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医杀人,”老迪克愤怒地说,“各位,我们从这些幼稚的杀人骇行中,除了知道愚蠢披着科学的外衣为害以外,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可是在座的有一位年轻而极有才华的外科医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如果他杀过人,这个杀人案一定精彩无比。他坐在那里一直烦躁不安,像个真正的罪犯,内疚使他直冒冷汗,很想把他的罪状和盘托出。各位,我现在请我们最年轻的新罪犯萨姆尔·华纳医生发言。”
华纳医生用他的那块湿手帕抹抹脖子。“病人是个年轻人,才十七岁,才华惊人,”华纳说,“他写诗。请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病了两个星期。我看见他病成那个模样,立刻把他送往医院。他先是腹部左边剧痛。他本想请我给他诊治,可是肚子痛了三天又不痛了,他以为已经痊愈。
“然而过了两天又痛起来,而且开始发烧泻肚。请我去的时候,他大便里有脓有血,但没有阿米巴菌也没有病原菌。我看了病理报告以后诊断是溃疡性结肠炎。根据症状不像是盲肠炎。我给他开了阿札尔法丁,只让他喝清汤。经过这种治疗,病情反而加剧。整个腹部有触痛现象。我给他精心治疗了两个星期,他不治而死。”
“验尸结果证明你错了?”伍德医生问。
“我没有验尸。”华纳说,“孩子的父母非常相信我,孩子也一样。他们都认为我已尽我所能救他的命。”
“那么,你何以知道你诊断错了?”休漠医生问。
“就是由于一桩简单的事实,”华纳生气地说,“我没把病人治好,因为诊断错误,我治死了他。”
“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斯威尼医生说。
“各位,”迪克在他坐的地方咯咯笑着说,“我们这位才华横溢的新社员显然干掉了一个大诗人。现在请你们指控他的诊断错在什么地方。”
谁都没有吭声。华纳紧张的神情使他们深信诗人之死还有隐情,他们小心翼翼地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病人死了多久了?”罗森医生向。
“上星期三,”华纳医生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孩子的父母很相信你,”柯蒂夫说,“可是你看起来像为什么事情发愁似的,我们觉得奇怪。警察调查过吗?”
“没有,”华纳说,“我干得天衣无缝。连你们似乎也不能推翻我的诊断。”
这个突如其来的挑战激怒了一些社员。
“这里面另有蹊跷。”伍德慢腾腾地说,眼睛盯着华纳。
“唯一的蹊跷,”华纳很快回答,“就是病情的复杂。各位显然喜欢简单明了的命案,就像刚才我们听到的那几件。”
斯威尼轻声说:“华纳医生的诊断,是未经他仔细研究仓促定案的一个好例子。他所描绘的症状可以指向许多种疾病。”
华纳脸红了。“你能不能把你的侮辱佐以一点科学上的证据?”他问。
“你说过,最后的病征之一是整个腹部有触痛现象,”戴维斯医生说,“这就指明是腹膜炎。”
“可能是穿孔,而不是溃疡。”斯威尼医生补充说。
华纳医生又用他的那块湿手帕抹了抹脸,轻轻地说:“我从未想到过异物穿孔。”
“你应该想到的。”柯蒂夫医生笑着说。
“算了吧,算了吧。”老迪克插嘴说,“我们不要离开正题。什么能导致穿孔?”
