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复行行。前面灯火照耀,是个市集,入得市面。只见灯红酒绿,颇见繁华。一问之下,才知是属扬州府边境的一个小庄集张家庄。
他们问了几家客店,均无梁姑等人下落。林琪道:“咱们还是饱餐一顿,再行打听不迟。”
苏慧中欣然同意,二人找了一家精致馆子,要了几样菜。
金笔书生已知苑兰公主脱离险境,心中如释重负,斟满一杯琥珀酒,仰首一饮而尽。林琪不善喝酒,浅尝则止。
二人饮食之际,突然店外人声嘈杂,有五六个庄丁拥着一位头匝英雄巾,身穿黑缎马褂,雄气纠纠的大汉,大踏步走进店中。
跑堂掌柜的,立时堆满笑容,打拱作揖,口中作称:“张三爷!”
店中左边临窗席上,有三个劲装汉子,离座迎了上去,三人齐一抱拳,由中间那人发话道:“张大哥从金陵回来,小弟等不知远迎,多多得罪。”这时店中酒客大半站立起来,表示欢迎张三爷来临。
张三爷目光一转,见二个陌生人端坐不动,自斟自饮,始终没有抬头望来,哈哈一笑,向那三位劲装汉子道:“是丁氏三昆仲,好说,好说。”径自走到中间席上坐落,丁氏三昆仲看来身份也不轻,陪着张三爷坐在中间正席上。
跑堂的顿时来往如梭,递送佳肴美酒,状至殷勤,几人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菜递五道,丁氏老大道:“大哥金陵之行想必畅意,兄弟等黔驴薄技,无缘参与盛会,可否请将盛会见闻,说与小弟听听,也好增长见识。”
张三爷哈哈一笑,道:“当然,当然,我到金陵首先去拜会侯夫子。”
丁老二道:“大哥说的可是金陵儒侠侯仲庸大爷。”
张三爷点了点头,道:“侯夫子是顶讲义气的人,很瞧得起咱们江湖兄弟,特大摆宴席,接风洗尘。”
丁老三奉承几句道:“咱们张大哥扬州府面第一好汉,江湖朋友哪一个不敬让三分。”
张三爷甚是得意,道:“这次‘采石矶’盛会可真热闹,单就侯夫子府上宴请的贵客,像天台四杰,娄山三煞,神刀镇关西……哪一个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豪杰。”
丁氏兄弟连连称是,老大又道:“小弟听说东夷的公主是人间第一美女,就不知怎个美法?”
张三爷道:“真美真美,不但长得挺俏,而且手硬得很,万教庭主令‘黄旌护法’雪山‘千手菩提’杜翰平,与她打了三千多招,兀自不分胜负。”
丁氏三兄弟齐声道:“这等厉害?”
“后来我看杜翰平卖了一个破绽,使出一记绝招,一掌当胸击去……”说到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时满座宾客都竖耳倾听下文。
“那公主究竟年轻,对敌经验不够,被一掌打落江怒浪之中。”
众人听得连叫“可惜!可惜!”
“这下激起东夷之人拼命了,名震江湖的蒙面剑客传人原来正是东夷公主的夫婿,他当时大怒,拔来‘松纹古剑’只一挥手。”
“怎样?”
“青光一闪,把千手菩提剃光了头,听说这人的功夫比苑兰公主更了得,这下庭主大怒,命六大扩法布成‘三才阵’要把他捉拿,那驸马双掌难敌四手,麾战二十回合,也被打落水中。”
林琪心想这个人真会吹牛,杜翰平头顶本来就光秃秃还剃什么光头?
突然步履声响,有一人闯进店中,把一大酒壶往柜台上一摆,叫道:“买酒。”
掌柜正全神听张三爷吹牛,闻声吓了一跳,转目望去,只见那人长发披散,胡须满腮,鸠衣百结,脏得不能再脏。分明是个要饭的,哪会有银子买酒,眉头一皱,淡淡道:“没酒。”
那怪人道:“没酒你店里客人都喝尿吗?”
金笔书生一观那化子是五湖怪客,心中大喜,就要上前与他搭讪。盘问尹靖与苑兰公主下落。
林琪轻轻一整他衣角,低声道:“别忙,说不定梁姑他们就在附近,咱们待会儿悄悄盯住他。”
只听掌柜气呼呼地骂道:“臭要饭的,咱们张家庄美酒如泉。你胡说什么?”
