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见过铁索捆着的人,也写生过被怪鸟追袭的人,这不能说我没见过罪魂,还有那些鬼卒……”良秀现出难看的苦笑,又说:“那些鬼卒嘛,我常常在梦中瞧见的。牛头马面、三头六臂的鬼王,不出声的拍手、不出声的张天的大口,几乎每天都在梦里折磨我……我想画而画不出的,倒不是这个。”
大公听了惊异起来,狠狠地注视着良秀有好一会,然后蹙紧眉头叱问道:
“那你究竟要画什么啊?”
十五
“我准备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槟榔毛车(一种以蒲席作篷的牛车,为贵族专用。)正从空中掉下来。”
良秀说着,抬头注视大公的脸色。平常他一谈到作画总像发疯一般,这回他的眼光更显得怕人。
“在车里乘一位华贵的殡妃,正在烈火中披散着乱发,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脸上薰着蒙蒙的黑烟,紧蹙着眉头,望着头顶上的车篷,一手抓住车帘,好像在抵御暴雨一般落下来的火星。车边有一二十只猛禽,张大尖喙,围着车子……可是,我画不出这车子里的嫔妃。”
“那……你准备怎么样?”
大公好像听得有点兴趣了,催问了良秀。良秀也像上了火似的,抖索着红红的嘴唇,又像说梦话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画不出这个场面。”然后,又咬一咬牙:“我请求一辆槟榔毛车,在我眼前用火来烧,要是可以的话……”
大公脸色一沉,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一边忍住笑,一边说:
“啊,就照你的办,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那时我正在大公身边伺候,觉得大公的话里带一股杀气,口里吐着白沫,太阳穴隐隐跳动,似乎传染了良秀的疯狂,不像平时的样子。他说完话,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门里发出格格的声音,笑起来了。
“一辆槟榔毛车,被火烧着,车上一位华贵的女人,穿着殡妃的服装,四周包围着火焰和黑烟,快将烧死这车中的女子……你想象出这样一个场面,真不愧是本朝第一大画师,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良秀听着大公的话,忽然脸色苍白,像喘息似的抖索着嘴唇,身体一软,忙把双手撑在地上。
“感谢大人的鸿恩。”他用仅能听见的低声说着,深深地行了个礼。可能因为自己设想出来的场面,由大公一说,便出现在他眼前来。站在一旁的我,一辈子第一次觉得良秀是一个可怜的人。
十六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公依照诺言,把良秀召来,让他观看火烧槟榔毛车的场面。可不是在掘川府,地点是挑了一个叫化雪庄的地方,那里是一座在京师郊外的山庄,从前是大公妹子住的。就在这山庄里,布置了火烧的场面。
这化雪山庄已不能住人,广大的庭园,显得一片荒凉,大概是特地选这种无人的场所的吧。关于已经去世的大公妹子,也有一些流言飞语,据说每当没有月亮的黑夜,这里常有鬼魂出现,穿着绯红裙子,足不履地地在廊上移动。这儿连白天也是静悄悄的,流水声都带一股阴气,偶然像流星似的,掠过几只鹭鸶鸟,同怪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流言。
恰巧那晚也没有月亮,天空漆黑,在大殿的油灯光中,大公在檐下台阶上,身穿淡黄色绣紫花镶白缎边的大袍,高高坐在围椅上,前后左右,簇拥着五六个侍从,恭恭敬敬地侍候着。这些侍从中有一个据说几年前在陆奥战事中吃过人肉,双手能扳下鹿角。他腰围肚兜,身上挂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檐下——灯火在夜风中摇晃,忽明忽暗,犹如梦境,充满着恐怖的气氛。
院子里放着一辆槟榔毛车,高高的车篷顶上压着深深的黑暗。车子没有驾牛,车辕倒向一边,铜铰链像星星似的闪光。时候虽在春天,还冷得彻骨。车上有流苏边的蓝色帘子蒙得严严的,不知里面有什么。车子周围一群下人,人人手执松明,小心地高擎着,留意不使松烟吹到檐下去。
那良秀面对台阶,跪在稍远一点的地上,依然穿那件丁香色猎衣,戴那顶皱瘪的乌软帽,在星空的高压下,显得特别瘦小。在他身后,还蹲着一个乌帽猎衣的人,可能是他的一个弟子。两人匍匐在暗中,从我所站的檐中远远望去,连衣服的颜色也分辨不清了。
十七
时候已近午夜,在四围林泉的黑暗中,万籁无声,大家憋住气注视着这场面,只听见一阵阵夜风吹来,送来油烟的气味。大公无言地坐了一会,眼望着这奇异的景象,然后膝头向前移动了一下:
“良秀!”一声厉声的叫唤。
良秀不知说了什么,在我耳里只听到喃喃的声响。
“良秀,现在依照你的请求,给你观看放火烧车的场面。”
大公说着,向四周扫了一眼,那时大公身边,每个人互相会心地一笑。不过,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良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望着台阶,似乎要说话,却又克制了。
“好好看吧,这是我日常乘用的车子,你认识吧。……现在我准备将车烧毁,使你亲眼观看火焰地狱的景色。”
大公说到这里,向旁边的人递过一个眼色,然后换成阴郁的口气说:“车子里捆着一个犯罪的女子,车子一烧,她就得皮焦肉烂,化成灰烬,受最后的苦难,一命归阴。这对你画屏风,是最好的样板啊。你得仔细观看,看她的雪肤花容,在火中焦烂,满头青丝,化成一蓬火炬,在空中飞扬。”
大公第三次停下嘴来,不知想着什么,只是摇晃着肩头,无声地笑着:
“这种场面几辈子也难得见到的,好吧,把帘子打开,叫良秀看看车中的女子。”
