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门外银铃声响,有一辆雪白马车来到店外,车上跳下一白衣小斯及一老太婆。
只听那小斯叫道:“店家,店家,可有上房?”
店小二见那马车雪亮亮地,高贵无比,若不是王侯大官怎坐得起?忙笑脸迎上去,弯腰作揖,道:“敝店上房在开封府首屈一指,清雅优静,不知贵东可中意?”
那小斯道:“清静就好,把我们马车拉进后院,好生照料。”
店小二道:“是是……小哥就只有二位投宿?”他以为主人尚在车上,不禁动问。
老太婆一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这时突然冷冷喝道:“照咱们吩咐去做,别的事不用多问。”
林琪听那声音好生熟悉,抬目望去,吃了一惊,只见那老太婆白发如丝,左手独臂握着支竹杖,一脸冷漠倨傲之色,正是“沧海宫”苑兰公主的保姆刘老妈。那白衣小斯却是小频打扮。
她这时芳心卟卟跳动,凝望着“白绫香车”,却不见香玉公主下来,心中甚感诧异。
店小二见那老太婆声色俱冷,也是一惊,赔笑道:“是是,上房就在后院,小的为二位引路。”将二人往里引进。
金笔书生看得那白色马车一切的装设与苑兰公主的“蓝绫香车”,毫无二致,仅是色泽不同,心中诧异,低声问道:“林兄你觉得这马车很是特别?”
他声音虽低,刘老妈却听得清清楚楚,走到拱门又回过身来冷冷瞪了他们一眼。
林琪乔扮男装,脸布薄羽面具,刘老妈自是认不出她庐山真面目,但她知这老太婆,性情暴戾,招惹不得,故意沙哑着嗓音,笑道:“二位干杯呀!”
五湖怪客只道他没听清楚苏慧中的问话,特重复一遍,道:“小老弟,他说那马车像孙子坐的,你听到没有?”林琪暗叫一声“糟糕!”
果然刘老妈脸色一寒,厉声道:“你说什么?”人已走了过来。
金笔书生淡淡一笑,道:“在下等见二位坐驾的装设,高雅丽致,不期然说出敬佩之言。”
刘老妈脸色缓见缓和,哼了一声,道:“高雅丽致,也不用你们多嘴评论。”
苏慧中听她言辞跋扈无礼,脸泛愠色,冷笑道:“在下最喜欢评长论短,作酒饭余兴的笑料……”话犹未了,突然“啊呀!”他痛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有人在他脚上重重地踩了一下。
刘老妈一怔道:“你鬼叫什么?”
苏慧中怒视着五湖怪客道:“老哥是你踩我?”
五湖怪客笑弯了腰,指着林琪说不出话来。
苏慧中起先只道五湖怪客恶作剧,一见原是林琪,火气更盛,大声说:“林姑娘,你为什么踩我一脚?”他一时气愤说溜了嘴。
五湖怪客一怔,道:“林姑娘?谁是林姑娘,哈哈我知道小老弟你原是个女娃娃,怪不得说娘娘腔。”
林琪只怕被老妈看出破绽,急道:“老哥别胡说,”她踩苏慧中一脚是暗示他别与刘老妈争吵,哪知把他踩痛了,反而弄巧成拙。
在江湖上走动女扮男装,原也是极平常事,刘老妈听她急口否认,声音又有几分熟稔,又是姓林,心生疑云,不禁仔细地打量着她。
她觉得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林琪,轻藐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去。
五湖怪客道:“小老弟你生为女人,实在太丑了,连这位老太太都不屑看你。”
苏慧中笑道:“老哥有所不知。林姑娘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足与苑兰公主比美争艳,只是目下薄羽掩面,掩饰了绝代朱容。”
刘老妈道:“好呀!原来果是你这死丫头。”转身冲了出来。
想起她勾引驸老爷,使二公主流了不少辛酸泪,怒火中烧,举杖当头劈落。
林琪功力已非昔比,双足一蹬飞帘而去。
苏慧中大怒,本待运笔来架,一见她竹杖来势凶猛,心灵微震,不敢硬接,横跃开去。
五湖怪客叫道:“酒壶!酒壶!”双手抱起酒壶,往桌底下钻了进去。
店小二眼睛一闪,暗叫“惨矣!”
