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大难临头了。这种对灾难或者死亡的预感,是一种征兆,表明体内和血液里有某种尚未知晓的疾病。
5月18日
我刚去看了医生,因为我根本无法入睡。他发现我的脉搏加快,眼眶增大,神经紧张,但不必担忧。他要我洗淋浴和服用溴化钾。
5月25日
毫无变化!我的情况确实很糟糕。随着夜晚来临,我就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忧虑,好像黑夜里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威胁。我赶紧吃完晚饭,想读读书,但我读不懂字句,连字母也难以分辨。于是我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直感到一种隐约而不可抗拒的恐惧。我害怕上床,更害怕睡着。
大约到了凌晨两点,我才到卧室去。一走进卧室我就栓上门,还加了两道锁……我总觉得很恐惧,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过去我是从不神经过敏的。我打开衣柜,还查看床底下——我听了又听——听什么?一点点不舒服,也许是血液循环稍有不佳,神经系统有点紊乱,消化系统不太正常,只要我们脆弱的生理功能稍有故障,就会使一个最快活的人变成一个抑郁的人,使一个最勇敢的人变成一个懦夫,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在床上躺下,像等待刽子手似的等待睡眠的来临。我惊恐万分地等着,心惊肉跳,四肢麻木。尽管被子里很暖和,可我还是不寒而栗,直到像一个自杀者一头跳进深渊似的一下子睡着。我像往常一样并没有意识到睡眠的来临;睡眠现在像一个狡猾的敌人躲在我身旁,随时准备扑到我身上,阖上我的眼睛,毁灭我。
我睡了一段时间,大约两三个小时;然后,一场梦,一场噩梦,抓住了我。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明明白白而且还能看见自己;但是,我又意识到有个人向我走来,看着我,碰碰我;随后他爬上床,趴在我胸口上,按住我脖子死命地掐,想掐死我。
我拼命挣扎,却无力抵抗这梦中陷害人的鬼魂;我竭力想喊叫,却喊不出声;我使出浑身的劲想翻过身来,把那压在我身上想掐死我的人甩掉——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猛地,我在极度的恐惧中醒来,浑身是汗。我点燃蜡烛,可房间除了我并没有人。
经过这种每夜都要重复出现的挣扎之后,我终于睡着了,而且一直平安地睡到天明。
6月2日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我到底怎么啦?溴化钾和沐浴毫无效果。今天,虽然我也很疲惫,我还是到鲁玛森林里去走得筋疲力尽。我起初想,那么柔和清新的空气,还飘荡着青草和树叶的芳香,是有益于增强我的血液和心脏的活力的。我选择了一条宽阔的猎道,随即又拐到一条两边有参天大树的小路上朝勒布伊方向走,那些大树在我头顶上搭起了一顶墨绿色的帐篷。
忽然,我浑身发抖;这不是因受凉而发抖,而是因恐惧而战栗。
我加快步伐,因孤身一人在树林里感到紧张,为周围一片静寂而无端地、愚蠢地感到害怕。我觉得有人跟着我,就在我的身后走着,还碰到了我。
我猛地转过身来,但只有我一个人。我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笔直的路,空空荡荡得使人心寒。
