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朱七猛然反应过来,他哪里能够知道我是怎么来了这里的?心里不禁一阵憋屈。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跟大马褂去了沙子口,到现在已经两年半没有见着你们了……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你先说。”
“我来找你呗,”彭福冲毛烘烘的月亮翻了个白眼,“有人说你回了放木头那边,你找你六哥来了。”
“啥?我找我六哥?”朱七一怔,“我六哥在老家好好的,我找他干什么?”
“啊?你不知道?”彭福不相信似的盯着朱七,“你真的没回家?”
“……”朱七憋屈得更厉害了,一把拉过了大马褂,“你问他!”
大马褂横着脖子将他们前面经过的事情对彭福说了一番。彭福听傻了眼,头皮搓得沙沙响:“怎么会这样?不对呀……孙铁子在崂山碰见华中了,他亲口说……”彭福薅了两把胸口,将气息喘匀和了,说,“你们去了沙子口的第二天我们就知道出事儿了,当时卫老大很着急,可是正巧董传德让他带着弟兄们上山,这事儿就暂时搁下了。在山上,董传德说,他听孙铁子说,你很有可能是跑了,有可能不回山了,要回家找媳妇呢……后来卫老大一分析,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华中说,孙铁子告诉他说大马褂跑了,朱七找他去了呢。”大马褂委屈得眼珠子凸成了蛤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瞪着彭福直倒气,彭福挑一下他的下巴,嘿嘿一笑:“别瞪眼,我没别的意思,这都是原话……”
“华中真的已经‘躺桥’了?”朱七急急地打断彭福,心悬得老高,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死了,他死了好几个月了,”彭福的声音低沉下来,“你们都知道我跟老华有些,有些那什么……可是我真的心里没有啥,我就是讨厌他老是在我面前提那件事情。不过还真让我给说对了,老华对谢小姐还真的有那么点儿意思,在山上老往滕先生那边出溜……”
“打住打住,这些事情以后再说,”朱七有些急躁,咽一口干唾沫,冷冷地说,“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城防去围剿,”彭福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和卫老大他们在仰口那边伏击去栲栳岛的鬼子,华中带着他手下的兄弟……”
第六章 虎口脱险(3)
“看来这是真的了。”朱七的心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喘气艰难,眼前全是华中憨实的笑容。
彭福愣愣地望了一阵天,摸一下朱七的肩膀,沉声道:“别难过了,人死如灯灭……他死得值,杀了不少鬼子呢。当时他被押到了李村,卫老大亲自下了山,带着我们找了城防队的长利。可是不管用,谁也救不了他,鬼子把押他的地方看守得像铁桶。我连夜去找了巴光龙,巴光龙带着龙虎会的全部兄弟都去了,可是根本没有机会下手。华中可真是条硬汉子,砍头的时候先是唱了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接着对看热闹的人喊‘老子死得值得,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小鬼子戳着脊梁说,看,这就是中国人’!尸首没丢,是老巴派人去收的……”“别说了,”朱七蔫蔫地站了起来,“咱们找个地方躲着,这里不安全,刚才我杀了一个鬼子。”彭福笑道:“看见了,当时我就觉得这几个家伙不简单,没想到是你和大马褂。”大马褂缩着脖子哼唧道:“自古以来都是请佛容易送佛难,他们把老子请来,没个说法老子能就这么走了?”
大家都怏怏地笑了一声,呼啦站起来,跟着朱七往黑黢黢的山坡上走。
朱七回了一下头:“福子,刚才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彭福说:“还不是来找你们?我带了四个兄弟,到东北地界已经十多天了。”
“刚才唱歌的那个兄弟是不是也是咱们的人?”朱七的心又是一皱。
“是,”彭福叹息道,“那伙计是个‘杠子头’,在火车上就暴露了身份,我们是被鬼子当俘虏抓的。”
“我听他唱的歌,好像是抗联唱的。”
“是啊,这伙计是卫老大带上山去的。你跟大马褂走了的第三天,他们就上山了。”
“是谁?是不是卫老大说过的那个叫棍子的?”
