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德明译
19.1408
〔美国〕斯蒂芬·金
作者按:和永远流行的埋活人的故事一样,每个写恐怖/悬念小说的作家至少应该写一个关于旅馆房间闹鬼的故事。这篇小说是我的这种故事,它唯一不寻常之处是我没打算写完它。我只写了三四页作为《抚摸恐怖》的附录,想让读者看看如何改初稿。起先我是想为那本书中胡扯的写作原则举个例子,但却有好事发生:那故事在引诱我,于是我把它全部写了出来。我认为不同的人会害怕不同的东西(例如,我从来不理解为什么秘鲁树蛇会让一些人毛骨悚然),而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被它吓得够呛。它最初是作为有声读物《烟与血》的一部分出版的,在有声读物中听起来更让我害怕,吓得我魂飞魄散。旅馆里的房间本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你不这么认为吗?我是说,在你之前有多少人睡过那张床,他们中多少人生病了?多少人发疯了?多少人可能会想读完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圣经中的最后几节,然后在电视机旁边的衣橱里上吊?呵,总之让我们去看看,好吗?这是钥匙……你可以花点时间注意一下那四个无辜的数字(1、4、0、8)加起来等于多少。
它就在走廊尽头。
一
迈克·恩斯林还在转门里,就看见海豚宾馆的经理欧林坐在大堂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他的心一沉,也许我该带律师来,他这么想着。唉,现在太晚了。即使欧林决定在迈克和1408房之间再设一两个障碍,也不见得很糟,会有补偿的。
迈克走出转门时欧林正穿过大堂,伸出一只胖手和他握手。海豚宾馆在第六十一大街,离第五十大街不远,宾馆虽小但时尚。他把小旅行袋换到另一只手以便和欧林握手,这时,一对穿晚装的男女经过他身边。那女人金发碧眼,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淡淡的花味香水似乎是纽约的最佳总结。在夹层楼的酒吧,有人正在演奏《日与夜》。
“恩斯林生先,晚上好。”
“欧林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欧林一副痛苦的样子,他看了看那小而时尚的大堂,好像在寻求帮助。在门口,一个男人正和他的妻子讨论戏票的事,而门卫带着耐心的微笑看着他们。前台,一个显然是在公务舱里待了很长时间,衣冠凌乱的男子,正和一个穿着黑色时髦衣服的女人在讨论订房间的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帮助,除了可怜的欧林先生,他已掉入了作家恩斯林的控制之中。
“欧林先生?”迈克提醒他。
“恩斯林先生,我可以请你到我办公室谈一会儿吗?”
好啊,为什么不可以,这可以增加关于1408房间的写作内容,为渴望读到他新书的读者铺垫不祥的气氛,而且不只是这些。尽管看了很多相关的背景资料,迈克·恩斯林一直不知道欧林有什么顾虑,现在他知道了。欧林确实害怕1408房间,也担心迈克今晚会出事。
“当然可以,欧林先生。”
欧林殷勤地伸手要帮迈克提包,“让我来。”
“我提得来,里头没什么,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牙刷。”
“真的?”
“真的,”迈克说,“我已经把幸运的夏威夷衬衫穿上了。”他笑着说,“可以驱邪的。”
欧林并没有笑而是叹了口气,这位穿黑色燕尾服打着整齐领结的矮胖男人说:“很好,恩斯林先生,请随我来。”
那宾馆经理在大堂里时似乎踌躇不决,几乎是不知所措。而在他的橡木镶板装的办公室里,似乎又有了自信。办公室墙上挂着几张宾馆的照片(海豚宾馆1910年就开始营业了,迈克不用查这个城市过去的报纸杂志资料就可以写到书里,但他查了),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两台落地灯发出柔和的黄光,办公桌上摆着一盏灯罩是菱形的台灯,旁边有一个雪茄盒,盒子边上放着迈克最新的三本书。当然全是平装本,他没出过精装本。迈克心想,我的东道主也在做调查研究。
迈克坐在办公桌前,他预计欧林会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可欧林的做法让他惊讶。他坐在迈克旁边的椅子上,双腿交叉,倾身去够雪茄盒。
“恩斯林先生抽烟吗?”