我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用一只脚跟像陀螺似的旋转;我差一点摔倒。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树木都在跳舞,大地在浮动;我只好坐下。后来,我忘了自己是从哪条路上来的——我完全糊涂了,什么也记不得。我就朝右边走,终于发现我又回到了刚才把我引进树林深处的那条路上。
6月3日
我过了可怕的一夜。我要离开几个星期。一次小小的旅行肯定对我有好处。
7月2日
我回家了,病好了!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我去了圣米歇尔山,那里我过去从未去过。
像我这样在黄昏时到达阿弗朗锡山的人会发现,那里的景色多美啊!那小城建在一座小山上,我下到城边的公园:真叫人赞叹不绝。在我眼前,展现着一望无际的海湾;被远远隔开的两岸互不能见,只见一片茫茫白雾。在这浩瀚的海湾中央,在金黄色的晴空之下,耸起一座奇妙的礁石岛,周围还有沙滩。夕阳西下,这座犹如海市蜃楼般的礁石岛在霞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清晰。
第二天一早,我就朝它走去。海潮像昨晚一样已经退去,当我走近时,我不胜惊讶地看见一所修道院矗立在我眼前。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登上那巨大的礁石岛,那所大修道院就建在岛上的最高处,下面是一片小小的市镇。我沿着陡窄的路往上爬,不久便走进了这座世上最令人赞叹的、为上帝建造的哥特式建筑。它大得简直像一座城市,到处是有拱顶的大厅和有圆柱的回廊。我在这座巨大而精细的花岗岩建筑里信步走着,这里塔楼成群,塔上还有盘旋而上的楼梯。这些塔无论在明亮的白天还是在漆黑的夜晚都笔直地指向苍天,塔顶上雕刻着奇禽异兽和妖魔鬼怪,相互之间还以精巧的弧线连接着。
当我登上最高处时,我对那个为我做向导的修士说:“神父,你们在这儿一定很幸福。”
他回答:“就是风大,先生。”我们开始交谈,一边看着大海涨潮;潮水涌上沙滩,像一大块钢护胸似的把沙滩盖住了。那修士给我讲了许许多多有关这个地方的故事和传说。
我对其中的一个印象很深:住在这礁石岛上的当地人说,一到夜里沙滩上会发出一种声音,接着是两只山羊的叫声,一只响,一只轻。不信的人认为,这不过是海鸟叫,有时像羊叫,有时像人的叹息。但是,深夜回家的渔夫却振振有词地说,他们曾看见过一个老牧羊人出没在这孤寂的山镇附近,而且总是在两次涨潮的间歇时涉水走过浅滩;他的头蒙在衣衫里,后面跟着两只羊,一只是长着男人头的公羊,另一只是长着女人头的母羊,这两只羊都披头散发,边走边说着话,但它们的话谁也听不懂;随后,它们便突然停下来,竭尽全力咩咩地叫。
我问修士:“你相信吗?”
他低声回答:“不知道。”
我又说:“如果世上除了我们还有幽灵,那么我们早该发现他们了;您和我一定都见到过。”
他回答说:“世上所存在的,我们大概连百分之十都没有看到,不是吗?譬如,就拿风来说吧,它是自然界最有威力的;它把人吹倒,把房屋吹垮,把树连根拔起,把海浪高高举起,把悬崖吹得倒塌,把船吹到礁石上摔得粉碎;它杀戮,它呼啸,它呻吟,它吼叫;可是,您见过它吗?您能看见风吗?而风是存在的。”
对他说的这番话,我无言以答;这个人是个哲学家——要不,就是头脑简单?我吃不准他属哪一种人,反正我沉默不语了;我自己时常也有同样的想法。
7月3日
我睡得很不好。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使我发烧,因为我的车夫也犯了和我一样的毛病。昨天回家时我见他脸色发白,就问他:“你怎么啦,儒安?”