“他死时十七岁,”柯蒂夫回答,“不会像小孩子那样吞针入肚。”
“那么,”伍德医生说,“十之八九也不会是鸡骨。鸡骨大概会卡在食道里,不会到胃内去。”
“华纳,”老迪克说,“我们已把范围缩小了。越来越扩展的触痛,可能意味着不断扩展的感染。从病情的发展看,可能是穿孔而不是溃疡。这种穿孔说明病人吞食了什么东西,我们已经排除了针和鸡骨,这就给我们留下一个明显的猜测。”
“一根鱼骨。”斯威尼医生说。
“一点儿不差。”老迪克说。
华纳站起来紧张地倾听众人异口同声肯定这个诊断。迪克宣读了审判员的裁决。
“我认为我们全体同意。”他说,“萨姆尔·华纳杀害了他的病人是因为他把病人当做溃疡性结肠炎疗治。其实,他只要开刀,除去化脓的鱼骨,就能挽救病人的性命了。”
华纳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房间走向他挂大衣和帽子的壁橱。
“你到哪里去?”伍德医生在后面喊他,“我们的会议刚刚开始。”
华纳一面穿大衣一面笑。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们说得对,这个病例是有点蹊跷。那就是我这个病人还活着。我给他医治溃疡性结肠炎治了两个星期,今天下午我才忽然明白我的诊断不对——除非我能找到他真正的病因,否则他就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死亡。谢谢你们对于此病所作的诊断,有了这个诊断,我就可以挽救我这个病人的性命了。”
半小时后,爱克斯社的社员,站在圣迈克尔医院里看着华纳动手术。没有一个人吭声。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护士静悄悄地把手术器械递给华纳。他们的手上沾满了血。
十四个医学泰斗满怀希望地盯着吞了一根鱼骨的少年因痛苦而失去知觉的脸。没有一个国王或教皇在死亡线上挣扎时,有这么多的名医屏息凝神地环伺左右。
突然间满头大汗的华纳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来,手指中间夹着一样东西。
“把它洗干净,”他低声对护士说,“拿给各位先生看。”
老迪克迈步上前,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东西来。
“一根鱼骨。”他说。
爱克斯社的各位社员围着那根鱼骨,就像它是难以形容的宝物。
三个星期后,病人完全复原。
蕪茗译
13.一道特色菜
〔美国〕斯坦利·埃林
“这儿就是斯碧洛餐厅。”说话的是拉弗勒。
科斯坦面对着一个正方形褐色砂石的门面。跟别的门面一样,也是从两旁延伸出去,隐没在空荡荡大街冷湿的昏暗之中。他的脚下是地下层,窗子围着铁条,重重的窗帘后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天哪!”他说,“这不是个阴森恐怖的洞穴吗?”
“请你明白,”拉弗勒语气生硬地说,“斯碧洛并不是家有气派的餐馆。虽然这是个神经质的时代,浮躁紧张,可它我行我素,不愿同流合污。这儿也许是本城最后一家以煤气灯照明的重要场所了。但照例看到同样货真价实的设施。有谢菲尔德俱乐部式的周到服务,也许,在冷落的角落里还有蜘蛛网,这在半世纪前,在顾客的眼中也是司空见惯的!”
“你这番介绍真叫人倒胃口,”科斯坦说,“再说这种地方也太不卫生。”
“一旦进去,”拉弗勒接着说道,“你就会把本年、本日、本小时里的愚蠢念头抛得一干二净。你就会获得精神上片刻的新生,不是因为场面的富丽堂皇,而是气氛的庄严肃穆。而这些宝贵的品质被我们这个时代抛弃了。”
科斯坦尴尬一笑。“听你说来,这不是餐馆,倒像是座大教堂了。”
在头顶惨淡街灯的反光里,拉弗勒凝视同伴的脸。“我捉摸,”他说,“今天邀请你来是不是错误之举。”
这话伤了科斯坦的心。尽管他有个令人羡慕的职位,薪金丰厚,在这个自大的矮个儿眼中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小小的职员。但是他不能自惭形秽,自己的尊严也得略略有所表示。“如果你有这愿望,”他冷冷地说,“我可以另作安排,无非是区区小事一桩。”