这时便有一个下人,高举松明火炬,走到车旁,伸手撩开车帘。爆着火星的松明,显得更红亮了,赫然照进车内。在窄狭的车厢里,用铁索残酷地锁着一个女子……啊哟,谁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绣着樱花的灿烂夺目的宫袍,垂着光泽的黑发,斜插着黄金的簪子,发出美丽的金光。服装虽已改变,但那娇小的身材,白净的颈项,沉静贤淑的脸容,这不是良秀的闺女么?我差点叫出声来。
这时站在我对面的武士,连忙跳起身子,一手按住刀把,盯住良秀的动静。良秀见了这景象可能已经昏迷了,只见他蹲着的身体突然跳起来,伸出两臂,向车子跑去。上面说过,相离得比较远,所以还看不清他脸部的表情。一刹那间,陡然失色的良秀的脸,似乎有一种冥冥之力使他突然跳起身来,在深深的暗色中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时候,只听到大公一声号令:
“点火!”那辆锁着闺女的槟榔毛车,已在下人们纷纷抛去的火炬中,融融燃烧起来了。
十八
火焰逐渐包围了车篷,篷门上紫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显出白色的浓烟。车帘子,靠手,和顶篷上的铜铰链,炸裂开来,火星像雨似的飞腾……景象十分凄厉。更骇人的,是沿着车子靠手,吐出万道红舌、烈烈升腾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红太阳,像突然迸爆的天火。刚才差一点叫出声来的我,现在已只能木然地张开大口,注视这恐怖的场面。可是作为父亲的良秀呢……
良秀那时的脸色,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当他茫然向车子奔去,忽然望见火焰升起,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瑟瑟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甚至那个力大无穷的武士,这时候也骇然失色,战战栗栗地望着大公。
可是大公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时恶狠狠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场景。在车子里——啊啊,这时候我看到车中的闺女的情形,即使到了今天,也实在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她仰起被浓烟闷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长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火炬,美丽的绣着樱花的宫袍——多惨厉的景象啊!特别是夜风吹散浓烟时,只见在火花缤纷的烈焰中,现出口咬黑发,在铁索中使劲挣扎的身子,活活地画出了地狱的苦难,从我到那位大力武士,都感到全身的毫毛一条条竖立起来了。
又一阵风吹过庭园的树梢——谁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暗空中突然发出一声响,一个黑魆魆的物体凭空而下,像一个大皮球似的,从房顶一条直线跳进火烧的车中。在朱漆的车靠手的迸裂声中,从后面抱住了闺女的肩头。烟雾里,发出一声裂帛的惨叫,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所有我们这些观众,全都异口同声地一声尖叫。在四面火墙的烈焰中抱住闺女肩头的,正是被系在崛川府里的那只诨名良秀的猴儿。谁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这儿来了。只要跟这位平时最亲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进大火里去。
十九
但大家看见这猴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一阵像黄金果似的火星,又一次向空中飞腾的时候,猴儿和闺女的身影却已埋进黑烟深处,再也见不到了。庭院里只有一辆火烧着的车子,发出哄哄的骇人声响,在那里燃烧。不,它已经不是一辆燃烧的车,它已成了一支火柱,直向星空冲去。只有这样说时,才能说明这骇人的火景。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佛家语,意思是从信仰中得到的内心喜悦。)的光,大概他已忘记身在大公的座前,两臂紧紧抱住胸口,昂然地站着,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见婉转就死的闺女,而只有美丽的烈火,和火中殉难的美女,正感到无限的兴趣似的观看着当前的一切。
奇怪的是这人似乎还十分高兴见到自己亲闺女临死的惨痛。不但如此,似乎这时候,他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像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飞鸣的夜鸟,也不敢飞近他的头边。可能那些无知的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
鸟犹如此,又何况我们这些下人哩。大家憋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一眼不瞬地,望着这个心中充满法悦的良秀,好像瞻仰开眼大佛一般。天空中,是一片销魂落魄的大火的怒吼,屹立不动的良秀,竟然是一种庄严而欢悦的气派。而坐在檐下的大公,却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角流出泡沫,两手抓紧盖着紫花绣袍的膝盖,嗓子里,像一匹口渴的野兽,呼呼地喘着粗气……