“不,谢谢,我不抽烟。”
欧林的目光转到迈克右耳上夹着的卷烟,那支卷烟醒目地突出来,就像以前说话风趣的记者夹在软毡帽上的卷烟。那支烟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以致迈克不知道欧林在看什么,接着他笑了,把烟拿下来,看了看,又看着欧林。
“九年没有抽了,”他说,“我有个哥哥死于肺癌,那以后我就戒了。夹在耳朵上的烟……”他耸耸肩,“我想部分原因是为了摆酷,部分是迷信,像夏威夷衬衫一样。或是像有些人把卷烟装进写着‘紧急时打碎玻璃’的小盒子里,摆在书桌上或墙上。在1408号房间可以抽烟吗,欧林先生?万一核战爆发我会想抽支烟。”
“是可以抽烟的房间。”
“好,”迈克高兴地说,“在晚上守更时可以少一个担心。”
欧林又叹了口气,但没了他在大堂里叹气时所带的那种忧郁。对,这是在办公室,迈克想,这是欧林的办公室,自己的地盘。即使在今天下午,迈克带着律师来和他见面时,他在办公室也显得镇定一些。当然了,如果在自己的地盘都不能掌控局面,在哪儿还能做到?欧林的办公室墙上有几张漂亮的照片,地板上铺着优质的地毯,雪茄盒里有优质的雪茄。从1910年开始,很多经理无疑都在这里开展了大量的业务。它以自己的方式运营着,就像纽约市,就像那穿着黑色露肩服的金发碧眼的女人和她的香水味,还有凌晨她那带着纽约光彩的对xing爱的暧昧承诺。
“你仍认为我不能劝你放弃这个主意,是吗?”欧林问。
“我知道你不能。”迈克说着把烟夹回耳朵上。他不像那些戴五颜六色的软毡帽的作家那样用头油把头发涂得油光发亮,但他还是每天换卷烟,就像每天换内衣一样。耳朵后面容易出汗,一天下来把整支不能抽的卷烟扔进马桶之前,你可以看到卷烟薄薄的白纸上那淡黄色的汗迹,这会消除他抽烟的冲动。近20年的吸烟史——每天30支,有时40支,已离他远去了。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抽那么多。
欧林拿起那一小叠平装书,“我真的希望你放弃。”
迈克拉开旅行袋侧袋的拉链,拿出一台索尼采访录音机,“欧林先生,你介意我录下我们的谈话吗?”
欧林摆摆手,迈克按下录音键,红色的指示灯亮了,磁带开始转动。
欧林此时正慢慢地浏览那叠书,读着书名。当迈克看到别人看他的书时,总是有一种很奇怪而复杂的心情:自豪、不安、开心、蔑视和羞愧。现在他已经没什么好羞愧的了,在过去五年里那些书让他日子过得不错,他不必和包装商分享利润(他的代理人称包装商为“书妓”,也许带着些妒忌)。他的第一本书大卖之后,只有傻瓜才会想念包装商。《法兰肯斯坦》上演之后,除了《法兰肯斯坦新娘》还有什么好做的?
他仍去爱荷华州,和珍妮·斯密雷一起搞研究。也曾和斯坦利·埃尔金在一个研究组共事过,他还曾立志出诗集,成为耶鲁大学的年轻诗人(在与他交往甚好的朋友或熟人圈里,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当宾馆的经理开始大声读出书名时,迈克后悔刚才不该用录音机来刺激欧林。随后,他听到欧林平稳的声调,想象着其中包含轻蔑。他不自觉地伸手触摸耳朵上的卷烟。
“《十个鬼屋十夜谈》,”欧林读道,“《十个闹鬼墓地十夜谈》,《十个闹鬼城堡十夜谈》。”他抬头看着迈克,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带着那个目的去苏格兰,更别提维也纳森林了,一切都可减税,对吗?调查闹鬼的地方就是你的工作。”
“你有何高见?”