“哈哈,那就替你爷爷装酒一壶。”
掌柜看那酒壶甚大,装满怕不下十斤重,手一伸,冷漠道:“银子呢?”
五湖怪客道:“哪一酒客喝酒是先把银子摆在桌上的?”
掌柜一听也有道理,心想:凭你这糟老头,要了酒还怕你赖不成?当下挥手示意跑堂提壶装酒去。
霎时只见他双手环抱酒壶走了回来,步法甚是沉重,看来酒壶容量竟是不小,他道:
“二十二斤半。”
五湖怪客抱起壶,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点头赞道:“好酒,好酒,不过比我媳妇那马车里出产的还是差些。”
那跑堂从未听过什么马车出产的名酒,很是不服气,说道:“放屁!咱们张家庄‘沉泉琥珀酒’闻名远近,你吹什么牛皮!”
五湖怪客举袖拭嘴角淡淡说道:“爷爷随便放个屁,也比你们说话香,要吹牛皮么……
就得找这位张大牛。”手指张三爷。
酒客们齐齐一惊,心道:你这老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张三爷那还有命在!
谁知转目看三爷时,只见他低头挟菜,斟酒自饮装着不闻不问。
原来他确实去过“采石矶。”并认出这怪人正是当着天下群雄之面,展露一手一指功的那老头,这时见他突然在此出现,哪里还敢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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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万里寻踪
丁氏三昆仲不知就里,只道张三爷不屑理会他,手下那些爪牙们,更是个个怒目凶睛,逼视着五湖怪客。
掌柜算盘“劈里啦啦”地打了一阵,冷冷道:“一两四钱六分银。”
五湖怪客“哦”了一声,也冷冷道:“挂帐!”掌柜的脸孔一板,用力往桌上一拍。
“我早就知你这穷叫化子身上没银子。”
五湖怪客仰首喝下一口,道:“你既然知道爷爷没银子,为什么打酒给我?哈哈!当然是挂帐了。”
林琪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声,酒客们见他面色黄蜡,笑起来怪声怪气,娇嫩一如女人,听得很不自在。
掌柜的先是一怔,继而哼了一声,道:“要吃霸王酒,也该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五湖怪客道:“笑话,爷爷什么人,岂会赖你这孙子们,今儿没银子,明后天给。”
那掌柜的被他爷爷孙子叫得心头火起,怒道:“每天都有明天后天,你拿不出一两四钱六分银,就得还来二十二斤半‘沉泉琥珀’,少了一分,不足一滴,休想踏出南门半步。”
五湖怪客喜道:“难得你一片孝心,要把爷爷留下来奉养那好极了。”掌柜的一怔,心想他果真赖着不走,岂不糟透顶?
丁老三脸色一沉,厉声道:“同这穷叫化子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快把他赶出店去。”
掌柜道:“丁三爷说的是,小的把他送官究办,坐他一辈子牢……”
话犹未了,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掌柜只觉眼前金星摇动,仰身跌倒在地,脸上五条明朗指痕,半边红肿,再也爬不起来。
原来五湖怪客最讨厌听“坐牢”,掌柜无意中触犯忌讳,才惹起他的怒火。
那跑堂的叫道:“反了,反了,吃白酒还打人。”口里叫着,人却不敢上去。
丁老三站了起来,骂道:“臭化子,胆敢在爷爷等面前猖獗,真活得不耐烦了?”大踏步欺上,抬手向他脸颊掴去。
只听五湖怪客喉咙“咳”的一声,接着一道白光自口中一闪而出,一团粘粘的东西,不偏不倚,刚巧贴在丁老三的鼻头。
丁老三顿时立脚不住,跌跌撞撞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只觉鼻尖既痛又痒,伸手一摸,敢情是一口浓痰。
