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应该不是。”他道。
宁晋显然松了口气,想了想,却又皱眉道:“可是,我瞧她好似与他在套近乎,她会不会是……把那个家伙当成了展昭的替身。子楚,你再想想昨夜,是不是?”
“昨夜,那是她喝多了才会认错。”吴子楚笑着宽慰他,“现下她又未喝酒,又是大白日的,她自然会明白过来。”
“是么……”宁晋迟疑,又朝窗外瞄了一眼。
“您不是一直夸小七聪明么,她当然不会再认错。”
宁晋叹口气:“那丫头,你是知道的。聪明是聪明得很,可一碰上与展昭有关的事,她就能傻到家。”
吴子楚陪着笑了笑,却暗自叹口气,心道:“您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对了,小渝儿怎么样?她还病着,这么颠簸惯不惯?你去问问,若有什么要使,让她尽管说,她皇叔我在这儿呢,让她别什么事都缩手缩脚。”宁晋说起来,便有些气,“毕竟大礼还未行,还不算他耶律家的人,别弄得自己跟小媳妇似的。”
“是。”吴子楚领命欲下车。
“等等,”宁晋忽又想起什么,脸上似笑非笑,“公主若闷,你就把那丫头唤了去陪她聊天,莫忘了。”
吴子楚自然明白,微笑着点了点头,返身出去了。
吴子楚来唤莫研时,她尚与耶律菩萨奴说得热闹,只是这热闹,独独她一人在说小时家乡趣事,耶律菩萨奴只负责听而已,偶尔偶尔也会被逼得“嗯”一声。
“小七,”吴子楚驰到莫研身旁唤她道,“公主独自一人在马车内气闷得很,你去陪她说说话。”
“公主?”莫研愣了下,只好道,“好,我马上就去。”
展昭闻言,虽暗松口气,心下却十分眷恋她在自己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话,不由又有几分怅然若失。
莫研转头,朝他遗憾道:“我得去陪我家公主,偷酒的事我能先说到这里了。”
展昭刚想“嗯”一声,又听见她笑道:
“剩下的,待吃饭时我再同你说,要不然晚上到你帐里说给你听也行。”
他握缰绳的手微微一紧,暗叹口气,心道:“千万别来。”
莫研自然听不见他心语,调转马头,转向公主的马车。 第十四章
一路上颠颠簸簸,赵渝尚有病在身,加上心情郁郁,确是十分倦乏。她明明知道耶律菩萨奴就在前面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不与他说话,便是能说上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多半对自己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自己又何必去自讨无趣呢。
莫研爬上车来,撩帘轻唤了她一声:“公主,你可要我陪你说说话?”口中虽问着,人却已进来,微微笑着望着赵渝。
“是小皇叔叫你来的吧?”赵渝一猜便是。
莫研笑笑,低头瞥见赵渝身旁的几件绣品,皆是锦素红底,上绣戏水鸳鸯映日荷花,多半是行大礼时所要用的绣品。只是看上去,锦缎上鸳鸯不成双,荷花尚残,应是还未绣完。
赵渝循她目光望去,倦倦笑道:“我闲时绣的,虽然这些东西本来就有备下,可若不亲自绣一些,岂不让别人以为大宋的女儿家连针线活计都不会,平白让他们笑话。”
“理他们做什么!”莫研道,看赵渝露在衣袖外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中又是气又是怜惜,“你病成这样,也没人来理会你,你还理他们做什么。我、我真恨不得耶律洪基立时就死了,然后把你带回咱们大宋去,何苦在此……”
“嘘……莫要胡说,当心让人听见。”赵渝忙喝住她。
莫研怏怏叹口气,取过件绣品在手中翻看,满目的喜庆颜色,生生地堵着眼睛,让人愈看愈是烦闷。
“你既是来陪我说话,便说些高兴事,莫再惹我想那些个烦心堵心的。”赵渝自她手中夺过绣品,连身畔剩下的一起拢起来,丢进清漆柳条小箱,眼不见为净。
“高兴的事……”
莫研挠挠耳根,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高兴事来,倒是方才文官熙和说的五彩神龟的事情还记得清楚,便依葫芦画瓢地给赵渝说了一遍。她原以为赵渝听了多半也是不耐,却没想到赵渝不仅听得极认真,且还颦眉思索,好像这五彩神龟有何蹊跷玄妙一般。
“公主?公主?”看她想得出神,莫研奇道,“难道你认得这龟不成?”