刘老妈竹杖点到桌面,突然呼啸一声,收了回来,叫道:“老头滚出来,你那酒壶那儿偷来的?”原来她认出那酒壶是“海天别墅”之物。
五湖怪客伸出头来,问道:“泼辣妇,怎不劈来?”
刘老妈冷叱道:“打死你不要紧,只是这酒壶伤不得,你哪儿偷来的?快说!”
五湖怪客站了起来,说道:“是我媳妇孝敬的。”
原来那夜他们渡过对岸,发现沙滩上面有足印,循足印找去却不见踪影,梁姑与仙主夫人商议结果猜驸马爷必在往恒山而行,于是决定往恒山沿途寻去。
五湖怪客嚷着要喝酒,梁姑送了他一壶酒及几样好菜,因那酒壶精致,酒虽喝光,却一直留在身边。
刘老妈叱道:“分明是你偷的,什么媳妇孝敬的。”林琪道:“是梁姑孝敬的。”
刘老妈哼了一声,道:“你这丫头狡诡的很,今日看你还跑得了?”大步逼来。
林琪柳眉一竖,厉声道:“大公主赦我无罪,你还敢来碰我?”
刘老妈一怔,果然不敢动手。
苏慧中剑眉一扬,朗声道:“二位是什么人,敢这等胡来?”
林琪道:“她是大公主的保姆。”
苏慧中“嗯”了一声,脸色一沉,道:“原来如此,大公主生死不明,咱们与梁姑分道四出寻找,你们还来胡闹。”
刘老妈全身一震,急道:“你说些什么?”
苏慧中把“采石矶”之事,说了一遍。
刘老妈与小频,“呀”的一声,抱头大哭。
金笔书生道:“别哭了,咱们现在往恒山找去,你们没事就跟着我们走罢。”
小频哭道:“我们也是要上恒山去找二公主。”
苏慧中道:“那最好不过,咱们走在一起,彼此好有照应。”
翌日众人一道起程,刘老妈不让他们坐上“白绫香车”,三人只好远远跟在后面。
走了好一阵,五湖怪客道:“他们舒舒服服坐在马车上,咱们辛辛苦苦赶路,多不公平,也去坐他车子,岂不皆大欢喜?”
林琪道:“那老婆泼辣的很,哪会欢迎咱们去坐马车。”
五湖怪客道:“你怕他?不让坐就揍呀!”
林琪道:“我是有些怕,那老妈子是大公主的保姆,得罪了可不好受。”
五湖怪客骂了一声“泼辣婆”却没上去抢车坐,一行人风餐露宿,沿途查访公主下落,暂且表述不提。
且说香玉公主一心要追玉面书生取回“藏玄秘图”,从“柏云寺”追赶而出,一路紧追不舍。
他那“雪龙驹”乃是一匹千里良马,虽然背驮二人,依然奔行如飞,香玉公主仗着身负飞尘绝迹的轻功,一口气追出数百里。
起先双方首尾相接,玉面书生回头看去,只观一道白影在背后数丈外,大为震骇,双腿猛挟马腹,大声呼喝,那马四蹄齐飞,奔成一条直线,去势如箭。
吕、柳二人,只觉耳边风声呼呼,朦胧的景物,不住地向后飞逝。
“吕哥哥,快呀!快呀!公主追到了。”
玉面书生更惊,拚命地催骑飞驰。
只听香玉公主娇叱道:“你们今日不把秘图留下,跑入东海底,我追到水晶宫。”
玉面书生道:“尹嫂子你穷追不舍,尹兄回来见不到人,岂不担心死了?”