丁老大怒极,口中叫骂,举起一个酒瓶,扬手向五湖怪客掷去,去势迅捷,劲道不弱。
五湖怪客呵呵笑道:“好呀!敬酒敬酒。”
酒壶里突然飞出一股酒箭,巡向那飞来酒瓶口射入,那酒瓶一遇阻力,立时倒飞回去,“砰”的一声,平平正正,落在桌面中间,只见酒液盈樽,却点滴不外溢,四人见状呆了一会。
惊愣之间,只听五湖怪客喉咙痰动,连咳数声,白光飞闪,丁氏三昆仲闪避不及,脸上各中一口浓痰,那痰力道奇猛,把他打得人仰桌翻,砰砰嘭嘭,椅盘杯碟,狼藉满地,张三爷身手果然不凡,反手一抄,把一口浓痰按在掌心,涌身倒跃六尺,只觉手掌粘混湿地,甚是难受。五湖怪客叫道:“张大牛真有你的,再吃一口。”咳的一声,又是一道白沫飞去。
张三爷撇头让了开去,心头大怒,张口欲骂,只说了一个“老……”一口浓痰冲塞口中,咕噜一声,翻倒在地。
林琪拍手说道:“哈哈你们扬州吃痰的好汉。”
酒客们大为惊骇,脸如土色,几个胆小的甚至躲入桌底下发抖。爪牙们个个吓破胆,哪里有人敢上。
街上传来朗笑声,五湖怪客身形已到街角转变处。
林、苏二人忙离席而起,大声叫道:“会帐!连那一位老先生的二十二斤半酒,一起计算在内。”
那掌柜跑堂早已缩在柜台后,惊得魂魄出窃,哪里还敢出来要银子。
二人一见五湖怪客已去远,只怕失了踪迹,掏出一碇碎银丢在柜台上,匆匆离去。
他们三步并作二步,急急赶到街角转变处,一见五湖怪客脚踏八字步,边走边喝酒,状至滑稽,直向人烟稀少的郊野奔去。
眨眼间,已出张家庄里许外,来到一株大榕树下,二人悄悄掩到后窥视。
但见五湖怪客坐在草地上自斟自饮,陶然自得,他面前摆着许多珍果美肴,金笔书生觉得样样菜都是甚少见过的。
五湖怪客道:“这些都是‘海天别墅’皇家御食,等闲人家吃不得,小鬼我看你饿得脸黄肌瘦,这鸡骨头拿去啃吧!”把手中残余的鸡骨递了过去。
林琪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五湖怪客哼了一声,道:“你们休想吃好的,只能给你们吃剩的。”
林琪道:“你这人真是小气鬼,咱们可不是来吃你的东西。”
五湖怪客奇道:“那你们紧跟着爷爷屁股后头干吗?”林琪道:“咱们来收帐的。”
五湖怪客一怔,停杯问道:“收什么帐?”林琪道:“你在酒店赊了二十二斤半‘沉泉琥珀酒’,咱们先替你会了。”
五湖怪客“哦”了一声,笑道:“那很好,跟着爷爷走,有银子再还你们。”
林琪哼了一声,道:“这倒不必,咱们可不像你那样小气,算是我请你客好了。”
五湖怪客道:“请我!只怕不怀好心肠吧,你这小鬼说话娘娘腔,不像个好人。”
林琪愕了一下,道:“怎见得?”
五湖怪客一本正经道:“女人都是坏东西,男人说话像女人更是糟透了顶。”
林琪道:“哼,你妈是女人,也时坏东西,才会生了你这个老坏蛋。”
五湖怪客瞪目不知所对,良久才道:“小鬼,原来你是来同爷爷斗嘴。”
金笔书生双手一拱,笑道:“晚辈等是来请教老前辈指示迷津。”
五湖怪客抬目端详他好一会,嘻嘻一笑,道:“看相问卜爷爷是行家,你这小子面方耳大,广额盈颐,将来必是多子多孙,富贵之极。”
说到此,语气略为一顿,抱起酒壶,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口,接道:“只是目下印堂含晦,主风尘劳苦,情关剪煞之劫,要破此劫么,就得……”
金笔书生微微动容,见他突然住口不言,忍不住问道:“就得怎样?”
五湖怪客正色道:“补运。”
金笔书生深信不疑,道:“请问老前辈,怎样补法?”
五湖怪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屈指盘算,一面晃动脑袋,煞有其事地说道:“这个……
需文银八两,牲品四对,我再替你画一道‘延生福录符’,念咒作法,则贵人降临,煞神远避,诸事逢凶化吉矣。”
林琪格格娇笑,道:“金笔书生你别上当,他是想骗你银子。”
金笔书生不禁浮起疑云。
五湖怪客道:“小子别听他的话,这样吧,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今日特别半价优待,只收你文银四两,牲品二副如何?”
