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律师的话开始严肃起来。
“先生,当时我确实已经决心同内人分手了。我尽管只是个没什么大前途的插图画家,但即便是个蹩脚的艺术家,总也有自尊心吧!同纯子在一起,几乎如同一个‘波西米亚人’(英语“bohemian”,指生活方式不正规的人,尤其指放荡不羁的艺术家。)跟一位女银行家结婚,难道这不能被称为‘奇迹’?”
“不过,尊夫人确实是爱您的哟!”
“是这样吗?”
“不必怀疑了,尊夫人之所以下手杀人,最终还不是出于对您的爱?只不过换了个形式而已。”
“是这样吗?嫉妒是爱情的变形,人们都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她的嫉妒是憎恨的变形。”
田沼律师的头有些发热,感到有些混乱:“快把这件事情忘记吧!有机会我见到尊夫人,我也好好劝她几句。不管怎么说,她的获救,这其中也有您的功劳,显示了您的宽大胸怀。”
“是这样吗?”这句同样的话,今野晴之重复了三次。律师听了很不是滋味,好像用针刺他的神经。
“不过,刚才您说的,锥子没有上下向,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光凭凶器来判断内人有无‘杀意’,是不可能的。”律师突然吓了一跳,觉得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她是用不合适的凶器,确确实实地杀了人。”今野说道。
“这不是证明尊夫人没有‘杀意’吗?而是一时激动。怒气冲天的时候,随手拿到什么,就把什么当成凶器。这说明,尊夫人是无意中拿起来这个东西。”
“为什么您说她无意?这个‘无意’的证据在什么地方?”
“您难道不相信尊夫人的话?”
“相信,正因为相信,才到先生这儿来的。”他大声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最初就感到奇怪,像庆子那样不会料理生活的人,衣服脱线,自己也不会缝的人,怎么会把一把崭新的、刚刚买来的锥子放在裁缝工具箱里?”
“先生您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她终究是个女人,买一些锥子之类的东西,不足为奇啊!”
“先生您这么说也对,但我最了解庆子的性格,这种东西买了一把,不知可用多少年;她决不会买两个同样的锥子。”
“您想说的是……”
“先生,不,不仅仅先生,连检察官、法官,世上一切的人,都给欺骗了。杀人的那把锥子从一开始就不在房间里的。”青年的脸因痛苦而变得丑陋,几乎要哭出来一般,“先生,如果当场随手拿了什么东西,是不能被称为凶器的,是吗?但是,纯子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庆子,特意准备那把锥子带到现场,那可以说是一把十足的凶器啊!”
律师使劲地摇摇头:“如果尊夫人存心杀人,有‘杀意’的话,应该还带了其他准备好的东西。”
“先生,请您了解一下内人的性格!”青年几乎歇斯底里地叫道,“您知道内人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是股票,这种最合理的赌博。赔时的冷静,赢时甩抛的及时正确,吃进时的认真,无一不精确到位。”
“股票同现在的案情有什么关系?”
“一事通,万事通。对内人来说,金钱是仅次于生命的东西。对金钱会下赌注冒险的女人,也会用自己的命来跟命运赌一把。”
“不明白,我还是听不懂您的意思!”
“先生难道现在还不明白吗?内人一开始就打算杀人的,抱着‘杀意’去庆子那里的,而且用布裹着凶器。”
“怎么……”
“如果内人准备是短刀或氰酸钾,立即会使人明白她是存心去杀人的,因此她特意准备了哪儿都见得到、使人意想不到的裁缝锥子作为凶器,这样也就无法证明她的‘杀意’了。连先生都不相信,可作为丈夫的我,却清楚地知道:再也没有比她更是双重人格的人了。无论对谁,在什么地方,她都露出可爱的笑容,完全像天使一样惹人喜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假面具下面隐藏的是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偷偷地窥视到了……算计,算计,一切都是算计,精确地算计到九分九厘九毫;把一切可能性都算计好,只剩下九牛一毛的东西交付给命运的安排。这不是最上乘的赌博吗?内人特地选了一个生理日;杀了人后,也没有忘记去自首;还做功十足地表现自己的悔改之情。”
“这……这……为了什么……”
“算计哟!谋杀同愤怒杀人是有区别的。不管什么侦探小说作家设想出来的‘手法’,不管什么安全犯罪的构思,都比不上内人想出来的使自己犯罪而不会被严惩的办法。真可以说天衣无缝,伪装得太巧妙了!这完全是钻法律的空子……只要不被科以实际的刑罚。实质上,对内人来说,不是等于犯了罪没被人发现吗?”