“我睡不着觉,先生;晚上睡不好,我就不行了。自从您走后,先生,我好像中了邪似的。”
可是,其他仆人却是好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害怕再犯病。
7月4日
我肯定又犯病了。那噩梦又来了。昨天夜里,我觉得好像有人趴在我身上,用嘴对着我的嘴,从我的嘴唇上把我的元气吸走。是的,他像吸血鬼一样从我的嘴里吸我的元气。他吸饱了就爬起来,我醒来时那样困乏,浑身无力,软绵绵得连动也不能动。要是过几天再这样,我就得再次离开这里。
7月5日
是我失去理智了吗?昨夜发生的事情真是莫名其妙,我想起来头脑都发晕。
当时我像每天夜里一样锁上卧室的门;后来,我觉得口渴,就喝了半杯水,我偶尔注意到水瓶里的水很满,几乎要溢出来了。
这之后我便上床,又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从噩梦中醒来,感觉比噩梦还要可怕。
想想看,一个人在睡梦中被人杀死,醒来时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喉咙里咯咯响,浑身是血,呼吸困难,马上就要咽气了,可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唉,我就是这个样子。
当我终于清醒过来后,又觉得口渴;我于是点燃蜡烛,走到那张放着水瓶的桌子旁,提起水瓶往杯子里倒水;可一滴水也没有,水瓶是空的,完全空的!起初我还稀里糊涂;随即,我一下子明白了,身体一阵战栗,坐了下来,或者毋宁说瘫倒在一张椅子上!一分钟后,我站起身向四处张望,但马上又坐下,震惊地、恐惧地对着空水瓶发呆。我呆呆地看着水瓶,想找到某种解释。我的手在发抖。有人把水喝了!谁?当然是我,这里不可能有其他人!这么说,我一定患了梦游症;真没想到,我过的是这种神秘的双重生活,它使我们怀疑自己是否有双重人格,或者是否有某种未知的、无形的外来者进入了我们的体内而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这外来者控制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听从他,就如听从我们一样,甚至更恭顺。
噢!没有人能理解我内心的焦虑;没有人能想象,一个神志清醒、四肢健全的人一觉醒来,发现水瓶里的水不翼而飞,只能惊恐万状地对着空水瓶发呆时的感受如何。我就这样待着直到天亮,再也不敢上床去睡了。
7月6日
我快疯了!今天夜里又有人喝干了我的水瓶——或者说,是我自己喝的。但真是我吗?还有谁呢?我的上帝!我快疯了——没人能救我!
7月10日
我刚刚做过一些试验,结果惊人。我肯定是疯了——是不是?
我在7月6日上床前,在桌子上放了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有人——大概就是我自己——把水全喝了,还喝了一些牛奶;酒和草莓却碰也没碰。
我在7月7日做了同样的试验,结果一样。
7月8日那天,我没有放水和牛奶,结果没有人动过东西。
后来,在7月9日,我在桌上只放了牛奶和水,还小心翼翼地用白纱布把瓶口扎紧,在我自己的嘴唇上、胡髭上和手上涂了黑铅粉,然后才上床。
我睡得很熟,后来又很难受地醒了过来。我没有在睡梦中爬起来过,因为被子上一点铅粉的黑污迹也没有。我冲到桌子旁边。包住瓶口的白纱布上也没有污迹。我解开瓶口上的绳子。天哪!水和牛奶全都被喝掉了!
我得马上动身到巴黎去。
7月12日
巴黎。最近一些日子我一直昏头昏脑!如果不是梦游或者受了那种不可解释的“心理暗示”的影响,那我一定是个神经质的幻想狂。但是,尽管我的极度恐惧已近于疯狂,来巴黎二十四小时后却又恢复正常了。昨天,我到商店买了些东西,还逛了一圈,这使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晚上我是在法兰西剧院度过的,那里正在上演小仲马的剧本,轻快而感人的剧情使我的心灵完全恢复了正常。确实,一个人在孤寂中苦思冥想是很危险的;我们需要和善思健谈的人交往。长时期离群索居会使我们陷入幻想。我沿着林荫道回旅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想起自己上个星期的恐惧和幻觉就感到好笑,那时我还真的相信我的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暗中作祟。我们这些人也真可怜,遇到一点自己解释不了的琐碎小事就惊恐不安,甚至神经错乱。我们不愿明明白白地承认:“我不理解这件事,因为我不知道它的原因。”相反,我会马上想到这一定是某种可怕的、神秘的超自然的力量在作怪。
