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少红埋怨金德仁带她出来,金德仁说:“出来应酬,我也是为了生意,没办法,要不,人家以为咱实力不行。”有时候看到人家夫妻双方一起出席各种场合,金德仁很羡慕。金德仁也曾想带钱二妮出门,钱二妮不是说自己土就是嫌自己不会说话,从不愿意凑人群,叫急了,钱二妮说:“出去就是一天,晚了盖蔬菜大棚怎么办!”金德仁为这个叹息过,出门便不再叫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从别人的杯子里分羹,毕竟是少量的。过早进入成人生活的少红,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像狼那样嗷叫,她将头蒙在被子里,一个人在寂静的世界里尽情地发泄,那是心底愤怒的叫声。她想没有人生来就是下贱的,可是少红的命运恰让她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卑。那积聚的千种痛苦,万种悲酸,在心里翻江倒海,不亚于杜十娘的悲伤、茶花女的无奈。她来砖场前,想过轻生,来砖场后,金德仁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令她有了生活的希望,令她感受到,世界上还有人爱护她,有人尊重她,有人需要她。她对金德仁十分感激,她一时认他做了干爸。她并不爱他,她只是出于对一个成功男人的爱慕,对一个父亲样的人物的尊重,是金德仁产生错觉,认为这个女人是爱他的,其实很多时候,爱慕、敬仰、尊重都不是爱情,爱情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相互吸引,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存在任何功利目的。而金德仁没意识到,他对少红的吸引力金钱大于本人,最初的关心爱护是两人情感升华的基础,一个有着几十万、上百万家产的男人对一个口袋里常常找不到十块钱的农村女孩子来说,是何等的有吸引力!况且少红的经历让她变成了一种不爱干活,爱吃爱喝爱玩的女人。可是结果呢,还是落入俗套,她成了金德仁的情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小情人。她不知道是谁说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少红想起了贫穷的老家,想起了痛苦的身世,她接纳了金德仁的钱,拒绝了窑场上几个小青年纯洁的爱情,顺水推舟做了金德仁的女人。
少红躺在金德仁的怀里,喃喃地说着:“我爱你爱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不求什么,只要你永远不变心。”这样的话少红不知道对多少男人说过,可是金德仁听到后每每感动,他说:“少红,你是个多么叫人爱怜的女孩子,你让我年轻呀,有了你,我这辈子值了。”他们真真假假地说着情话,少红说:“不要让你家里人怀疑我们,你要悄悄地来,对外人绝不要说我们的关系,我还想找对象,成个家呀。”
其实郝少红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到了这一地步,她就要婚姻,只有婚姻才能保证她真正成为有钱人。
她想探探金德仁有没有同她结婚的念头。
德仁说:“你放心好了,我从这个暗门进来,有谁会知道呢?我们虽然不是夫妻,可是胜似夫妻呀。”听到这话少红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悲哀地想:“只是胜似夫妻呀。”忽然,少红爬起来就往外间跑,不停地呕吐,德仁问:“你怎么啦?肚子不舒服吗?”
少红说:“没什么,也许是吃了变质的东西。”德仁是个过来人,也是个细心的人,他惊诧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怀孕了?咱们不是采取了避孕措施吗?”
少红看到德仁真的急了,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声不吭。
沉默就等于默认,金德仁着急地说:“你这是胡闹!我这么个年龄了,再生个孩子,这怎么行?将来孩子落户口、上学都是麻烦事,你赶紧将孩子做掉!你越来越自以为是了。”
金德仁拿出钱往床头上一摔,生气地走了。
少红呆呆地坐在那里,她想:像金德仁这样的人,我用什么拴住他呢?我如果有了孩子,金德仁不会不管我们母子的,那么我的后半生就会很有钱很富裕,生活才有保障。
金德仁的心里惴惴不安,恍若做梦,他知道世上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做下了自己去收拾,他实在放心不下,晚上又急急地到少红处看结果。
敞开门,竟看到少红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金德仁一步迈过去,扳过她的身子,迫不及待地问:“你做了吗?”
少红知道他问得是肚子里的孩子,她冷冷地哼了声,不说话,挣脱了他的手,转身躺在床上,仰面静静地看着顶棚。金德仁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另一只手又去扳少红的身子,少红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拂去。金德仁质问道:“你还留着?”少红“嗯”了一声。金德仁的脸一下子变了,他压低声音气愤地质问:“你想干什么,要挟我是不是?我金德仁在村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呀,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我不就是想给你生个儿子吗!”少红见他真生了气,嘟着红嘴唇说。
德仁说:“我有儿子,你不用给我生,赶快去做了。这样吧,算我以前说的话是放屁,你什么时候找上对象,我什么时候离开你,绝不缠着你。”
少红委屈地说:“你不是说我走到哪里你也追回来吗?这下子又变卦了。”
金德仁说:“你缺心眼了,我是有家的人,被窝里说的话算个屁!咱在一起是图快乐,以后你还得找个窝。”
少红说:“也不是我愿意留的。医生说,我的子宫壁已经很薄了,再流产,恐怕这一辈子就甭想再要孩子了,我不能当不会下蛋的母鸡!”