“您是怎样知道这一切的?”律师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今晚,从内人自己的嘴里所说的。”两人沉默了,互相用审视的眼光对望着,似乎要看透对方心中的秘密。
“难以置信,对我来说,真是难以置信;但在那种情况下也不能说没有一丝的可能性。我不能断言,说我完全没被欺骗。算计……明白了,只要达到目的就行。把自己的牺牲计算到最小,这是经济学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尽管如此,我还是难以想象!”
律师简直像呻吟般地继续说道:“不过案情已经了结了,现在重新审讯也是不可能了。”
“不对,我的案子现在才开始呢!”
律师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明白……我很理解您的情绪;不过,作为律师,我只能对此保持沉默;告发尊夫人的事,我是不能够做的。”
“我没有拜托先生办这种事情。”
“那么……”
这个青年刚来时的那种不安的预感,又开始在胸口活动了。律师按捺下紧张的情绪,用亲切的口气说,“明白了。您想同尊夫人顺利地离婚。要我帮助尊夫人早点下决心同意离婚,对您也是个补偿。好的,只要能办到,我一定努力,实现您的希望。”
“不对,我拜托先生的不是这些事情。”
“还不对?……”
“我对庆子实在不能忘怀!直到现在,也忘不了她!……我刚才已经把内人杀了。在愤怒之下,用这双手把她掐死了。”
“愤怒之下……”
“是啊!知道了真相以后,突然怒火陡起,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今野晴之静静地站起身来,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我打算现在就去自首,拜托先生再一次为我辩护——我是愤怒杀人。拜托了!”
作为律师,田沼长期以来同各类犯人打交道,从来没有什么惊慌失措的时候;可在一瞬间,却确确实实感到一阵令人发寒的恐怖向自己袭来。
佚名译
15.车祸
〔美国〕C B 吉尔弗德
保罗·桑丁今天特别快活。这座小城市里的医院和药店大量进货,他作为药品推销员,大大地赚了一笔。不过一天总有天黑的时候,此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桑丁驾车疾速行驶在偏僻的乡村公路上,想在午夜前赶回家。
他有点累,也有点困,在这剩下的半小时内,不停地跟倦意作斗争。但他并没有打瞌睡,完全控制着自己的车子。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超越了好几辆车,此时来到一条空旷的马路上,他选择走这条路,就是因为这条路车少,没有交通问题。然而就在这条空荡荡的路上,他看见了另一辆车。
起先,他看见的是两只前灯,出现在四分之一英里远的一个转角。那两盏灯亮得出奇,司机似乎没法将车灯减弱,桑丁骂了一句:
“什么东西。”
他把自己的车灯减弱下来,可是并没有看见对方做出相应的回答。他又骂了一句,拧亮了自己的车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多么危险。
这时候他忽然明白,那辆车正以高速朝他疾驰而来,车速要超过正常速度很多。他本能地踩了刹车,专心致志地行驶在马路上自己这一侧,尽量不去看直射过来的那些灯光。可是,这一切都晚了,他发现那辆车蹿到了马路中央。
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要么靠右行驶,拧响喇叭,希望那司机会避到另一侧;要么开到外边的碎石和泥巴里,图个侥幸。
他做出了第二种选择,但速度不够快,他看见那辆车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于是只好尽量往右偏,结果左侧的挡板和车轮遭到重击,车后座被撞飞起来,整辆车一阵翻滚,摔到马路边,又弹跳起来,将桑丁摔到前方。
他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汽车最后摔成了什么样,只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撞向山脚,就跟撞在一堵结实的墙壁上一样,随后滚落在碎石和泥土里。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的世界一片安静。
在最初的片刻,他并不觉得疼,完全因惊吓而变得麻木了,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自己还有意识。他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破碎了,而且开始流血。
炫目的灯光不见了,他躺在一片乱草堆中,眼前是星星和一轮明月。星星和月亮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或许是因为这种幻觉,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一点也不生气。他记得车祸发生前,自己是有点气愤的,但此时此刻,那种气愤似乎变得很遥远,很不真实,死亡的念头再一次从他脑海中闪过。
这时,他听见了声音,从世界的某个角落传来一阵很清晰的声音,那辆车里有人。他静静地想象着他们,既不怨恨,也不同情,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这里没人。”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辆车也受到了撞击,它要么是被撞停了下来,要么是被司机自己刹住了车。反正那辆车里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走到他的车跟前来寻找他。
要不要吭声呢?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叫喊,告诉他们他所在的位置。他们那么自私地蹿到马路中间,但此刻又想来帮忙。但是很快,第二个念头冒出来了,反驳着第一个念头,难道那些人真的很友善吗?他忽然对那些人感到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每个人都会帮助车祸的受害者,难道他们不会吗?