苏慧中一听,果然是在胡扯,淡淡一笑,道:“晚辈不想补运了……”
五湖怪客未等他说完,立即接口道:“收你文银二两,牲品一对如何?”
苏慧中笑道:“只要老前辈告知尹靖与苑兰公主下落,礼金愿加倍奉送。”
五湖怪客“噫”了一声,道:“可惜!可惜!你怎么不早说?”
林琪道:“怎么!现在迟了!”
五湖怪客道:“梁姑请我吃好菜美酒,叮咛别说与人知情。”
林琪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可是你也喝了咱们的酒,总不能厚彼薄此。”
五湖怪客摇摇头,说道:“不行,说话不算数,岂不等于放屁,小子你们问问别的事好啦。”
金笔书生脸有难色,道:“晚辈等现在就是急于知道这事,其他的事,也不敢动问老前辈。”
林琪心念一转,说道:“这样吧,只要你告诉我们梁姑哪儿去了就行。”
五湖怪客道:“这个容易,他们说要去恒山。”
二人色然而喜,梁姑等人上恒山,自是追踪尹靖与苑兰公主行踪,只要追上他们,必能查出大公主下落。
金笔书生掏出一绽十两的雪花银,笑道:“这点薄礼与老前辈买酒消遗。”
五湖怪客嘻嘻一笑,道:“贫财!贪财!”伸手接过,揣入怀中。
林琪道:“你这样豪饮,十两银子只怕过不了几天就花光,到时囊空如洗,不抢也得偷呀。”
五湖怪客道:“爷爷吃府游县,衣食在天,银粮美酿,俯拾皆是,有时只是懒得伸手罢了。”
林琪道:“你吹什么大气,若想衣食无忧,那就跟着我们走,包你肥酒飨肉,享用不尽。”
五湖怪客眼睛一瞪道:“小子不骗人?”
苏慧中笑道:“老前辈若愿与晚辈同行,感耀非浅。”五湖怪客装着不甚愿意,微一沉吟才点头道:“好吧,即是这等诚意,爷爷就让你们孝敬几天试试。”
林琪道:“慢着,得依我一事。”
五湖怪客不耐烦道:“什么事,噜哩噜嗦。”
林琪道:“第一,你不得自称爷爷,更不能再叫我们小子长,小子短的。”
“那要怎样叫法?”五湖怪客心中老大不高兴。
林琪道:“你自称老朽或老汉,称我们公子或是相公。”
五湖怪客立表示反对:“这个不行,公子相公都有一个‘公’字,我岂不变成你们孙子。”
林棋啐了一口道:“不答应我拉倒,各走各的。”
五湖怪客道:“拉倒就拉倒,爷爷不稀罕你们的美酒好莱。”“哼,又是爷爷,讨厌,金笔书生走吧!”娇躯一扭,气着走开。
苏慧中双手一拱,道:“老前辈既不愿同行,晚辈告辞了。”
二人奔出二十余丈,忽然背后风声,飒飒一道人影快如闪电抢到前头。
林琪一怔,要知她自从服过“阴文灵血”之后,功力大进,尤其轻身功夫更非昔比,这人眨眼之间就超过前去,功力之高,实非等闲。
她看出那人身影依稀是五湖怪客,不由咯咯一笑,道:“老头,你到底跟来了,要比赛轻功吗?”足下加劲,冲向前去。
五湖怪客回首,道:“娃娃,你不要叫我爷爷,我也不叫你们公子孙子,这总可以了吧?”
林琪笑道:“就这样吧!”
趁着说话之间,追近寻丈。
五湖怪客发出一声长笑,身如离驽箭矢,飞射而去,顿时又把距离拉远。
寒夜荒郊,万籁俱寂,笑声分外嘹亮。
“阴文灵血”具有一种原始冲动力,林棋这一放腿狂奔,立时热血上冲,内力泉涌,奔速有增无减。
这下可苦坏了金笔书生,跑得汗湿衣襟,依然被他们远远抛在后面。
话休絮琐,三人风尘仆仆,经皖东,过洪泽湖畔,不一日来到开封府。
看看夕阳已隐入西山之后,当下投宿在城西一家“云宾馆”,开了一桌酒席,杯箸交辉,开怀畅饮。
忽听门外银铃声响,有一辆雪白马车来到店外,车上跳下一白衣小斯及一老太婆。
只听那小斯叫道:“店家,店家,可有上房?”
店小二见那马车雪亮亮地,高贵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