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使我对张永武产生相当厌恶之感,厌恶到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无法写作。我也尽量避免与这个无赖见面,一见到他那肮脏的嘴脸我就产生正义冲动,就真想狠狠抽打他那张无耻的面皮。问题是我身材瘦小而且还戴着近视眼镜,更重要的是我内心也挺不起来。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大概全这个德性,胸中烈火熊熊燃烧,表面却得春风徐徐。这点我爱人早看透了,她说:“你就是长得虎背熊腰也没用,你的胆量小得像只鸡!”
我也恨自己这种怯懦,甚至挺痛苦的。爱人安慰我:“行呀,咱不能英雄,却也不坏蛋就可以了!”
我只好默认自己的无能,把满腔怒火化作情感,去抚慰刘干部。我经常有意识地去刘干部家,有时张永武那边敞着门,我也鼓起勇气去敲刘干部的门。
我感觉到刘干部被张永武彻底吓怕了。和他在一起,我认为他会激烈地咒骂张永武。其实不然,倒是大部分时间我在数落张永武,似乎是我同张永武打了一架而不是他。渐渐地我有点不愉快,因为我发现刘干部不是吓怕了,是对我持谨慎态度。他大概不相信我会一心一意和他站在一起,怕我传过去他骂张永武的话。然而渐渐地我又产生了怀疑,他不是谨慎而确是吓怕了。他几乎一听我提张永武,就赶紧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不管是谨慎还是吓怕了,我开始觉得刘干部不值得可怜,因为你实在是无法可怜他。
雅雯从不多一句话,自始至终默默地坐着听我们讲话。你能看出她对刘干部百依百顺并且很纤弱,似乎没有力量生气。
也许是那篇获奖文章的关系,刘美对我欢迎并信任。她正全力以赴地准备考大学,她要我出主意报考什么样的学校,发誓要像我一样当作家,描绘美好的生活和理想。
我说你应该学法律,将来当法官。
刘干部说:“我生的孩子心慈面善,当不了法官。还是学经济好,将来是条热路。”
奇怪的是张永武看见我在刘干部家进进出出,却不恼怒和生气,照常主动和我搭话。
他在楼道上撞见我,陡然地就扔过来一句:“你们作家应该住在海边有风景的地方,住外国那样式的房子!”
有时在路上相遇,他说:“作家都坐小轿车,你怎么拿腿走?”
有一次他砰砰地砸我的门,把我吓一跳。他兴奋万分地冲将进来:“我看见了,你今天上报纸了!”
我愣怔一下,才想起是头些日子报社约我写一篇散文,大概今天发表了。看到张永武那张过分激动的脸,我猛地有些感动,对他的恶感一下减少了一大半。
张永武继续激动:“我告诉我们厂里人,你是我的邻居。他们全不相信!操他妈的,我明天非把那些家伙拖来对证不可……”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张永武倏地靠近我,神秘地放低声音:“你写这篇报社给多少钱?”
我认真地计算了一下:“二十多元钱……”
“二十多元?别骗人啦!”
“真的,一个字二分多钱,一千字……”
“绝对不可能!写报纸,全市的人都看,至少给好几百!”
我脸色通红,再三恳切地更正:“确实是二十来元,现在刚刚稿费提价,否则才十几元。”
张永武终于相信我不是撒谎,不由得傻呆呆地瞪大眼睛:“这么少?”
我惭愧地点点头,像犯了错误。
“那你还干个什么劲儿!跟大哥倒弄点什么还不给个百儿八十的!”
张永武热情而怜悯地拍打我肩膀:“我下班到自由市场转半个小时,也不止赚二十来元钱!”
张永武突然火火热热地富起来。这首先从他家门口外的垃圾堆里看出来,时而一堆喝完的空易拉罐,时而一堆高级酒瓶子,时而一堆红红的大虾壳。更令人眼热的是,不时地有小轿车开到楼下鸣喇叭,接张永武出去。
张永武西服革履,神气十足地走下楼梯,边走边回头吩咐他老婆:“要是杨经理来找我,告诉他我在丽丽大酒店!”