二十
这一夜,大公在化雪庄火烧车子的事,后来不知从谁口里泄漏到外边,外人便有不少议论。首先,大公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闺女?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大公想这女子得不到手,出于对女子的报复。可是我从大公口气中了解,好像大公烧车杀人,是作为对屏风画师怪脾气的一种惩罚。
此外,那良秀死心眼儿为画这屏风,不惜让闺女在自己眼前活活烧死,这铁石心肠也遭到世间的物议。有人骂他只知道绘画,连一点点父女之情都没有,是个人面兽心的坏蛋。那位横川的方丈,就是发此种议论的一人,他常说:“不管艺道多高明,作为一个人,违反人伦五常,就该落入阿鼻地狱。”
后来又经过一月光景,《地狱变》屏风画成了,良秀马上送到府上,请大公鉴赏。这时候,恰巧那位方丈僧也在座,一看屏风上的图画,果然狂风烈火,漫天盖地,不觉大吃一惊。然后扮了一个苦脸,斜睨着身边的良秀,突然把膝盖一拍:“闹出大事来了!”大公听了这话时,脸上的一副苦相,我到现在还没忘记。
以后,至少在堀川府里,再没有人说良秀的坏话了。无论谁,凡见到过这座屏风的,即使平时最嫌恶良秀的人,也受到他严格精神的影响,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狱的大苦难。
不过,到那时候,良秀已不是此世之人了。画好屏风的第二天晚上,他在自己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失掉了独生女,可能他已无法安心地活下去了。他的尸体埋在他那所屋子的遗址上,特别是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数十年风吹雨淋,已经长满了苍苔,成为不知墓主的荒冢了。
楼适夷译
7.人椅
〔日本〕江户川乱步
每天早上十点多钟,佳子照例要目送丈夫上班。闲下来之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和丈夫合用一间书房,眼下,她正为k杂志今夏的增刊号创作一部长篇小说。
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作家,近来声名远播,她的身为外务省书记官的丈夫,远没她那么风光。每天,她都要收到大量的不知名的崇拜者的来信。
早上坐在书桌旁开始工作之前,她都要浏览一下不知名的读者的来信。虽然每封尽说些老一套的无聊的话,但是出于女性的细心,无论什么样的来信,总是要读一读的。
她先从一些简单的开始,而后看了两封信及一封明信片,最后只剩下一封体积很大的原稿。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通知一类的信件,但诸如突然寄来的原稿之类的先例,过去也是有过的。而且,多数情况都是冗长而无聊的东西。她想姑且看一下标题吧。她便打开封口,取出其中的纸捆。
不出所料,果真是原稿用纸。但是,不知何故,稿纸上既无标题也没用署名,只突兀地以“夫人”称呼开始。咳,奇怪,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来信呢?想着,她不经意地快速地看了二三行,马上感到一股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而且,天生的好奇心驱使她迅速地读下去。
夫人:
从我这样一个夫人毫不知晓的男人这里突然冒昧地给您写信,恳请您原谅我的罪过,我这样说,夫人您或许会感到吃惊吧。我现在要向你告白我所犯的不可思议的罪恶,在数月里,我完全彻底地从人间消失,过着确如恶魔般的生活。当然,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没有人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或许会永远生活在那里,不再回到世间来。
但近来,我的身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而且,我不得不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忏悔。我只能这样说,许多地方您会觉得不可理解,那么我请您耐着性子姑且把这封信读完。这样,为何我这样想,而且为何要向您告白,必须特别请您听我倾诉。凡此种种,您一定会听清楚的。
该从何处写起呢?因为此事是远离人类的所作所为,过于千奇百怪,而我却要用人世间使用的这种方式,令我实在羞愧难当,使我感到用笔也觉迟钝。但是我不能再犹豫了。就让我从事情的起源开始,顺次地写下去吧。
我是一个天生相貌极其丑陋的人。关于这一点,务必请您牢记。否则的话,万一您答应我的冒昧请求,允许我见您的时候,光是我这张形容丑陋的脸会吓您一跳。加之长时间的不健康的生活,使我成为现在不愿被他人看第二眼的一幅可怕的样子。如果在您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让您见到,我会于心不忍的。
我这个男人,天生就是如此的不幸。我虽然相貌丑陋,内心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火一样的热情。我常常忘记自己一幅丑八怪相,以及自己作为一名穷困的小工匠的微薄之躯,憧憬于那些不自量的甜美、奢侈的种种“梦想”之中。
如果我出生在富裕人家,依靠金钱的力量,我可以沉迷于各种游戏以排解由于丑貌带来的郁闷不乐;或者由上天赋予我一份艺术天分,譬如我可以沉迷在美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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