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似乎找到了知音。他强调说,戏确实是演出来的,但是,戏又不能仅仅只是演。对于演员来说,就是要张弛有度,既不能太松,也不能太过。
有了这一支持,张艺谋下定了决心:换演员。
然而,他们的拍摄时间本来就紧张,此前已经拍了一个来月,用了大量胶片,他们所用的摄影机是从香港租来的,眼看租期快过了,如果要延长租期,不仅仅是费用问题,还需要征得对方同意。
张艺谋说:“我必须保证影片的质量,绝不能马虎。计划推迟,我照样拍。实在不行了我把机器扣在这儿,他们总不能跑来抢走吧!”
可是演员怎么找?姜文肯定可以胜任,但他的档期不行。只有一个办法,找“姜文第二”。
在《红高粱》中,姜文的作用绝不仅仅只是男主角这么简单,他实际上是“戏架子”,不仅撑起了自己的戏,也撑起了巩俐的戏。
现在,张艺谋同样也需要一个戏架子,这个人不仅要能撑起整部戏,他还必须能够衬托巩俐。剧组列了一排名单,一个个地联系。张艺谋作为导演已经名声在外,大概没有哪个演员会拒绝他的召唤,关键在于有没有档期。最后确定的是李保田,他似乎专为《菊豆》而生,非常有趣地为这部戏排开了档期。
张艺谋选演员之初,心中早已经属意于李保田。对于李保田的演技以及在演艺界的名声,他是绝对有把握的,只是当时觉得李保田与戏中的杨天青有相当的年龄差距,让李保田来演,这个杨天青的屏幕形象会显得老了些。
现在火烧眉毛,根本不容张艺谋犹豫了,只得通知李保田赶到黟县。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李保田的年龄确实与杨天青有距离。但李保田炉火纯青的演技弥补了这一点。李保田的表演不仅极善于把握尺度,也极善于和对手配戏,对巩俐演技的发挥也大有帮助。
至于杨天白这个人物,张艺谋仅仅只选择一点,那就是人物形象上的那股劲儿。那是一股什么劲儿?简单点说,是一股愣劲儿,这样的劲儿似乎每个农村孩子都有。再加上张艺谋很好地利用镜头,只要将这股劲儿突出,这个人物是很容易成功的。当然,找农村孩子当演员有一大难题,那就是他们不会演戏。而张艺谋的“造星术”就是让演员不说话,而是让镜头说话。
“第五代”导演和“第六代”导演都不太喜欢太多的人物台词,原因就在于一旦用多了对话,导演的控制力就会大大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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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内开花墙外香(1)
张艺谋习惯在前一部电影拍摄的尾期便开始物色下一部电影的题材。
这次进入张艺谋视线的是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这部小说在当时也是极其轰动。
故事讲述的是“五四”背景下,知识女性颂莲因为父亲生意失败自杀,失去生活的依靠,不得不嫁入豪门,成为陈佐千的四姨太。小说对于颂莲的过去花去了大量篇幅,比如写她在父亲自杀,写她在曾染满父亲鲜血的水池里洗头等细节。其外表显得十分坚强,内心却又充满恐惧。正因为如此,她也就产生了要嫁个有钱丈夫、离开父亲投给自己的阴影的想法。不料,她从一个阴影走进了另一个阴影。男人都希望妻妾成群,在这样一个妻妾成群的家庭,女人成了牺牲品。她不得不陷入几个女人的钩心斗角之中。和其他三房太太相比,颂莲有青春有美貌,还有知识,在这场斗争中占有绝对优势,加上她“床上的机敏”,自然成为陈佐千最喜欢的女人。颂莲不仅要付出全部精力对付另外三房太太,还需要对付身边一个虎视眈眈的觊觎者——雁儿。雁儿是陈府的一个下人,她原以为可以摆脱下人的命运成为第四房太太,没料到这个角色被颂莲意外获得了,她也就因此将颂莲当成了自己的仇敌。为了自身的命运,颂莲不得不投入这场战斗,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身为有知识的新时代女性,与这样一群陈腐女性争斗,实在是一件很没趣的事。某些时候,她或许会想到那更加自由奔放的天空。恰恰这时候,具有和她一样新思想的飞浦少爷出现了,处于这两种思想斗争之中的颂莲,命运的悲剧性也就不可避免。
张艺谋对这部作品一见钟情,原因不言自明。这部作品和他此前喜欢的那些作品一样,整个故事的进程都是有股力量在驱动。这种内在张力,只可能在一种文化冲撞中才能体现,而这种文化是新和旧的碰撞,因此表现这种力量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些旧的东西,这种对旧东西的表现一度被中国观众骂为张艺谋一味丑化中国人以取悦外国人。为了体现这种冲突的激烈性,也为了让这种文化的冲突更加直观,“性”似乎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辅助工具。也许多年以后,人们在总结中国电影史时,将此说成是“性电影史”。比如有人说《红高粱》表现的是野合,《菊豆》表现的是乱伦,《大红灯笼高高挂》表现的是性的专有权和性的共有权的争夺。
这些无疑给张艺谋的事业带来了阻滞。果然,当他正紧锣密鼓地准备投拍《妻妾成群》时,传来《菊豆》被禁的消息。