小轿车冒一股白烟,呜的一声开走了。楼上的邻居们都把鼻尖贴在玻璃窗上行注目礼。
刘干部终于愤愤然而怒形于色,他用手指点着茶几,痛心疾首地说:“这样的流氓无赖竟能大发其财,国家这不完了吗?!”
我看得出,刘干部已经对我去掉了戒心,在我面前渐渐畅所欲言地痛斥张永武。他大概从那次惨败中恢复了元气,伤口早已平复,精神也抖擞起来。他从张永武的变化讲到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变革,又从国家的宏观到张永武的微观。总之,经济管理体制的漏洞及法制的不健全,造成张永武钻空子的机会。刘干部沉重地点着头:“可怕的是不止一个张永武钻国家的空子,而是千百个张永武!你们搞文学创作的应该面对现实,应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应该拿起笔来大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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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右舍(7)
一直沉默的雅雯插了一句:“你整天国家国家的,有什么用?”
刘干部严厉地瞥了雅雯一眼,雅雯赶紧止住了话语。但她咬了咬嘴唇却又勇敢地再度张开嘴:“人家孩子考大学,家里都买鱼买虾买肉,买高级营养的东西给孩子补脑子。咱呢?连瓶汽水都舍不得给孩子喝!考试复习那几天,李燕她爸每天给买五筒可口可乐!”
刘干部说:“我过去考试那阵儿,连白开水还喝不上呢!渴了,就趴在井台上的破水桶里咕咚几口……”
刘美在一旁抢白说:“你老提你那阵儿,你那阵儿是什么年代?你要提远古还钻木取火呢。可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历史在前进!”
刘干部不吱声了,他对孩子有股慈母般的温柔。
常同刘干部家来往,也就看出他家生活挺寒碜。雅雯是长期病号,连工资都开不满,刘干部是机关工作人员,不像企业单位有奖金。他只挣几个死工资,确实应付不了当今物价上涨的生活需求。
我爱人很会说和谐话,她看到刘干部全家谈话不投机,破坏了友好的家庭气氛,便以电子琴般的动听音调出来打圆场。她说当国家干部也有当国家干部的好处,就说这三室一厅吧,全市有几家三口人住这么宽敞的房子?房子是大事,你要是住兔子窝似的窄房子,就是天天吃山珍海味也没意思!另外别看那些暴发户有钱,今天发财说不定明天就破产了。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某某有限公司什么经理董事长的,结果不全是大骗子大贪污犯被逮捕了吗?
一席话说得刘干部脸上涌出血色,红光光地兴奋起来。他说张永武蹦跶不了几天,早晚得完蛋,正气肯定要压倒邪气!
六
问题是张永武不但不完蛋,反而兴旺发达、蒸蒸日上。他原来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又倒弄起鱼缸和鱼来。这家伙虽然粗野,却也心灵手巧。据说香港来的那种高级龙鱼谁也养不好,有的干脆就养死了。几个玩鱼的老手虽然养住了几条龙鱼,但干养不长个头,养了好几年,依然和才买来时一般大。
张永武却专能养这种龙鱼,一条小拇指长的小龙鱼,到了他手里,不出几个月就长成半尺多长。花一百五十元买的小龙鱼崽子,张永武养了一年,就能卖一千五百元,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利润百分之十百!”
看鱼和买鱼的人纷纷涌向张永武家,经常敲错我和刘干部家的门。刘干部家当然是百敲不应,甚至都不屑于瞅一下窥镜。他厌恶地告诉我:“一闻到那投机倒把的腥味我就够了!”