“你对这些东西很敏感,对吗?”欧林问。
“很敏感,但不脆弱。如果你想借评论我的书来劝我离开你们宾馆——”
“不,完全不是,我只是好奇。两天前我派白天当班门卫马瑟尔去买这些书,就是你第一次来这儿提出请求时。”
“这是需求,不是请求,现在仍是如此。你听过律师罗伯逊先生说的新纽约刑法,更不用提那两个联邦民权法了,你无权拒绝提供我要的房间,如果我要某一间特定的房间并且它是空的。1408房没有人住,这些天1408房都是空的。”
但欧林先生的注意力并没有从迈克那三本书(都上了《纽约时报》最畅销书榜)上转移开,他第三次粗粗地浏览着那些书。柔美的灯光从薄薄的灯罩上反射下来,书的封皮上显现出紫色。比起其他颜色,紫色能让恐怖书籍更畅销,过去有人这么告诉迈克。
“直到今晚早些时候,我才有机会浏览这些书。”欧林说,“我一直很忙,通常都是这样。按纽约的标准来说,我们海豚宾馆是个小宾馆,但我们有90%的入住率,并且每个客人都有问题要解决。”
“像我一样。”
欧林微微一笑,“你的问题有点特别,你和你的罗伯逊先生,还有你所有的威胁。”
迈克再次感到很生气。他没有威胁谁,除非罗伯逊先生本身算是威胁。他被迫让律师介入此事,就像一个人可能被迫使用撬棍来撬开生锈的箱锁,因为钥匙已对它不起作用了。
那上锁的箱子不是你的,有个声音在他脑中说,但州法律和国家法律不这么认为。法律规定海豚宾馆的1408房间如果他想住就可以住,只要事先没人入住。
他知道欧林正在看着他,仍带着那淡淡的笑,仿佛在逐字解读迈克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迈克觉得这是个事先没有料到的、令人不愉快的会谈。从他拿出采访录音机(这通常是带有胁迫性的)并开始录音后,他好像就一直在防御。
“欧林先生,恐怕我看不出来谈论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今天很累,如果我们有关1408房的争论确实完了的话,我想要上楼并——”
“我看了一篇……呃,你怎么称它们,散文?故事?”
买单者,迈克这么称呼它们,但他不想在录音时说出,即使这磁带是他自己的,他也不愿意。
“故事,”欧林确定地说,“每本书我都读了一篇故事,鬼屋那本书中的《堪萨斯州的里尔斯比之屋》——”
“啊,对,斧头凶杀。”那用斧头剁尤金·里尔斯比一家六口的家伙至今仍未落网。
“正是。还有你花了一个晚上在阿拉斯加州的自杀情侣的墓地露营那篇——人们一直说在西特卡镇看到的——和你在戈特比城堡那篇。这些确实很有意思,也让我吃惊。”
迈克支起耳朵,仔细地捕捉他对十夜谈系列书籍的那种隐隐的轻蔑感,在他极温和的评论中捕捉。毫无疑问,他并没听到轻蔑的意思。迈克发现世界上没有人像坚信自己在做实地调查的作家那样偏执,但他不信欧林没有轻蔑之意。
“谢谢。”他说,“我猜读者会这么认为。”他瞥了一眼采访录音机。通常,录音机小红眼般的指示灯都是盯着别人,看他敢不敢说错话。而今晚它似乎在看着迈克自己。
“噢,是的,我表示敬佩。”欧林轻拍着那叠书,“我想看完……但我看的是写作,我喜欢的是写作。看到你在戈特比城堡做的非超自然探险时,我竟然笑了;也惊讶地看见你文如其人,确实很敏感。我原以为会充满暴虐。”
迈克硬着头皮听欧林讲下去,这是欧林“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的变相劝说。欧林这有礼貌的宾馆经理,招待穿着晚礼服出去过夜生活的女人,雇退休的高瘦男人穿着燕尾服在宾馆酒吧里演奏《日与夜》那样的老歌,他可能晚上下班后还看普鲁斯特的作品。
“但这些书都令人心烦。如果没看这些书,我想我不会不嫌麻烦地等你。一看见提着公文包的律师,我就知道你要住那该死的房间。我说什么也劝阻不了你。但这些书……”
迈克伸手把录音机关掉了……那红眼睛让他感到不自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是吗?”