幸运的是,这部电影是日资拍摄,日本投资商将电影拿到了海外。《菊豆》获得1990年第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十大华语片奖,同年还获得法国第43届戛纳电影节首届路易斯丒布努埃尔特别奖、西班牙第35届瓦亚多里德国际电影节金穗奖、观众评选最佳影片奖、美国芝加哥国际电影节金雨果奖;1991年这部影片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奖。
《菊豆》在国外获得了这一连串的荣誉,因此有人戏说成“墙内开花墙外香”。
现在正在筹拍的《妻妾成群》,可能又会面临这样的尴尬局面,但张艺谋仍然很想把它拍成。
和此前一样,张艺谋每拍一部影片,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这个故事吃透。
《菊豆》被禁,实际上给张艺谋一个不妙的信号,在他所表现的题材中,某些东西是一定要回避的。《妻妾成群》这样一个名字虽然很能引起某些观众的认同,或者说对票房有着较强的号召力,可一旦出现在银幕上,要想通过审查大概是一件难事。所以,他必须改掉这个片名。
到底用什么片名?张艺谋反复研读小说,他注意到了小说开头部分描写陈家大院的装饰时写到的一件物品:红灯笼。红高粱、彩色染坊,现在又是红灯笼,这实在是太好了。出于摄影师对色彩的特殊敏感,张艺谋的心中猛然一动。他找到了这部戏的基本色调,那就是有别于《黄土地》、《红高粱》的红色,它是一种大红,一种今天人们称为“中国红”的大红色。
红灯笼一旦出现,张艺谋心中豁然了:红色,就是这部影片的色彩基调。除了这个基调,张艺谋电影还需要一个形而上的载体。这个载体如果能够和红灯笼紧密地结合那是最好的。如果仅仅只是在画面中挂一些红灯笼,让红色成为影片基调的一种铺染,那么这个红灯笼就显得太生硬了。能不能使红灯笼成为整部影片的一种必需?。 最好的txt下载网
墙内开花墙外香(2)
中国“第五代”导演的出现,恰恰是对他们的前辈反正的结果。他们的前辈过于强调形而上,甚至长期被主题先行所桎梏。“第五代”导演一出来便大胆地强调形而下,力求在形式上取得突破,给人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形而下的刻意追求,既造就了他们也毁灭了他们。后来张艺谋电影常常被人批评为“大而空”,显然就是指“形式大于内容”,在过于追求形而下的情形下,忽视或者削弱了形而上。
张艺谋之所以一定要找到红灯笼,也就是要找整个形而下结构中的定型物。
张艺谋必须找到一种办法,让红灯笼成为一种形式的符号。张艺谋极其自然地从皇室后宫有一个翻牌子制度,想到了点灯。用灯笼来代替皇帝所用的牌子。
想通了这一点,整部戏的条理也清楚了,整戏就是一部灯笼戏。戏的开头就是点灯。戏的过程就是灯的点点灭灭,戏结尾了灯就封了。封灯实际很有符号意义,相当于古代皇帝将妃子打入冷宫。
点灯和封灯之间需要一些变化,既衬托显示人物命运的发展,同时还能起到对剧情推波助澜以及引导观看的作用。所以,张艺谋设计了点灯到封灯的整个程序。
灯笼这一形象被确定并且丰满之后,影片所讲的整个故事,和原来苏童的故事就有了相当的距离。
在苏童的故事中,有关颂莲嫁入陈府之前还有大段的描写。张艺谋突然觉得,既然以点灯开头,这段描述就没有太大必要。
张艺谋心目中有了第一个镜头:一顶小轿将颂莲抬进门。尽管是大户人家娶亲,毕竟娶的是第4房姨太太,不可能太铺张,这是中国传统,所以只能是一顶二人小轿,甚至不能有喧天的锣鼓和震天的爆竹。对于一场婚礼来说,这显得有些冷清,但这种冷清的开头与轰轰烈烈的中段以及悲剧的结尾,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对于强化主题有着极好的作用。
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颂莲被抬进的那扇门。这个故事有点皇帝后宫戏的味道,所以,这道门绝对不能是普通的门。可剧中人毕竟不是皇帝,不能将这门弄得像皇宫似的。也要有宫殿的感觉,需要有几个院落,分别代表着主人的地位。
这座“宫殿”,选的是山西的一座民俗博物馆,此前是某个票号老板的家,也就是日后电视剧《乔家大院》所表现的那个地方。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张艺谋拍戏,每次在剧本上下的工夫特别多,不仅剧本完成后需要集体讨论多次,而且就是在拍摄过程中,每天他都要将所有人叫到一起攒戏,攒着攒着,实际拍出的戏与剧本就有了较大距离。
在小说中,在陈家老爷陈佐千身上花的笔墨较多,尽管如此,这个人物仍然显得单薄和概念化,在编写剧本时有所加强,可直到开拍时,这个人物仍然未能丰满起来。
出演陈佐千的演员早就定好了,他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教师马精武。这次,张艺谋没有找一个像姜文或者李保田那样知名的男演员来和巩俐配戏,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部戏中男主角的戏不多。然而,在一部戏中,别说是一个男主角不出彩是大忌。
既然陈佐千这个人物太弱,就只有一个办法:加强。
已经加强了许多次,戏也增加了不少,并且已经拍了很多条,可张艺谋仍然觉得这个人物太弱。
为什么太弱?原因很简单。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即便尊贵如皇帝,大概也无法处理好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和争风吃醋。这类男人往往会采取和稀泥的态度处理各种纷争。这种态度决定了他没戏,很难突出自己的性格。有了这样一种背景,这个戏还能怎么加强?