全楼上下都在谈张永武发迹的新消息。有人说外国人都来拜访张永武,对他直喊“OK”;有人说香港有个百万富翁指定张永武养龙鱼,专销港澳东南亚富贵人家;有人说国内国外的大宾馆为装饰门面,都来买张永武的龙鱼。
人们总愿把事情说得惊人惹耳,因此越传越凶。但人们其实眼见的是本市鱼迷们对张永武的狂热。这些鱼迷身份各异,有普通工人,有身居要职的官员,有商场经理,有工厂厂长,有饭店老板,有暴发起来的个体户。这些鱼迷们对贵重品种的鱼,痴迷得发狂,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不动地盯着张永武的鱼缸。张永武有两条巨型龙鱼,那是他优中选优一直精养着的开山祖师,犹似两条银龙在鱼缸里舞动,借助灯光作用,两道银光交替闪射,观者无不赞叹。龙鱼游动时持水平状态,迂回路线极其精确,绝不随便斜游或变换方位,显得老练沉稳而又身价百倍。
张永武经常在来者面前大声夸耀:“别的省市咱不知道,在咱这方圆百里,我这两条鱼是独一份的了!商场杨经理开价四万,我都不卖!”
众人都信服地点头。
张永武更加兴致勃勃:“你们还没看这两个家伙交配,那才带劲呢!龙腾虎跃惊涛骇浪,比人干得凶……”说着张永武还带动作手势,众人开心地大笑。
一天黄昏,张永武在楼道里撞见我,立即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名片,大大方方递给我,并很文雅地说了句:“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看那名片:市鸟鱼花协会理事、市龙鱼公司总经理张永武。
我笑道:“这么说还有副总经理了?”
张永武说:“我那一口子担任副总经理。”
我不敢笑,便装作认真地问:“龙鱼公司办公地址设在哪儿?”
张永武气派地说:“暂时设在我家,以后在市中心那儿买楼!”
我对刘干部讲张永武给我名片的过程,连他从来不动声色的妻子都乐得出声,刘干部却纹丝不动并阴沉着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太荒唐了,实在是太荒唐了……”
应该说,张永武为了龙鱼的生意也付出过相当的力气。开始那阵儿他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楼道里几乎听不到他那张张扬扬的声音。一些稳重的老邻居说:“他不知又胡闹些什么!”
等到一个个更大更结实漂亮的鱼缸抬进张永武家时,邻人们才大吃一惊,觉得这家伙这次不是养鱼玩,大概要闹腾点什么名堂来。
张永武这次确是大干特干,所有的房间都满摆了鱼缸,连睡觉的床都撤了,晚上一家三口在地中间铺个垫子,睡在鱼缸空隙中。由于鱼缸太多,他家比浴池还浴池,打开门热气腾腾,连数九寒天也照样冒热气。龙鱼是热带鱼,所有的鱼缸都得二十四小时保持一定的水温,张永武拼尽全力用加温器用电灯泡烤。走进他的门,你立刻就汗水渍渍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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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右舍(8)
张永武却不感到难受,除了出去办事之外,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屋里,有时还美滋滋地哼起小调。然而浓重的水汽首先使木制家具承受不住,渐渐地衣柜涨得变形,箱子里面长出绿青苔来。张永武老婆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喊:“我的衣服全完了,都长霉了!”
张永武听也不听,全身心都在龙鱼身上。此时不用说家具衣服完了,就是老婆完了他也全然不顾。
时间不长,张永武的老婆孩子也像衣柜一样变了形,浑身生出些红疙瘩,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孩子更加哭声震天。有经验的老邻居看到浑身癞蛤蟆皮似的母子俩,便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他们这是潮气太大所致,弄不好感染还会出危险,叫张永武把鱼缸搬出去吧。
张永武老婆实在痛痒难忍,便和张永武摊牌:“你要鱼还是要老婆孩子?!”
张永武当然要龙鱼,要是谁搬走他的鱼缸就像要他的命一样。这样,两口子大打一场,吵骂声都惊动了楼外马路上的行人。但楼内邻居全都佯装听不见,没一个去劝架的。
刘干部在屋里侧耳细听,那表情完全像听优美的歌曲。他对我说:“这个无赖,不欺负别人就欺负自己的老婆孩子!”