拉弗勒那大如牛眼的眼睛仰望着科斯坦,红扑扑的圆盘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显得异乎寻常的不安。“不,不,”过了一会,他才开口说,“完全不是那回事。你与我在斯碧洛共进晚餐很重要。”他紧紧拽住科斯坦的胳膊,领着他到了地下层铁门前。“你是知道的,你是我办公室唯一懂美食的人。我虽很了解斯碧洛餐馆的诸多好处,要是不与一位精于此道的朋友分享,就好比明珠暗藏,不与他人所道,那多可惜。”
科斯坦听了这话,怒气消了大半。“我知道,热衷消受口福的人还真不少。”
“我可不属于这种人,”拉弗勒厉声答道,“我把斯碧洛餐馆的秘密藏在心中好多年了,恨不得一吐为快。”
他在门边摸索了一阵,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只老旧的手拉门铃发出的刺耳而微弱的声音。里面的门嘎吱一响,打了开来,科斯坦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唯一看得清的是一排闪闪发亮的牙齿。
“请问先生你是……”只听得那面目不清的人问道。
“拉弗勒先生和一位客人。”
“先生,”那个面目不清的人又说。这一次明显听得出用的是邀请的口吻。那张脸闪到一旁,科斯坦跟在东道主后面跌跌撞撞走下那唯一的一级台阶。身后的大门和二门先后吱吱嘎嘎关了上去,他站在小小的门厅里直眨巴眼睛。他看见前面也有一个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个盯着他看的人原来是在那巨大无比的镜子里自己的尊容。那镜子装在墙上,自地面直抵天花板。“这气氛,”他跟着那个领座人就座后,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个词,又咯咯笑了起来。
他在一张小的双人桌前与拉弗勒相对而坐,好奇地前后左右把餐厅打量一番。餐厅压根谈不上大,提供照明的只有五六盏摇摇晃晃的煤气灯,射出来的是一种虚幻的光,使厅内的墙壁忽隐忽现,说不定到了稍远处就藏匿不见了。
里面有八到十张小桌子,摆将起来,足使食客各不相扰。餐厅已客朋满座了。为数不多的几名侍者悄无声息地来回穿梭,周到地招待客人。只听见厅内一片轻轻的刀叉碰撞声和刮擦声,以及人们喁喁低语声。科斯坦赞许地点点头。
拉弗勒满意地轻轻舒了口气。“我知道你会和我一样,对这里产生浓厚兴趣的。”他说,“顺便问一句,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里见不到一名女顾客?”
科斯坦扬起眉毛,露出探究的神情。
“斯碧洛餐馆并不鼓励女顾客进来,”拉弗勒说,“我可以告诉你,它用的方法绝对有效。不久前,我碰到一名妇女尝到来这店用餐的滋味。她在桌边等了一个多小时,可就是没人过来招呼。”
“她没有大发脾气吗?”
“发了。”拉弗勒一想起这事,不禁微微一笑,“结果连其他的顾客也被她惹恼了,害得同她一起来的人狼狈不堪,仅此而已。”
“斯碧洛先生如何?”
“他没有露面。是他暗中指使这么干的,还是事发时他根本不在店里,不得而知。不管怎么样,反正他大获全胜。后来无论是那女人,还是带她来的那个没脑子的先生,两个人的脚再也不踏进这家餐馆一步了。事实上,这一不幸的遭遇全怪那位先生,是他一手造成的。”
“这对在场的人也是个很好的警告。”科斯坦哈哈一笑。
这时候来了一名侍者。他的皮肤呈深棕色,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长得很是匀称,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密,一头银发又浓又软,看上去像是戴了顶丝绒帽子似的。科斯坦暗想:凡此种种无不表明,他是一位东印度人。侍者把硬邦邦的桌布铺好,从一只雕花的大玻璃罐内倒出满满两杯水,放到两人面前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告诉我,”拉弗勒急切地问,“今晚上不上那道特色菜?”