7月14日
共和国节。我一直在街上散步,鞭炮和彩旗使我像孩子般高兴,虽然我总觉得由政府指定某一天为节日并要在这一天里大肆欢庆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老百姓就像一群低能的牛,有时恭顺得几近愚昧,有时又暴躁得几近造反。接到命令说:“你们欢庆!”他们服从;接着又接到命令说:“去和你们的邻国打仗!”他们也服从。命令他们拥戴皇帝,他们便磕头;接着又命令他们:“拥护共和国!”他们便欢呼。
那些控制着老百姓的人也同样愚蠢;只是,他们服从的不是某个主人,而是某些原则。这些原则正因为是原则,必然是荒唐的、虚假的,因为他们想确立某些永恒不变的观念,而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我们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些幻象而已。
7月16日
昨天我碰到一件事,使我颇为困惑。我在我表姐萨布莱夫人家里吃晚饭,她丈夫是驻扎在利蒙日的七十六轻骑兵部队司令。餐桌上还有两位年轻的夫人,其中一位的丈夫是个叫巴朗的医生,神经科专家,对时下非常流行的催眠术和暗示术颇有研究。
他谈到了许多有关南锡学院的英国专家和医生所取得的惊人成就。他宣称的那些事实,在我看来都很荒唐,于是我就大声说我不相信。
“要知道,”他坚持说,“我们马上就要发现自然界的一个最重要的秘密,一个对我们这个世界具有极大重要性的秘密;毫无疑问,这对宇宙中其他星球来说也是同样重要的,因为它们将由我们来主宰。自从人类具有思维能力并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思想之后,人类一直感觉到某种神秘现象,但仅凭人粗糙的感观又无法知悉它,于是就力图用智慧来弥补感官能力的不足。由于人的智慧也很粗浅,对这些不可见的神秘现象仅仅是感到普遍的恐惧。这就是人们普遍相信超自然现象,相信神灵、亡魂和妖孽的原因所在。然而,一个多世纪以来,这方面有了新的进展。梅斯美(梅斯美(1734—1815),德国医生,生物磁场理论奠基人,曾行医于巴黎并表演催眠术。)和其他一些人已开辟了一条前人未想到的途径。这样,尤其是在最近四五十年间,我们在这方面已取得许多惊人的成果。”
我表姐和我一样不相信他的话,只是笑了笑。巴朗医生于是便对她说:“夫人,您愿不愿意让我施行一下催眠术?”
“当然愿意。”
她在一张靠椅上坐下,巴朗医生便开始用一种令人着迷的目光盯着她看。我突然有一种模糊的不安感觉;我的心怦怦跳,喉咙有点梗塞。我看到我表姐闭上了眼睛;她的嘴一动一动,胸脯上下起伏。
十分钟后,她睡着了。
“到她背后去。”巴朗医生对我说。
我在她背后坐下。巴朗医生把一张名片塞在她的手里,同时说:“这是一面镜子,您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我表姐回答说:“看见我表弟。”
“他在做什么?”
“在捏胡髭。”
“好,现在又在做什么?”
“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谁的照片?”
“他自己的。”
一点不错!这张照片是我傍晚在旅馆里刚刚收到的。
“在照片里他是什么样子?”
“他站着,手里拿着帽子。”
她真的从那张名片,那张白纸片上看到了我的照片,就像从一面镜子里看到的一样!
两位年轻的夫人害怕了,大声叫起来:“好了,好了,停止吧!”
但是巴朗医生还在对她发出指令:“明天上午八点,您起床后到旅馆去找您的表弟;您向他借五千法郎,这是您丈夫要您借的,他明天回来时会向您要这笔钱。”
然后,他把她弄醒。在回旅馆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场古怪的表演。我开始有点怀疑,倒不是怀疑我表姐的真诚,她对我从小就像亲姐姐一样,我绝对没有理由怀疑她——我是怀疑那个医生可能设了一场骗局。他手里会不会偷偷地拿着一面镜子?当他把名片给我表姐看的时候很快把名片换成了一面镜子?我表姐那时昏昏欲睡,是很容易蒙骗的,而这种掉包的伎俩则是任何一个魔术师都能轻易施展的。我回到旅馆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