“什么?你流过好多次产?”他一脸的疑惑。
“你,你,你难道做过令人不齿的下三烂女人?”他粗鲁地骂着,“看你那副善良的样子,我还以为碰上淑女了,原来是个……”金德仁是个粗暴的人,他在气头上,口无遮拦。
“是又怎么着!我就是做过令人不齿的小姐!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少红说漏了嘴。
金德仁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我来好几次你都从外面回来,是不是在外面还有人,是不是?你这婊子!”
“我是婊子,你是什么,你是个好东西吗?”少红回骂道。
金德仁哪里受了这样的辱骂,顺手给了她一个巴掌。打过以后,他又后悔了,他准备着少红有力的反击,要么跑出去,要么有力地用身体撞击他。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少红捂着半边脸怔在那里,瞪着惊恐的眼睛。金德仁的心放松了。他没想过离婚,他想在村里做一个人人尊敬的人,可他又抵不过自己的欲望,欲望是魔鬼,他没有掌握好天平。恰恰相反,一巴掌打过来,让少红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个出卖肉体换取金钱的女人,在男人眼里一钱不值,他们喜欢她,只是一时把她当作取乐的工具。眼前这个男人的百般爱护只不过是个序幕,想拥有她,又不想明媒正娶,比*裸的交易好不了多少。
少红暗暗地咬紧了牙,对自己说:你这样对我,我偏要把孩子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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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窑》 第五章(1)
下一步怎么办?少红心里十分难过,眼前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还是回趟老家吧。
颠颠簸簸的公共汽车摇晃着少红压在心底的无处诉说的心酸:
原来郝少红是郝家老太太从白菜地里捡来的弃婴。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天湛湛的蓝,白菜长得十分可爱。郝家老太太十分高兴,她正在地里松土,忽然发现前面一个东西在动,蹲下身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小月孩儿,用小被子包着,脸露在外面,正在吃手,嘴巴还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看来真是饿了,已经冻得全身发紫。老太太像发现了宝贝,急急地弯下腰来,将这团粉红色的肉抱起来揣在怀里,这一抱就舍不得放下了。郝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心眼少,年龄一大把了还没说上媳妇,这事日夜闹得她心慌,她想将来给小儿子要个一男半女,自己不在了,小儿子好有个后代,有个照顾他的人。真是天意呀,她抱着小女孩,咕咚跪在地上,朝四面磕头,锄头也不要了,抱着小女孩就回了家。
花开花落,这个从白菜地捡来的女孩子已经三岁了。一天小女孩子指着自己的小屁股说:“疼,疼,奶奶这里疼!”她打了孩子的手说:“女孩子不害羞,哪有说那儿的,快别动。”但她发现女孩子那里红红的,周围有许多干了的黄色东西,老太太一下子傻眼了,她是过来人,什么也明白了:“唉!女人哪,从一生下来就不容易呀。女孩子的娘呀真是狠心呀,生了为什么不养呢?”她暗暗为这个苦命的女孩子伤心。从此,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郝家老太太一步也不离孙女,家丑不可外扬,她听别人说报纸上登过一件消息:城里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抱养了一个女孩子,一吵架就拿那孩子出气:男人用烟头烫,女人抬手就打,当外人发现时,那女孩子被烟头烫得体无完肤。她想,若是女孩懂事了,她将一辈子沉浸在痛苦中,形成心理障碍。当她发现说不上媳妇的小儿子对女孩有歹意时,在她风烛残年之际,她要保护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郝老太躺在床上,无力地睁开眼睛,将大儿子老郝两口子叫跟前,急切地对大儿子说:“你弟弟没有能力抚养少红,你们俩实在,人品也好,又没有闺女,我就把少红托付给你俩了,一定把她当你的亲孩子待,长大了再给老二当闺女,你们可记住我的话?你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俩儿子大了花钱多,可是我不放心少红呀,上学多少不要紧,给她口饭吃就行了,可记住了。”
大儿子老郝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他说:“娘,小妮子给俺,你就放心吧,俺媳妇可喜欢女孩子呢。”
老人家又对小儿子说:“少红是你的孩子,户口在你的名下,等你老了,好有个养你的人。让你大哥大嫂帮你养大了,不要让我丢脸呀,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真的有一天一个好心人给你找个女人做个伴,你也要同意呀。”
少红就这样又成了老郝的女儿。每天跟着郝大爹爹(少红习惯了叫郝大爹爹,郝二爹)上坡,东方无云的大路上,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会按点骑着自行车上学校,那老师早就知道她的出身情况,很同情这样的孩子,每每遇上她就蹲下身来,关切地对她说:“少红,你该上学了,回家告诉你大爹爹,让你上学吧,我同学校领导说说,不要你的学费。”少红就点点头。有一天少红真的跟着那位女老师去了学校,她看到一切都很新鲜,老师们都夸她长得俊,她白白的脸蛋,一脸天真,起劲地练习写字。只坚持了两天,她又不来了,那女老师为她不停地叹息。
后来,少红还是同对门的一个小妹子郝少青一块上学了。少青比少红小两岁,两家对着门,从小一块玩耍,很要好。
郝少红上初中二年级要交学费时,郝大爹爹吭哧了好长时间,对她说:“你一个又一个哥哥长大了,实在拿不出钱让你读书了,女孩子找个好对象就行了,读那么多书干啥?”