香玉公主嗔道:“我不听你胡说快把秘图还来。”
玉面书生心头更急,但让他送还秘图,却也心有不甘,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过了一个多时辰,香玉公主既无法拉近,雪龙驹也无法把她抛远。
也不知飞渡多少村落、溪流、丛林,望望天色,星晨寥落离天明不远矣。
忽听柳筠喜叫道:“吕哥哥,公主追不上咱们了。”
玉面书生回头望去,只见公主身影只剩二、三尺高,怕已在六七丈外了。
心中一乐,哈哈朗笑道:“雪龙驹当世神马,武林中有谁能望其项背?哈哈!嫂子后会有期了。”
那马一声长嘶,意气飞扬,捷如一道白练,绝尘而去。
香玉公主虽然功力非凡,但毕竟人力不如马力,此刻已被远远抛下,心中气忿之极。
到了天亮,不但看不到人马影踪,连蹄声也渺杳不闻,她性情温柔,却深具毅力,何况此次不惜风尘万里重临中原,旨在为尹靖分忧效劳,当下决心追到恒山,把“玄天图”取到手中,于是循着蹄印继续追下。
中午时分,遥见前面显出一座城垣,看那马蹄印却是直入城中。
入得城来,只见街上车水马龙,颇见繁华,马蹄已混淆不清,她在街上溜达一阵。
此刻艳阳高照,餐馆生意正浓,奔行一夜,滴水不进,被那阵阵饭肉香味,熏得饥肠大动,顾盼间,信步走进一家酒楼。
店中人潮熙熙攘攘,跑堂的招呼客人,端酒送盏,来往如梭,忽然瞥见一位天仙似的白衣美妇踏入店门,满座宾客纷纷住杯停箸,凝望门外。
原来人声沓杂的餐馆,突然如空房静室,雅雀无声,这时即使发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那跑堂双眼发直,忘记上来招呼,瞬息之间,一切的行动似乎都在停歇状态下。
店中宾客虽是三教九流,人品不一,但崇爱美色乃是人类天性,因此人同此心,心同此意,均觉得看这白衣宫装美女全身二万六千个毛孔,如被熨斗熨过一般,无一不舒适服贴。
香玉公主生长在帝王之家,美丽圣洁,有“东灜玉女”之称,每次出现在百姓的面前,总感受到这种目光,因此毫无尴尬忸怩之态。
只见她轻启樱唇曼声道:“店家,替我预备几样酒菜。”语音圆熟,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委婉动听之极。
那跑堂如梦初醒,慌忙笑道:“敝店南北名菜,样样具备,不知小姐欲点何菜色?”边说边打拱作揖请进店中。
香玉公主莲步姗姗,款款走到东厢靠旁的一张桌旁坐下,想起自己平日喜欢吃的几样菜,随口说道:“做样‘爆獐金银蹄子’,‘鸳鸯舌煎羹’,‘糜肚假江瑶’,再来个‘雕花七彩八鲜汤。’”
那跑堂的吓得张口合不拢来,心道这几样菜除非帝王公侯,等闲人哪里吃得着?
香玉公主见他错愕状,奇道:“怎么!你们店里没有这几样菜吗?”
跑堂的赔笑道:“‘糜肚假江瑶’敝店还勉强可做成,可……‘爆獐金银蹄子’敝店现无鲜色,那‘鸳鸯舌煎羹’需一、二十对鸳鸯,一时很难找到,可否改为‘鸡舌煎羹’?……
‘雕花七彩八鲜汤’小的倒没听说过。”
香玉公主笑道:“‘鸡舌煎羹’的味道只怕不及‘鸳鸯舌煎羹’好,不过做来试试也无妨,‘爆獐金银蹄子’作不起来算了,‘雕花七彩八鲜汤’就改为‘真珠银燕汤’。”
旁边一位客人忍不住问道:“什么是‘爆獐金银蹄子’?”
那跑堂的道:“客人有所不知,那是乳獐刚生下砍下蹄子,烹调的名菜,大獐已不容易捕得,何况刚生的獐子?”
那客人一愕,跑堂又道:“‘糜肚假江瑶’敝店倒是有的,只是从来少有客人点过,那要尚未满岁的糜鹿才中用。”言下甚得意。
跑堂的传话下去,厨师们都吃了一惊,光那“鸡舌煎羹”就得杀十数只鸡,忙半个天才把菜色作好,跑堂轻手轻脚,端了出来,香玉公主一一品尝,觉得中原厨师调菜的手法确也不错。
这一顿饭足足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起身离坐,走到店门螓首轻点,曼声道:“你们厨师调菜手法还不错。”
跑堂忙笑道:“哪里,哪里,小姐过奖了。”
香玉公主嫣然一笑,出门而出。
跑堂的正还双眼发直,傻笑着送客,只听背后掌柜的说道:“酒菜一共二十六两银。”
跑堂的霍然深醒,才想起这位阔小姐还没有付帐,忙声高声叫道:“小姐慢走!”
香玉公主停步回眸一笑,道:“何事?”
