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到底有多大本事。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留给她的又是一片空旷。一阵寒风扑来,*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粘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凤娇最爱和她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黝黝的大山,害怕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漫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
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从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哦,香雪(6)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
那被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哗啷啷地唱歌。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今晚台儿沟发生了什么事?对了,火车拉走了香雪,为什么现在她像闹着玩儿似的去回忆呢?四十个鸡蛋也没有了,娘会怎么说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妇、聘闺女吗?那时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儿,他才能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挣回香雪的学费。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回去怎么说?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处的杨树林张望,杨树林地响着,并不真心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是哪儿来的流水声?她寻找着,发现离铁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蹲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凤娇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娇劝香雪拿一件旧汗褂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她还记得,那老头真心实意等了她半天呢。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因为芝麻糖怎么也不能和铅笔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
小溪的歌声高昂起来,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赶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风吹乱的头发。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
她告别了小溪,又回到了长长的铁路上。
前边又是什么?是隧道,它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
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没有返回去,她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们惊羡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闪烁。她弯腰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娘告诉她,这样可以“避邪”。然后她就朝隧道跑去。确切地说,是冲去。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总在鸣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
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们。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战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出门(1)
韦伶
雾真大呀。
下车后,凌子简直看不清方向了,一年前妈妈带她到温泉来的时候,她记得这公路的左边临着嘉陵江,右边山上有许多拥挤在一起的老木房、老砖房。可是现在,雾把它们全吞没掉了。凌子眼前尽是弥漫着的雾,这雾仿佛要把她吸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洞里去。
凌子实在没有料到,今天早上会有这么大的雾。在她为这次旅行作准备的时候,她是这样想象这个星期天的:四月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她的头发,她背一个妈妈的小皮包,穿一件橘黄色毛衣,走在去温泉公园的人流中。这次单独旅行,将使她十五岁的生日过得多有意思!这可是凌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门啊。可是碰到了雾。
也许是靠着江边,雾是那样地大。走出十步远,温泉车站的站牌就看不清了。凌子头发、睫毛,全都被雾蒙住了。
她心里有些发慌:这茫茫的一片,往哪里走才是去公园的那条小道呢?
凌子紧盯着脚下的那一块儿地面,地面只能辨认出很近的一块儿模模糊糊、灰白灰白的大半圆。凌子觉得仿佛梦游在雾里一般。
前面蒙蒙的,似乎也移动着一个灰的人影儿。凌子小跑几步,辨认出那是个男的,细高个儿,穿一件风衣。她有了依靠似的朝那个人影儿奔去,叫道:“叔叔!”
那人没理睬,凌子又叫了一声。哟,什么“叔叔”,转过来的那张脸庞是那样年轻,年轻得顶多只能把他唤作“小哥哥”。凌子为自己的误会害羞,那人仿佛更害羞,甚至有些脸红了。凌子问:“去温泉,怎么走?”那人回答:“走……那儿!我也去。”
他用手指画了一下,自己先朝前走去。凌子紧跟着他,心里有些埋怨那个“小哥哥”,为什么不等着我呢?凌子想:走那么快干吗?
真怪,到了公园门口,雾也散了。雾一散,太阳就钻出来了。
一下子,不知从哪些地方,冒出一伙伙老老少少的游客,那气氛就像乡下赶集似的。凌子夹在他们中间,走进了公园。她本来以为别人会为她一个人出来旅游感到惊讶的,可是看样子游客们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她。
到温泉,最有意思的那就是游泳喽。这温泉游泳池里的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暖泉水,就是四月天脱了衣服跳进水里,人也不会感到寒冷。
凌子来到游泳池,那里已经涌入不少人。大家都不愿放弃在这个好天气到温泉游游泳的好时机。凌子来到更衣室,从皮包里取出自带的游泳衣,这件衣服凌子穿着一向很合身,颜色也好,是深红的。
可是今天,凌子换上后却感到有些别扭。她的眼睛在更衣室里搜寻着,在对面的墙上找到一面很新的大镜子。
小说卷贰 成长的味道
凌子朝镜子走去,她一下子心跳起来:镜子里那个姑娘就是她吗?那纯粹是个姑娘,而不是个女娃娃!那样的身段,只有在一个长大了的姑娘身上才看得见。而且由于穿的游泳衣太贴身,那些线条显露得多明白呀。凌子的两个脚趾头在冰凉的地面上紧张地勾起来。她脑子里很快闪出“十五岁”这几个字。是呀,凌子今年满十五了,十五岁,哪能还像个娃娃样呢?
凌子忽然感到一阵害羞,这害羞里也夹着兴奋和一丝慌乱。她迟疑地走到更衣室门口,把游泳衣轻轻地扯了扯,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点儿?真的,太小了!凌子站在门边犹豫着。可是游泳池里一片划水声、打闹声,到底还是把她诱了出去。
出门(2)
凌子低着头跑出门,仿佛怕冷似的跑到池边,“嗵”地跳了下去。哟,这里的水真深呀!凌子跳入了深水区。深水区里,水是深绿色的,绿中带蓝,深得看不清池底。凌子觉得,这里比绿中泛出土黄池底的浅水区要够味儿得多。她仰过身来,两条腿轻轻拍打着水面,像条往上摆直的小鱼一样向前蹿去。这种游法,能让她很自然地仰望晴朗的天空。她让太阳尽情地晒在她脸上、腿上、手臂上,晒在她变化着的身体上。不错,那两条腿不再干瘦了,长得圆鼓鼓的,很有劲儿。凌子开始变换着姿势在深水区里这样游一会儿,那样游一会儿。
她是有意让那边几个哇哇叫着的得意洋洋的小伙子看看,她也能在深水区里来去自如。
一个穿绿衣、套着游泳圈的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一个小女孩儿的爸爸模样的人,游到凌子身边来了。那爸爸真笨,打水哪是这种教法呢?凌子向他们游过去,“别紧张。”她说,“腿放松些,沉不了的!”小女孩很听话,丢开爸爸,跟在凌子身后。小家伙是这样信任凌子,凌子心里涌起一股甜甜的从未有过的喜悦,她对小女孩儿说:“进步真快呀!”