“他肯定被抛出去了。”一个姑娘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我想也是。那我们怎么办?”还是那个男子的声音,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两个人。
“找找看吧。”那姑娘说。
“为什么?”声音犹犹豫豫的。
接下来的声音也很犹豫。
“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或者是她,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那男子的声音有点哆嗦,“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得把他找出来才是。”
“好吧……那么黑。”
“你不是有一把手电筒吗?”
“哦,对,我去拿。”
马路上传来脚步声,那小伙子转身回自己的汽车去拿手电筒,一切又变得安静下来了。
桑丁等待着,因为一种新的恐惧而全身汗湿。他不怎么喜欢那两个人的声音,那个小伙子和那个姑娘,听上去不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的人。要是他快死了,他们是不会帮上什么忙的。
要是他快死了?他开始回味这个问题。
现在开始感觉到痛了,他感觉到有好几个部位都痛,脸,胸口,两条腿,还有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医生摸得到。正是那个地方的痛,让他想到了死。
要是他们借助手电筒找到了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好了,我拿到手电筒了。”小伙子的声音,“到哪里去找啊?”
“可能在沟里,我想。”
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踏着碎石,绊着乱草和低矮的灌木,若隐若现的灯光,前前后后地照着。灯光和脚步都越来越近了。毫无疑问,他们最终会找到他。他本想朝他们喊一声,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等待着。
“在这里!”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想避开那灯光,但是没有力气。随后脚步声匆匆赶过来,两个人影站在他面前,在天空的映照下像两堵墙。手电筒在他眼前晃动,他眨了眨眼,但他们并不明白这是因为他不喜欢灯光的照射。
“他还活着,”那姑娘说,“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是呀,我看见了……”
“可他受伤了。”那姑娘的影子跪下来,跪在他身边,借着手电筒的光,很怜悯地看着他。在明亮的月色中,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姑娘的脸。
她很年轻,真是太年轻了,可能只有十六岁。她也很漂亮,头发黑黑的,皮肤很白,白得有点异样,涂过的嘴唇特别醒目,可是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能被吓坏了吧。等到她的眼睛盯着他的伤口时,他发现那眼神里并没有同情的光泽。
“你伤得好厉害呀,是吧?”问话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是的。”他发现自己说话并不特别费劲。
“伤在哪儿了,你自己知道吗?”
“全身都伤,里面伤得更厉害。”
那姑娘听他这么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接下来的问题听上去有点冷漠。
“要是我们抬你,你受得了吗?”
他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尽管他想了想,他还是犯了个错误。“我想我可能快死了。”他说。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错了。
那姑娘的脸忽然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变化,桑丁不明白那变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知道确实有变化。她站起身走到那小伙子跟前。
“他快死了。”她说,好像她跟桑丁一样明白这个事实。
“那就是说现在去找医生也没用了?”小伙子的声音听起来松了一口气,似乎他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我觉得也是。”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做不了什么,就等在这儿呗。这儿偶尔会有车子路过。”
“那么说我们可以开车回城里了?”
小伙子似乎完全为姑娘的态度所左右。
“当然,我们可以去找个医生来,不过这家伙可能到时候已经死了。那我们就得向警察局报告。”
“警察局?”
“是啊,我们得去报告,你撞死了一个人。”
接下来一阵沉寂。桑丁躺在他们的脚边,望着那两个人影。他们就那样谈论着他,好像他已经死了。但他并没有生气,也许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阿丽娜……他们会把我怎么着?”
“谁,警察?”
“是啊,你说我撞死了一个人。”
“你是撞死了一个人,不是吗?”
小伙子不知所措。
“可这只是一起事故啊,你知道的,这只是一起事故,阿丽娜。我是说……”
“当然。”
他们悄悄地说着话,可是桑丁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每起事故,都是因为,有人犯了错误。”他对他俩说。
他俩吓了一跳。他看见那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又蹲了下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过了一阵,那小伙子问。
“这起事故是你的责任,我就想说明这一点。”他依然没有生气,他并不想就这个问题进行争吵,只是想说明是谁的过失。
“怎么是我的过失呢?”
“首先你没有减弱你的灯光……”
“那倒是,但你也没有减弱呀。”
“我开始时减弱了。”
“可你后来又把灯拧得很亮。”
“那是因为你不减弱你的灯。”
小伙子又沉默了一阵子,随后说:
“可是我们相撞时,你的灯是很亮的。”
桑丁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我的脑子是有点乱。”他说,“可这并不重要,是你把车,开到了马路上的我这一侧来。”
小伙子将脸转向那姑娘。
“阿丽娜,我把车开到他那一侧了吗?”
姑娘偷偷笑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呀?我们正在……”
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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