跑堂的见她一笑,全身骨头酸麻,魂儿都飞上了天,傻傻道:“没什么,没什么,小姐你慢走。别扭坏了身子。”
香玉公主道:“你这人真好,多谢你关心。”
跑堂的见她转身欲去,急道:“小姐您……刚才那些酒菜,还没有付帐。”
香玉公主“噫”了一声,道:“啊呀!付帐,我身上没带银子。改日叫人送来好了。”
酒客们齐齐一怔,二十六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小姐看来斯斯文文,谁知却是吃白食的。
跑堂面有难色,道:“小的不能作主,只怕敝东……”
香玉公主道:“叫你店东来,我向他说一声。”
跑堂的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突然有一人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说道:“这位姑娘的帐,一并由我代付。”
那跑堂的回过头来,只见一位身穿华服的年轻公子,长得玉面朱唇,眉目如画,好一表人才。
当下如获至宝,欠声笑道:“是是!公子。”
那华服少年道:“一共多少?”
掌柜的道:“这位小姐二十六两,公子一两半,共计二十七两半。”
华服少年掏出三绽雪花银,说道:“这一共三十两,剩下的赏你们不用找了。”他出手阔绰,满座宾客又是一惊。
财神上门,跑堂的连连称谢,送出店门。
香玉公主道:“你我素昧平生,怎劳公子破费?”
华服少年哈哈笑道:“财宝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区区数十两银子,何足挂道?”
言语豪放,大有挥金如土之概。
香玉公主道:“我出外游历,一时落了单,盘资没带在身边,等我见了同伴,再还你银两。”
华服少年陪她走入街心,鼻中嗅到一股淡淡清香,说道:“艰难互济,人情之常,若要公主还钱未免太小气了,何况区区与公主并非初识。”
香玉公主道:“我们几时见过面?我不认识你呀?”
华服少年一怔,奇道:“公主今日言语情态大反常昔,区区幽冥公子宇文雷,在‘混元坪’见过公主一面。”
香玉公主笑道:“你见的是我姊姊,我并没有去过‘混元坪’。”
宇文雷“噫”了一声,道:“公主与令姊好生相像。”
香玉公主道:“不错,我姊姊同我很相像,很多人都认错……唉,我得先告辞了,他日再令人将银两送到‘混元坪’奉还。”幽冥公子急步跟在她背后,说道:“在下浪迹湖海,居无定所,你到‘混元坪’也找不到人。”
二人边行边谈,已出了城垣,她道:“那你随便说个去处也好,我一定派人送到。”
幽冥公子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公主一人行色匆匆,但不知意欲何往?”
公主心想到处盲目乱撞,哪里找得到玉面书生,不如说与他知情,说不定会有眉目,遂道:“我在寻找一个叫玉面书生的人,他同一位红衣姑娘合骑一匹白马,你可曾见着?”
幽冥公子闻言脸色一变,冷峻道:“公主找他何事?”
香玉公主见他神气语气突然变得很冷漠,怔了一下,说道:“我要找他取回‘藏玄秘图’。”
幽冥公子冷峻之色,一扫而光,哈哈笑道:“很好,很好,你我算是敌忾同仇,我正在找他,带回‘腐尸窖’练功?”
香玉公主奇道:“拿人练什么功?”
幽冥公子得意地笑道:“我要把他碎尸万断,风浸雨淫,待生蛆腐烂之时,作练‘阴尸功’的用途。”
香玉公主眉头一皱,道:“你们有什么深仇?要用这等残酷手段相加于他?”
宇文雷忿然道:“在下恩怨分明,眦疵必报,此人曾经羞辱于我,并夺去‘伏義奇书’及‘藏玄秘图’,此仇不报,恨气终日难消。”
香玉公主立即接上一句,道:“那‘藏玄秘图’是我们的东西。”
幽冥公子道:“那张折图我不过顺手带走,并无窃占之心,可惜目下不在我身边,要不然一定当面原壁奉还。”
香玉公主听了心中甚喜,这人心肠不坏,只是性子偏激些,遂道:“玉面书生抢你‘伏義奇书’,向他要回就是,何必定要取他性命?”
宇文雷冷然道:“宁教我负人,不教人负我,一旦有人负我,必加倍报还于他。”
香玉公主秀眉微蹙,轻轻叹道:“你这人思想偏激,若不及时悬崖勒马,早晚会走入邪恶之途。”
幽冥公子淡淡一笑,道:“善恶正邪甚难衡量,在下行事但凭喜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