侍者带着歉意,笑着说,从而露出一口引人注目的漂亮牙齿来,这种牙齿只有大户人家的总管家才有。“很抱歉,先生,今晚不供应特色菜。”
拉弗勒的脸上顿时露出大失所望的神情。“等了这么久,差不多都一个月了,我原想带这位朋友来见识见识……”
“你是了解我们的难处的,先生。”
“当然,当然,”拉弗勒难过地看了科斯坦一眼,耸了耸肩,“你看,我心想带你来尝尝斯碧洛餐馆提供的最了不起的美味,不幸的是,今晚不供应。”
侍者问:“那是不是这就上菜,先生?”拉弗勒点了点头。
使科斯坦想不到的是:侍者不等客人点菜,转身就走了。
“你事先有没有点好菜?”他问。
“唉,”拉弗勒说,“我该事先给你说清楚才是。在斯碧洛餐馆是用不着点菜的。餐厅里每个人吃的是同样的菜。第二天晚上吃的菜又完全不同。但同样没有个人选择的余地。”
“果真与众不同,”科斯坦说,“而且肯定往往会引起不满。要是有人对端来的菜毫不喜欢,那该当如何?”
“你用不着操心出现这种情况。”拉弗勒神情庄重地说,“我保证,不管你的口味多么挑剔,只要在斯碧洛就餐,准保你口口吃得有滋有味。”
科斯坦露出怀疑的神情,拉弗勒见状笑着说,“请想想这里定的规矩何等微妙,大有好处。”他说,“你在一般餐馆用餐时,就会发现送来的菜单上有数不清的菜要你去挑选。你不得不面临权衡、比较,好不容易才作出决定,可是也许马上就后悔不已。结果造成了紧张感,即便只是轻微的紧张感,肯定使人不舒服。
“再来看看整个烹调过程。在一般餐馆里,为了准备数不清不同的菜肴,厨房里,累得厨师们满头大汗、手忙脚乱。而这儿只要一名厨师,从从容容,在唯一的一道菜上把自己的全部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保证做到十全十美!”
“如此说来你参观过厨房了?”
“遗憾的是,没有。”拉弗勒伤心地说,“我为你描绘的景象是我想象出来的。是我数年间与人交谈中听来的只言片语拼凑得出的。不过,我承认,眼下我唯一的夙愿几乎就是能去看看厨房是如何发挥它的功能。”
“你可曾对斯碧洛提起过自己的愿望?”
“都十多次了,可他对我的要求来个不理不睬。”
“他这种做法是不是说明他有怪毛病呢?”
“没有,没有,”拉弗勒赶忙否定我的说法,“艺术大师从来不会拘泥于小节。不过呢,”他叹了口气,“我决不泄气,会坚持到底的。”
说话间,侍者端来两只盛汤的碗,以数学家的精确性,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同时,他还端来一只小盖碗,用勺子从中小心地舀出一些清汤寡水。科斯坦用汤匙舀些汤,好奇地尝了尝。这汤味淡如水,几乎品不出滋味来。科斯坦眉头皱了起来,伸手准备要拿装盐和胡椒的瓶子,可桌子上一无所有。他抬头一看,只见拉弗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说他不情愿不顾自己的口味就此罢休,但犹豫中也不想采取行动,免得对拉弗勒的一股热情泼盆冷水。于是笑了笑,手指汤说:
“味道好极了!”
拉弗勒报之一笑。“你压根没品出好极了的味来。”他冷冷地说,“你觉得淡而无味,才想加调味品。我心中有数。”听了这话科斯坦扬起了眉毛,拉弗勒还是径直说下去,“因为许多年前,我的反应也跟你一样,尝了第一口后同样也伸手拿盐和胡椒粉。当我发现斯碧洛餐馆不提供调味品,同样感到很惊奇。”
科斯坦感到非常震惊。“居然盐也没有!”他惊呼起来。
“连盐也没有。要是你要加盐,说明你的味觉完全糟蹋了。我深信,你也和我当年那样将发现:等你快要喝完汤,添盐的欲望就不复存在了。”
拉弗勒果然说对了。科斯坦的那份汤还没见底,他就渐渐品出那汤的无穷的滋味,兴致越来越高。拉弗勒把自己的汤喝得一滴不剩,顺手把碗推到一边,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我的话现在你信了吧?”
“怪了,”科斯坦说,“我信。”
就在侍者忙着收拾桌子的时候,拉弗勒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了起来。“你将发现,”他说,“斯碧洛餐馆有不少与众不同的显著特点,不提供调味品仅仅是其中之一。我不妨先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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