“不是棍子,是张连长……”
“知道了,他好像是个共产党……刚才你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
“他受伤了,跑不动,死活不走,这种时候,没法救他。”
“那伙计是条汉子。”朱七在心里翘了一下大拇指,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永乐。
“华中没死的时候在崂山见过孙铁子,”彭福擤一把鼻涕,接着说,“前年,孙铁子带着一个独眼儿伙计整天在山里面转悠,他去找过你一次,没找着就走了。那时候华中还活着,华中说,孙铁子说他自己要拉一帮兄弟在山里‘起局’……那天华中回山,跟卫老大说,孙铁子在老家见过你,问你回家干什么,你说你找不着你媳妇了,怀疑是你六哥把她送来了东北,要收拾东西来东北找你六哥。当时我以为是真的,现在看来,孙铁子是在胡说八道……不过卫老大派和尚去过你们家,真的没见着朱老六,问你大哥,你大哥糊涂了,啥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朱七隐约感觉自己家又出了事情,估计是朱老六害怕了,躲起来了,“和尚还说过什么?”
“和尚说,你大哥疯疯癫癫的,整天在街上高谈阔论,家败了。”
“我大嫂和我六嫂的消息呢?”
“你大嫂和你六嫂倒没啥,和尚说,打从找不着你六哥了,你六嫂就搬到你大哥家住去了。”
“还有呢?”
“没了,”彭福含混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儿的,有事儿和尚就回来说了。”
朱七稍稍放了一下心,回头望望静悄悄的林子,拉彭福一把,问:“咱们去哪里藏着?”彭福说:“你问哪个?在这里我不如你熟悉。”朱七沉吟了一会儿,脚步转向了西面:“我从来没来过这边,咱们还是应该回奉天,那边交通方便,咱们必须抓紧时间回山东,在这边根本藏不了几天。”话音刚落,彭福身边的一个伙计闷闷地开了腔:“这个地方我来过,是獐子河。”朱七咦了一声,歪头问彭福:“这位兄弟也是咱们的人?”彭福笑道:“刚才还忘了介绍,”将身边的两个伙计往前一扒拉,“这位兄弟叫张双,也是咱的人。旁边的两个也是,胖的叫石头,瘦的叫木匠。他俩也不是以前老董的人,是去年底从蒙山过去的,蒙山支队你知道吧?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我听张铁嘴说,你把兄弟丁老三就是蒙山支队的……对了,丁老三也在崂山呆过一阵子。刚开始跟史青云他们几个兄弟在山北边活动,后来一呼哨走了,好像有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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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虎口脱险(4)
彭福猛吸一口气,把话说得气宇轩昂:“咱们崂山抗日游击队组建得可真不容易啊。先是拿下了老董……这我就不用详细跟你说了,等你回去见了卫老大,让他告诉你。真不容易!那时候,国民党市党部的孙殿斌也拉了一支游击队,驻扎在山北的惜福镇。刚开始的时候,孙殿彬派人联系卫老大,要求咱们的游击队到惜福镇跟他联合,还许诺发给咱们枪支弹药。卫老大是什么人?老江湖啊,他还看不出来?这小子就是想用武器当诱饵,收编咱们。卫老大说,‘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收编我,我还想收编他呢’。直接给他来了个将计就计,让他们去崂山共商大计。这小子也够实在的,带着几个兄弟去了崂山。晚上一起吃了饭,卫老大让他跟着他上山转转,暗地里派人把他带来的人全都绑了,当场收缴了三四支手枪……这事儿是我带着弟兄们干的。等这小子反应过来,卫老大早已经转悠进山里找不着了……哈,这小子灰溜溜地下了山。后来,卫老大给他写了一封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小子竟然带着自己的队伍走了,再也没见着他们,估计是换地方发展去了。”
“卫老大的心气儿可真够高的,”朱七笑了,“照这么说,咱们的队伍算是正式扎下根啦。”
“也不能这么说,我下山的时候,鬼子正进山搜剿,山上挺冷清。”
“这没什么,连当年的抗联也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后来还不是一样发展壮大?”