试过很多次,都不能达到效果,张艺谋于是想:既然加不行,那不如减。
这确实是一种有益的思考,当一件事做加法不能成功的时候,做减法或许就是一个好的办法。沿着这个思路,张艺谋将陈佐千的戏一减再减。减到最后,他竟然发现,这个人物在整个戏中,既不能不存在,其实又可以根本没戏。不能不存在,是因为此人作为一种封建的力量客观地存在着。失去了他,这种力量就消失了,剧中人物的诸多争斗似乎就没有了目标。说他可有可无,是因为他实际充当的角色只是一个平衡各方力量的和稀泥的裁判。既然如此,裁判为什么不能到场外?
墙内开花墙外香(3)
于是,张艺谋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尝试,干脆让陈佐千变成一个影子,这个影子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客观又无处不在的力量。
这是一部震撼了无数中国人的电影,其力量从何而来?显然,是镜头语言所体现的,是整个故事的紧凑节奏和特殊色彩加上极度寂静的现场氛围带给我们的。
如果撇开这些电影手段,巩俐在戏中的表演也有些出彩之处,其中有很多场戏给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比如颂莲找出雁儿私藏灯笼一场戏以及雁儿跪在雪地里,颂莲却在房间里接受煎熬的一场戏等。
因为张艺谋所运用的独特的电影艺术手段,使得这些戏假若不由巩俐来演,换了另一个演员,也很可能是出彩的。恰恰是这一点,也从另一面证实了张艺谋电影的一个弱点,那就是对于人物的淡化甚至是符号化。
张艺谋太善于运用色彩,太善于利用镜头,这些已经给了观众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以至于观众完全可以忽略演员的存在,更忽略演员的演技。
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艺谋将陈佐千处理成符号性人物,处理成一个影子,属于神来之笔,此外的其他人物也难说不是影子不是符号。这也同样是张艺谋的神来之笔。
尽管这部影片讲的是一夫多妻的封建制度,可命运却比《菊豆》要好。《大红灯笼高高挂》与观众见面了,在国内受到空前欢迎。据说,票房创下了华语片的最高纪录。在当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这部影片夺得了金狮奖。同时,张艺谋的影片第二次被奥斯卡提名。与前一次提名不同的是,这次张艺谋等人获得了飞往美国的机会,主持人也因此颇有意味地宣布:“今天,我们的5位客人全部到齐。”全场以极其热烈的掌声,回报了他们的出席。
颁奖仪式上还有另一则花絮。颁奖的前一天,好莱坞华裔女影星、奥斯卡评委卢燕女士对张艺谋说:“艺谋,你再不能不在意了。我忍了很久,本想不告诉你,评委的一位主要成员亲口告诉我,《大红灯笼高高挂》拿奖的可能性非常大。你要做些准备。”
有了这句话,张艺谋很是激动了一下,以他拿数个国内和国际奖的经历和经验,大概是不会有意外了。同行的台湾以及香港朋友也都纷纷向他祝贺。
张艺谋知道,奥斯卡是全世界电影界最权威的奖,也是保密性最好的奖项,不到最后一刻结果绝对不会揭晓。可有如此之多的消息传出来,他也开始动摇了,他甚至为即将到来的获奖场面激动不已。他事后对记者说:“就跟炒股票似的,弄得你也真以为该拿奖了。”
最终,主持人宣布的是意大利电影《地中海》获奖。
事后,张艺谋对奥斯卡的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之好深有感触。他说,卢燕对他提到的那位评委实际上就相当于评委会的二把手。连这样的人都给懵了,可想而知,在正式宣布获奖之前听到的任何传言都不能算数。正因为如此,获奖人在听到获奖消息的那一瞬间才会显得那么激动,这个奖项的宣布才会那么具有悬念。
虽然没有在奥斯卡获奖,但意大利方面决定授予《大红灯笼高高挂》“意大利全国奥斯卡奖”,米兰电影协会也授予“观众评议本年度外语片电影第一名”。
作为一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确实是完美的,甚至可以作为电影教材中最经典的案例,尤其是在电影语言的表现以及电影载体的掌握等方面都堪称杰作。但如果作为经典电影,其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演员表演上的不足和主题表现上的时代感缺乏等。
瑕不掩瑜,张艺谋作为大师级导演的地位已经无可争议。
附录张艺谋年表(1)
1950年11月14日,出生于西安。
1964年9月,进入西安市第三十中学读初中,次年肖华转学到三十中,和张艺谋同班。
1968年12月26日,和肖华等人一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