“我想你是为了钱。”欧林温和地说,“你已经做了很多冒险,至少我估计是……但有意思的是你竟这么快得出了那样的结论——”
迈克的双颊发热。不,这根本不是他原先估计的状况,他从未在谈话中关掉录音机。欧林也跟先前看起来不一样了。迈克心想我被他的手引入迷途,那双肥胖的小手,有着精心修剪的指甲,白色而整洁的指甲月牙。
“我关心的——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读一个充满智能、富有才华的作者所写的书,而他却一点都不相信自己所写的东西。”
迈克认为这不完全对,他写过20多个自己相信的故事,也出版过几个。在纽约的头18个月里,他写了大量自己相信其内容的诗歌,当时《乡村之声》杂志社都没有支付薪水给他。但他信不信尤金·里尔斯比的无头鬼魂在月光下出现在荒弃的堪萨斯农舍里?不信,那天晚上他在农舍里过夜,睡在农舍厨房里肮脏的油毡堆上,看到的最可怕的事就是两只老鼠顺着壁脚板轰轰地跑过去。他在特兰斯尔尼亚城堡的废墟上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夜,据说现在吸血鬼凡朗德·特朋斯仍在那里游荡。但他当时所见的吸血鬼只有一群欧洲蚊子。在连环杀手杰弗雷·达蒙的墓边露营的那个晚上,凌晨2点多,一个身上血迹斑斑的白影从黑暗中挥着刀朝他冲来,但鬼魂扮演者的朋友咯咯的笑声露出了破绽。总之迈克·恩斯林没被吓到,他看到那白影时就知道是一个少年挥着橡皮刀。但他无意把这些告诉欧林,他花不起那时间。
除非他花得起。录音机又收起来了(他现在明白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次会谈应该是非正式的。他也渐渐地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佩服欧林。你佩服一个人时,就会告诉他真相。
“不,”他说,“我不相信食尸鬼、妖怪或长脚兽之类的东西,好就好在房间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因为如果有,我相信任何厉害的房主也无法保护我们,这就是我所信的。但我一开始就对这样的东西没有什么成见,我调查希望山公墓里的犬吠鬼可能获不了普利策奖,但如果它出现,我会如实地写出来。”
欧林嘀咕了一句,但声音太小迈克听不清。
“您说什么?”
“我说不信。”欧林几乎是带着歉意地看着他。
迈克叹了口气,欧林认为他说谎。到了这份儿上,唯一的做法就是举起拳头,或者结束讨论。“我们为什么不改天再聊呢,欧林先生?我想上楼进房刷牙,也许我会在镜子里看到凯文·奥马利在我身后现形。”
迈克正要从椅子上起身,欧林伸出肥胖的、指甲精心修剪的手阻止他。“我没说你在说谎,”他说,“但恩斯林先生,你不信。而鬼也很少在不信它们的人面前出现,即便出现时他们也看不见。那尤金·里尔斯比可能把他被砍掉的头一直滚到他家前厅,而你却什么也没听见!”
迈克站起来,接着弯腰抓起旅行袋:“如果是这样,我不必担心1408房间了,是吗?”
“但你会担心,”欧林说,“你会,虽然1408房间里没有鬼,从来没人见过。但确实有某种东西——我曾亲自感受到——不只是精神上的存在。在荒废的房子或古老的城堡里,你的不相信可以保护你,但在1408房,它只能使你更脆弱。别去,恩斯林先生,这就是我今晚等你的原因,请你、求你不要去住。你这样写具有探险性和娱乐性的真正鬼故事的作家,在所有不该住那间房的人当中排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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