一红一绿两件鲜艳的游泳衣,还有小女孩儿因为进步受到表扬而发出的欢笑声,引得池里的人们不时朝凌子她们望一眼。凌子觉得深水区里有个小伙子特别注意她们。她仔细一打量,原来是雾里那个“叔叔”!“叔叔”待在水里,瘦得一根条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凌子游过他身边时,笑嘻嘻地喊了一句:“谢谢你——刚才!”瞧,那“叔叔”脸又红了,真好玩儿。
泡在池子里,一转眼,两个小时过去了。凌子走出更衣室,头发梳得直直的,披在背后。
下一步,该到南边山坡上看梅花鹿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按着自己的计划去做,心里是多么愉快!
梅花鹿,迷人的梅花鹿。凌子对这种动物,有一种特别的兴趣,一年前,凌子看过一场小舞剧《金色的小鹿》。舞台上,舞蹈演员出色的表演,使凌子对这种神秘、优雅的动物产生了许多美丽的幻想,她编了一篇童话《小花鹿》,故事里,凌子想解释关于梅花鹿的花斑、鹿角是怎样得来的。当然,她的解释,包括梅花鹿的生长环境、生活习性等方面的描写,全是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出来的。没想到,这篇习作被语文老师发现后,居然引起了校语文教研室的轰动,几位老师分别在自己任课的班级里作了介绍,从此凌子名扬全校,并有了个引人喜爱的绰号:“小鹿儿”。
凌子微微笑着,向公园里梅花鹿的地方走。她心里不知怎么有些紧张,而且越发激动起来,前几天的晚上她做的那个梦,那梦中的一些片段,又清清楚楚地在脑子中出现了:好宽好宽的一片草地,草地的边沿是黑森森像墙一样的密林,那林子远得看不太清,只有一片草地亮亮的,在深蓝的天空下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草味儿。凌子懒懒地躺在草地上,脖子上套着红的、
白的、黄的鲜花编成的花环。旁边有一群小鹿,轻轻地用嘴来碰她,它们朝着她撒欢,她是它们的领袖。凌子是一只小鹿王。她闻着草地的气味,说不出这气味该怎样来比喻。她觉得这草地像人一样地在呼吸,好大好大的一个人呵。凌子躺在那里,觉得舒适,觉得可靠,觉得……温柔。
忽然有个什么东西蹿过她身边,野草被它碰得东摇西晃,凌子现在还能感到有一片草叶弹到她额头上的那一扎,那叶片像针似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出门(3)
那东西腾腾地跑着:多有劲儿,草地被它踏得咚咚地响。凌子眯缝起眼睛仰望着它——太阳好晃眼啊,只模糊地看见蓝天中有一个动物的黑影呼地跃起——它的角、它脖子上的花环!凌子一下站起来。她知道那也是一头鹿王,另一处鹿群里的王子,一个黑黑的鹿王。凌子难堪地站在那里,她本来想走过去,但她记起了她没有穿衣服,怎么回事,她是人还是鹿呢?她看见自己油亮的毛皮在阳光下滑滑地闪动——可是一回头,那黑鹿王却跑远了,跑向草地那边迷宫一样的森林。一个黑点子,跳跃着,越来越小。
胡思乱想。真傻。想着这梦,凌子耳根热乎乎的,望一望周围,并没有人看透她刚才想着什么。多么好呢,可是她不会让别人知道。
快走进梅花鹿展览馆了,凌子心里喊:我来了,告诉你们,我来了!她心里咚咚跳得自己都能听见。
可是。
可是不是这么回事呀!凌子来到那厚厚的包围着梅花鹿的混凝土围墙外的时候,她才清清楚楚地感到,那个美丽的梦是多么得不现实——现在,她连越过围墙,走进她的鹿群这个举动,都不能有。
凌子站在暗灰色的围墙外,远远地望着鹿群。她把手放在围墙上,把脚踮起一点儿,望着它们。
它们或者站着,或者蹲着,每一个姿态,每一组造型都是那样得当、优美,仿佛是最能理解画家意图的模特儿一样。它们大多数时间都沉默着,不时用嘴吻吻草地,不慌不忙地踱几步。有时,它们也扭过头窃窃私语一阵儿,说着人永远也弄不懂的纯粹是鹿的话。
凌子忽然看见一双灰亮的眼睛一闪,那是一头大鹿。它看了凌子一眼,转过去,过会儿又猛地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凌子。凌子望着它,想读懂它的眼睛。但是她读不懂,反被那大鹿盯得有点儿发窘,她慌乱地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交叉的手臂间,靠在混凝土的围墙上。
一会儿,凌子悄悄抬起头:那鹿,还盯着她。真奇怪,盯什么呢?这回凌子大胆地迎着它:你想知道什么?你是谁?你一定不是那鹿王,你是它的邻居、兄弟?你想过要逃跑吗?你的家在哪里?你恨不恨观看你的人,恨不恨——我?
那鹿只盯着她看。那冷静的模样,说不定是在嘲笑着她的幼稚。
不,凌子一点儿也不了解鹿,不了解真正的鹿。那篇童话,多么可笑。
告诉我,大鹿。
凌子立在围墙外,久久地看鹿们吃草、踱步、晒太阳。
“咦,这些大鹿里面,怎么还有没长角的呢?”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