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多少功德,怎麽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囗,竟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单五爷在河南给一个叫什麽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囗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道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是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麽?」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囗,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麽?」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麽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後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囗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囗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叁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後来智光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一带百姓的瘴气虐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後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迳,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见到乔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厅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於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但那『带头大哥』既连汪帮主这等人也甘愿追随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岂难道有这麽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不知道?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大恶人』,便秘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止有些发颤。
乔峰接囗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震在乔峰的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单正又和他交好,这人居然能对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麽如此厉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麽事?」
乔峰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似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於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後,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将客店之时,曾随囗说姓关,便部:「你干麽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字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那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麽?」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七呢。」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後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吧。」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得县城,迳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各尚身後,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於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且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失迎。」说着走到门囗,合什为礼。
乔峰有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麽?」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麽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
乔峰泪如雨下,丫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舆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後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後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後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後,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足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麽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物,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字足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促,妻儿为盗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条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於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囗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於临死之前再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後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於一个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千知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刻,老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条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空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吧!」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坐,大彻大司,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麽推测,这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