少红非常生气,为了两个钱,爱钱如命的大爹爹就不让她上学了,她想不通。
她出来没好气,同别人为了一点小事就吵架,回家也和两个哥哥怄气,和妈妈顶嘴。大哥忍不住了,轻蔑地骂道:“你逞什么强,还不是野地里拾来的野种。”“你才是野种呢!”少红撅着小嘴反击道:“你才是野种!你才是野种!”
《土窑》 第五章(2)
第一次听说自己是捡来的,少红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她想怪不得不让我上学了,怪不得老给我穿哥哥们的旧衣服,怪不得我一发脾气他们就不容忍,原来不是她们亲生的。她伤心欲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在妈妈面前的,她哭着说:“妈妈,告诉我,我原来的家在哪里?我的亲娘在哪里呀?你们容不下我,我要去找我的亲娘!”
老郝媳妇头发上带着或长或短的几根柴草,正在做饭,怎么也没料到少红会提这样的问题,她顿时拉长了脸,十分吃惊地望着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五年了,这是怎么了,她已经把少红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她喜欢女孩子,每天她都惦记着她,每到下午放学的时候,两个儿子不回家,她不关心,女儿不回家,急得她去学校找。然而今天实在令她无法开口,少红跪着就是不起来,妈妈没办法,摇摇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孩子,你哪有家呀,你是妈妈从白菜地里捡来的呀。”这句话如晴天霹雳,把少红打进了寒冷的无底深渊。
少红神经绷得很紧,她多么希望妈妈说:“别听你哥哥瞎说,你是我们的亲闺女,你哥同你开玩笑呢!”她好不容易清醒过来问道:“你家这么穷,为什么还要我,你今天一定告诉我亲妈的事,我要去找她。”妈妈一面痛恨丈夫的自私,一面感叹亲情是借不得的,想不到十五年的养育之恩,竟这么不值钱,她非常伤心。谁知少红比妈妈还伤心,她喊道:“你们为什么抱养我,让我没了家,为什么呀?”
一连几天,少红找到东西就连摔带砸,故意弄出大的动静气他们。老郝媳妇心里十分悲伤,她说:“少红,我好心好意收养了你,到如今却成了不是。我从小不打你不骂你,百般顺着你,怕人家说不亲对你不好,都是我惯的你,这么任性,也好,你的小被子、小衣物还在这里,你拿着,去找你的亲娘吧!”说完,她从大柜子顶上,拿出来一个箱子,一层层东西揭开,露出一个小包裹,丢给了少红。少红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有一床有蓝碎花小被子和一件小红花婴儿衣服。想必是自己的东西了。她愣愣在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拗不过少红的一再追问,老郝媳妇只好向她转述了一些道听途说的有关她身世的事。听了妈妈的话,不管真不真,少红觉得有一线希望了,她欣喜若狂,她想像着扑到自己亲娘的怀抱里痛哭一场,于是直奔亲生母亲家来。村子离这里不远,打听了三四个人才打听到,少红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上前敲门。一会儿,听到里面有人,一个蓬着头的中年女人十分诧异地开了门,脸上冷冰冰的,十分不情愿地问少红找谁。少红说明了她的来意,那女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少红跟前瞅了少红好长时间,狐疑地问了她几个问题,一把抱住她呜呜地哭起来:“你是小三吧,是俺的小三呀,快进来!”少红随着那女人走进门来,瞥了一眼她就发现这个家比自己的家还旧,房子虽然很大,可是屋里找个坐的地方都很困难,到处放着摘来的菜,一堆一堆的,几个缺腿少胳膊的小板凳、马扎子、小椅子散乱在屋角。那女人拿起个小瓷茶碗,用两根脏乎乎的指头涮了涮,给她倒上水,让她喝。少红问:“俺爸爸呢,他不在家吗,我想认认他。”“你爸爸到地里干活去了,我是来家拿水带的,凌晨三点我们就起来摘茄子,摘完就浇、浇完地我们还要去卖菜。我们一天到晚在地里忙,家里常常锁门,你也来得巧,我正好在家里。”
同找到的亲娘唠磕了大半天,少红明白了家里日子也不容易。她仔细打量了这个家,正间空荡荡的,没一件像样的家具,她走到里间来,里间只有两张床,想必是一张大人的,还有一张肯定是小孩子的,还撑着简陋的蚊帐。透过破了的窗子望出去,院子里,地上鸡屎、鸡毛到处可见,西面撑着一个大草棚,里面两个大篓子装满了紫色的茄子。少红的眼光向上去,最气派的就是门楼了,高大大的,能进三轮车。这是个什么家庭呀,她鼻子一酸,挣脱了女人的怀抱。
那女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