大打一场之后。张永武依然坚守阵地,老婆孩子却哭哭啼啼地摔门而走,满身疙瘩地回娘家避难。
令人钦佩的是,张永武也满身疙瘩,甚至脸上也有,红一块紫一块,人模鬼样的。问题是他却挺得住,就像没长疙瘩似的。老婆孩子一走,家里清静,他反而干得更欢,整日泡在鱼缸的水汽里,与龙鱼相依为命。
刘干部用手指掐算:“坚持不了几天,饿也把他饿熊了!”
刘干部的说法有道理,张永武是从来不做饭的懒汉,老婆一走就断了炊,肯定打熬不住。很多邻居也和刘干部抱有一样心理,等着看张永武的狼狈相。
没想到张永武老婆打架的第二天就跑回来,拎着一大包好吃的东西,急急火火地奔进家门,生怕丈夫饿坏了似的。那急切的表情就像昨天压根儿没打架,倒是夫妇久别重逢的渴望。
张永武老婆进屋之后,厨房便爆出一片煎炒烹炸的声响,不一会儿,两口子摆上酒菜,欢欢喜喜地喝上了。只听张永武老婆说:“多吃辣的,辣椒驱潮气!……”
张永武老婆怕长疙瘩,不敢多待,饭后拾掇完就赶紧回娘家,临走时却关怀备至,在门口处回头叮嘱:“饭菜在冰箱里,到时你热一热!”
张永武却在里面骂道:“你把我饿死吧!”
张永武老婆并不生气,说:“我明晚还回来!”
刘干部坐在屋里听得真切,很有点沮丧。他说他要和妻子大吵一架,至少半年不说话,弄不好还能去法院转一趟。可张永武这个粗野的无赖,却能把老婆治得团团转,而他自己也并不说什么软话。这要是换任何一个丈夫,都得低三下四地跑丈母娘家请罪,像接皇宫娘娘那样把老婆接回来。
我问我那一口子:“咱们要是打一架,你能像张永武老婆那样?”
爱人沉吟了一会儿并未直接回答我,但却用不屑的口气说:“张永武老婆太下贱!”
我大感悲凉,觉得还是张永武这家伙厉害。
一楼的一个老邻居,很了解张永武的历史。他说张永武在女人方面有玩意儿,什么刁三顽四的女人,他都能摆弄得水光溜滑的!年轻那阵儿,张永武搞的对象多着哪!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全都爱他爱得要死。你看张永武胡子拉碴的熊样,就是有吸引女人的能耐!别看张永武老婆现在不中看了,没生孩子那时,水灵灵的俊着哪!
张永武老婆果然天天晚上回来伺候张永武,有时还零星吵闹一番。有一次张永武咆哮如雷,用脚把老婆从屋里踹到门外,又从门外踹到楼梯。
我想这一次张永武老婆绝不会回来了,至少也得隔一些日子再回来。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跑回来,左手拎着一兜油条,右手提着一热水瓶豆浆。我感到我爱人确实说得有道理,这个女人太贱了,越打她越殷勤百倍,越折磨她越有感情。为此,我甚至琢磨出一篇小说题材。
七
我爱人尽管对张永武老婆看法不雅,但心情还是柔善的。在楼道上遇见张永武时,她便劝说:“你怎么能这样打你妻子?你妻子对你多好,好得都像奴隶了!你不怕把你的好妻子打跑了?!”
张永武听完我爱人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她跑了才好呢,马上就来接班的!不是哥儿们吹,比她年轻漂亮的多着哪,都在外面排队等着!”
我爱人脸一红,缩回屋里,再也不敢随意同张永武说话。她毕竟是搞艺术的,从小一直弹琴,后来考音乐学院,再后来进艺术馆,满耳都是优美的音符,没怎么接触过活生生的社会。听到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称哥儿们,她就耳朵不对劲儿,更何况还有年轻漂亮排队之类的,她更受不了。
张永武毫不在意,也从不顾及对方什么表情。他还经常对我们表示热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