区其他人那样,束手无策甚至是坐以待毙。这一系列的成功,他都归结于对一句人生格言的恪守:只要充分发挥大脑的潜能,人类就能征服自然。蠢人毫无目的呆傻地迈向深渊;狂热的人,虽然很聪明,但是当环境突然改变或者是快速变化时,他们就会失去头脑,撞上石墙;懒汉则随水流飘荡,直到被卷入漩涡,沉入水底。但是那些灾难,雷宁根坚信,只是在进一步证明,只要引导得当,人的才智必然能让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是的,雷宁根总是知道该如何打拼生活。就算是这里——在巴西的荒野,他的大脑总是能解决迄今为止所遇到的,一个又一个的困难和危险。首先,通过机智和团体力量,他征服了那些原始战士,其次,他还利用现代科技极大地提高了他农场的产品产量。现在,他深信,他很快就可以证明那些“不可抗拒”的蚂蚁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那天晚上,雷宁根还是将他的工人们都召集了起来。他不想拖到他们从别的渠道得知这个消息。绝大多数的工人都是本地人,“蚂蚁来了!”的叫喊声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紧急的恐慌的信号,就是让他们赶快逃跑,这也是他们求生的本能。但是,这些印第安人十分信任雷宁根,信任他的话,信任他的智慧,他们接受了他简短而平静的通告以及对即将来临的战争冷静的命令。他们在等待,在警戒,他们无所畏惧,仿佛他刚才向他们描述的是一场狩猎。那些蚂蚁的确很强大,但是他比得过我们的老板吗?让它们尽管来吧!
第二天正午时分,它们到来了。马匹的疯狂不安是它们到来的前兆,远远的在闻到了一种本能上的恐惧气息后,所有的马,不管是在马厩里还是正在被人骑着的,现在都几乎无法控制。
动物们也在疯狂地乱窜,充满了恐惧和狂野,它们乱成一团,疾驰而去;美洲虎、美洲狮和那些潘帕斯草原上的鹿群拥在一起飞奔;那些大块头的貘,也不再是捕猎者了,现在它们自己也变成了猎物,它们飞快地逃跑,赶过了路上那一大群的蜜熊;疯狂的牛群,低着头,鼻孔里喷着粗气,超过了一大群蹦着跳着的猴子,在狂乱中发出一阵阵恐惧的叫声;在这些动物的后面,还跟着大量的在灌木和草地上活动的小型动物,大大小小的啮齿类动物,蛇,以及蜥蜴。
混乱的人群蜂拥着从小山上跑下来,来到了雷宁根的农场,他们首先遇到的就是农场外充水的壕沟,而后他们沿着壕沟一直前进到了河边,在这个新的障碍之前,沿着河堤四散逃去。
这些充水的壕沟就是一道防御工事,雷宁根老早就将它建起来,用以防范蚂蚁的侵扰。它围住了农场三面,就像一只巨大的u形马蹄铁一般,将农场包在里头。它有十二英尺宽,并不太深,要是没有水的话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个障碍,不管是人还是野兽它都挡不住。这个“马蹄铁”的末端和一条河相连,而这条河就是农场北边的边界,第四面的防线。在靠近房子和农场中间外屋的一端,雷宁根建了一个水坝,通过这个水坝,河里的水就可以被放进壕沟。
所以现在,打开水坝,他们的周围就有了一大圈水,一大圈以河为基础的水,它将农场整个包在里头,就像是护城河围住中世纪的城堡一样。除非蚂蚁聪明得能建造木筏船只,否则它们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农场,雷宁根寻思。
那十二尺宽的水沟看起来已经为他们提供了可靠的安全保证。但是在等待蚂蚁到来的过程中,雷宁根又对它做了一些改进。那水沟西边有一段挨着一片罗望子树树林,其中有一些大树的树枝伸过了水沟。现在雷宁根将这些伸过来的树枝全部砍掉,以免蚂蚁从那些树枝上穿过水沟。
先是女人和孩子,然后是牛群,在工人们的护送下坐着筏子过了河,停在河对岸,等那些“劫掠者”离去再回来,以确保安全。这是雷宁根的指示,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些“非战斗人员”有什么危险,而是为了避免对“战斗人员”的干扰。“当牛群或者女人们慌乱时,”他向他的伙计们解释道,“本来紧急的情况就会变成危机。”
最后,他又小心地检查了一遍“内层壕沟”——一条水泥铺的小沟,它保护着那个小山,小山上有房屋、谷仓、马厩和其他的建筑。有三只大油箱通过管道和这个小水沟相连。如果发生奇迹,那些蚂蚁突破了水沟进入农场,这道“油沟”绝对会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足以抵御它们的进攻,保护房屋和各种储备。——至少,雷宁根是这样想的。
他把他的人员沿着外堤——第一道防线驻好。然后躺在吊床上,懒洋洋地抽烟,直到有人进来报告说:远远地看到了蚂蚁从南边过来。
雷宁根翻身上了马,那匹马似乎是主人一骑上就忘了恐惧,雷宁根骑着它,慢悠悠地朝着蚂蚁来犯的方向过去了。南边那段水沟——就是四周水沟上方的那一段——有将近三英里长;在它中间就可以看清整个乡下的情况。在雷宁根脑海里,这一段壕沟就已经被认定是即将到来的与那两平方英里蚂蚁作战的战场。
那是一个看过就无法忘记的景象。在这边小山范围之外远远的,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有一条黑带正在涌来,不断地变长变宽,直到自东至西完全覆盖整个斜坡,它们不断地前进,前进,超乎想象地快,眼见着它们经过路上所有的绿色的牧草有如被一只巨大的镰刀刈割一样,迅速地被这移动着的阴影覆盖,这阴影不断地变宽,变黑,飞快地逼近。
雷宁根的那些驻在水障后的伙计们,在看到这些他们一直等待的敌人逼近时,一个个都开始了尖叫和诅咒。但是当这些“地狱恶魔”越来越迫近水沟时,他们再次沉寂了下来。在这些飞速逼近的张牙舞爪的蚁群面前,他们对老板力量的信心开始迅速地消失。
就是雷宁根自己,虽然及时地出现,用他毫不动摇的冷静让众人重拾对他的信心,但是在内心他也无法释解那分紧张与不适。在那边,几十亿只贪婪的硬颚正在向他袭来,而在他、他的伙计和“吐三口痰的时间”就被咬成一堆白骨之间,只有一条微不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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