“可是最后呢?”彭福不以为然地偏了一下脑袋。
“算了,先不管这些……”
“对了,熊定山也在崂山,‘青山保’成了他的了,他把路公达给赶跑了。”
“那可就热闹了。孙铁子也去了崂山,熊定山跟孙铁子有得‘缠拉’了。”朱七说得有些幸灾乐祸。
“孙铁子?”彭福哧了一下鼻子,“他拉###倒,打从熊定山上了山,他就不见了……反正我是没见着他。”
“拉倒不了,孙铁子肚子里面有牙,早晚得出来跟熊定山干,定山杀了他大舅。”
“我听和尚说了,”彭福一咧嘴,“这俩家伙可真有意思,互相杀舅玩儿。”
沉默片刻,朱七瞥了一直闷声不响的张双一眼:“爷们儿,既然你在这边熟悉,你说咱们应该先去哪里躲一下?”张双似乎有话不敢说,眼睛直瞅彭福。彭福纳闷着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干!白天的时候我还犹豫着,感觉这事儿不敢去冒那个险,现在我想明白了,咱们现在也算是‘兵强马壮’了,咋不干?不是刚才马褂说了嘛,请佛容易送佛难,小鬼子把咱哥们儿折腾得不轻,咱们就给他来个一报还一报,炸了狗日的!”朱七吃了一惊:“啥意思?炸谁?”
张双瞅朱七两眼,一咬牙:“是这么回事儿……我跟彭哥下山之前,滕政委交给我一个任务,”略微一顿,咳了一声,“既然哥儿几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干脆照实说了吧!我是共产党员。下山之前,滕政委把我喊到了他那里,告诉我说,松江这边有我们的队伍,情报说,獐子河有个鬼子的水电站,他们的人去炸过几次,没有成功,让我找个机会把这个水电站给他炸了……我在蒙山支队的时候是个爆破手,玩炸药我有一套,所以滕政委才想到了我。我们出来了四个人,除了彭哥提前不知道这事儿以外,我们三个人全知道,而且,我们三个人全懂爆破。因为怕路上出事儿,炸药我们没敢带,只好等到机会成熟……”彭福打断他道:“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就这么着吧,干!”见朱七点了点头,彭福摸一把大马褂的脸,冲他做了个鬼脸:“这事儿有了你,还怕没有炸药?就是王母娘娘裤裆里的毛儿,你也能给她偷来几根。”
木匠嬉皮笑脸地跟了一句:“那不就妥了?”
朱七沉吟片刻,开口说:“关键是咱们怎么才能溜进去,进不去的话,就是扛来大炮也白搭。”
张双说:“没来之前滕先生已经掌握了情报,水电站也需要劳工,鬼子到处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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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虎口脱险(5)
彭福笑道:“刚才别跑就对了,没准儿鬼子这就是想要送咱们去水电站呢。”
大马褂有些心虚,蛇一般舔着舌头:“胡说……这才刚逃出来,你又瞎联系什么。”
朱七迈步就走:“先别研究这个,哥儿几个先过去看看,做到心中有数。”
夜幕下的獐子河像一条静静地窝在那里的巨蟒,月光将河水耀得波光粼粼。
朱七一行六人涉过河水,沿着河沿走了一阵,在一片参差的苇子边蹲下了。
张双指了指远处闪着鬼火似灯光的一个黑黢黢的山峦说:“那就是鬼子的水电站。”
朱七打眼一看,这是一个兵营似的建筑,几个巨大的信筒子样的柱子直竖竖地戳向天空,天上有零散的几个星星。
“哥儿几个,看样子咱们直接潜进去不太可能,”朱七盯着柱子咽了一口唾沫,“而且,咱们就是进去了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才是。这样,今晚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在附近溜达溜达,尽量让鬼子把咱们抓进去……”大马褂几乎要哭了:“你还没受够啊!要溜达你溜达去,少拉弟兄们跟你一起遭罪,反正我是草鸡了,别打我的谱。”彭福推了大马褂的脑袋一把:“你小子就是没有中国人的良心,小鬼子这么欺负咱们,你不跟他们干,想当逃兵咋的?你想想,如果没有小鬼子,咱爷们儿能遭这么多罪?你不是刚才还吹牛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吗?”张双插话道:“打鬼子并不是因为他亲自欺负到你的头上了,他践踏咱们的土地就跟欺负到你的头上一样。说实在的,我打小就没了亲人,是个孤儿,鬼子来不来我都照样过我的日子,可是我依然出来扛枪跟他们干,我们共产党人追求的是全人类的解放。”彭福点了点头:“这话滕先生经常对我说。是啊,小鬼子在咱们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但凡有点儿中国人的血性就应该跟他们拼命!马褂,你给个痛快话。”
“别说了,”朱七听得有些烦,把手在眼前猛地一挥,“这事儿不需要你们,我自己去!”
“哪能让你自己去?”彭福急了,“你有家有业的,万一……”
“没什么万一,”朱七说,“我观察过,这里跟煤窑不同,到处可以藏,实在不行,我可以溜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在里面弄明白了从哪里下手,然后出来说一声,最后咱们一起进去炸?”
“不是这个意思,”朱七的脸色凝重起来,“炸这么大的家伙需要的炸药不会太少,我在里面接应着……”
“明白了,”张双的眼睛刷地亮了,“我赞成!只要你在里面,我们在外面搞到炸药就可以一点一点地在里面积攒起来。”
大马褂终于放心了,瞄着朱七嘿嘿地笑:“这样也行啊。咱家七哥是个仔细人,当初在煤窑,如果没有七哥,我恐怕早就让鬼子给揪出来砍了……七哥胆大心细,这活儿离了他,谁也干不成。”朱七轻蔑地扫了大马褂一眼:“你就少说两句吧,你以为你的心思我看不出来?别着急高兴,搞炸药的任务落在你的肩膀上呢,”把头转向彭福,微微一笑,“福子,好好看住了马褂,这小子是个属驴###的,不经常‘撸’着,他硬不起来。”大马褂蜷成一团,仰着脸冲朱七翻白眼:“我就是个那个啊……”彭福站起来踢了大马褂一脚:“走吧,你这个驴###。”
亢家铺子村在离水电站三里多路的一个半山腰上,张双同村的一个伙计倒插门在这里当“养老女婿”。没费多大事儿,张双就找到了他家。找到他家的时候,东南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张双让大伙儿在村东头的一个草垛后面藏着,自己进了门。时候不大,张双出来了,拍几下巴掌,一行人鱼贯而入。“养老女婿”是个木讷的年轻人,见了这帮人也不说话,吩咐媳妇去灶间生火做饭,自己偎到炕头又倒下了。吃饭的时候,张双对朱七说,你说的没错,鬼子就是在抓劳工去水电站,没有劳动票的外乡人,鬼子一律抓。朱七心中有了数,将彭福喊到另一间,简单嘱咐了几句,找根草绳将褂子一扎,稳稳地出了门。
第六章 虎口脱险(6)
太阳缩在灰茫茫的云后,苍白得像个白纸糊的灯笼。
朱七沿着河滩往水电站的方向走,装做迷了路的样子,故意走得很慢。
河沿上一个人也看不见,朱七有些失望,他奶奶的,真想让你们来抓我了,你们倒不出来了,不免有些急躁。
离水电站越来越近了,朱七稍一犹豫,索性一转身向着水电站的方向走去。
走到离水电站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机会终于来了。
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兵齐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