赵渝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怎么会认得,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这么稀奇的东西,我们要是能养一只就好了。”赵渝平静道。
“养这个作什么?”莫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千年王八万年龟,公主,你想养一只陪着你玩么?那也不好玩呀。”
赵渝摇头,淡淡道:“不是。”她只说不是,却不愿说出为什么,莫研侧头望了她半日,仍是想不明白赵渝要五彩神龟作什么,难不成她也信那延年益寿的胡话。
“这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呢,要真的有,那我就去抓一只来给你玩。”她嘻嘻笑道,“抓一对好了,看两只龟打架,也有趣得很。”
“好啊……对了,你方才在外面和耶律大人说什么呢,我看你们说得挺热闹。”赵渝故作不在意问道。
莫研烦恼地挥挥手:“都是瞎聊,没什么。”
岂不知她这么一说,倒让赵渝更加好奇:“耶律大人也会与人闲聊?他可不像这样的人。”
“都是我在说话,他听进去的有一两句就不错了。”莫研挠挠耳根,犹豫了半晌,凑近赵渝问道,“公主,这几年来,你与耶律大人可曾相处过?”
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赵渝愣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口中却道:“我也甚少有机会见到他。”
“哦……”莫研遗憾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莫研烦躁地又换了只手挠挠耳根,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咬着嘴唇道:“公主,你觉不觉得耶律大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赵渝呆了片刻,才缓缓问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比方说,他原来习惯先迈右脚,现在却是先迈左脚。还有……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反正就是觉得他和在雁歇镇的时候不太一样了。”莫研自己也说不清楚,越发挠头挠脑地烦躁起来。
赵渝对于左脚右脚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听到莫研的后半句话,不觉也深有同感。“他和那时相比,确是不一样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闻言,莫研腾地跳起来,正碰上马车顶棚,“哎哟”了一声,用手抚住头,朝赵渝惊道:“公主,你也觉得他不一样?那么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了?那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像另外一个人?”
“谁啊?”
“展大哥。”莫研把嗓音压得很低。
赵渝被她骇了一跳,转而皱眉盯住她:“胡说八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念着展昭,可也不能这么胡思乱想啊。他哪点像展昭了,根本一点都不像。”
“不像吗?可是……他握住我的手时,我觉得就和大哥一模一样。”莫研咬着嘴唇道。
“他握住你的手?他好端端地怎么会去握你的手?”
“就是昨夜里,我被椅子拌了一下,他伸手来扶我。那时候,我、我……真的觉得就是展大哥……”莫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幕像在梦中一般,朦朦胧胧地,不真实之极。此时说来,倒连她自己都要怀疑几分。
赵渝还算冷静,问道:“昨夜里,你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倒也不算多,再说,我又没有喝醉。”
“这里的酒,烈得很。”赵渝轻笑道,“你虽觉得自己未醉,但酒劲上头,想来有些迷糊,可你自己又未察觉。”
“我觉得……应该不是。”听了她的话,莫研再说话时,已多了几分不确定。
“别多想了。经历世事,人本来就会变,耶律大人就算与三年前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赵渝犹豫再三,仍是没有把耶律菩萨奴原是大宋间人一事告诉莫研。毕竟此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他如今也与我们疏离了许多,我想,在雁歇镇的事情,你也莫在他人面前提起,免得给彼此添麻烦。”
莫研点头:“我知道耶律大人本就不愿别人知道他救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是耶律重光的人,所以不想让耶律重光得知他救了你,生怕耶律重光误会他是在讨好耶律洪基?”
“也许吧。”赵渝淡淡道。
车窗上的帘子时而被风吹起,耶律菩萨奴的背影在她视线中忽现忽隐,她看了一会,便别开脸去。 第十五章
夜里扎营时,展昭生怕莫研当真来帐中找自己,巡营巡了五遍之后仍未敢回,独自漫步到距离营地稍远的地方,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回营休息。
路过莫研所住帐篷时,他忍不住放缓脚步,屏气细听——里面静悄悄的,料她应已睡去。他松了口气,暗自苦笑一番,遂抬脚往自己帐中而去。
待经过赵渝所住的主帐,见里头仍旧点着烛火,想来赵渝仍然未睡。这三年来,看着赵渝所处的境地,他扪心自问:若自己当初便知她今日,还会不会领命将她寻回?他心中竟无法回答。
海东青曾告诉过他,赵渝已知耶律菩萨奴的真实身份,但他仍尽量回避赵渝。一来赵渝毕竟与展昭相熟,生怕露出破绽;二来以他的身份,亦不宜与赵渝有过密接触。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直到今年春天在鸭子河春捺钵的时候:
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夜晚他在河边遇见了赵渝,她身边并未有侍女或侍卫,独自一人在夜色中站立着。他是转过一棵树时才看见的她,之前虽然有听见呼吸声,但并未想到会是公主
他只是淡淡地施了礼,便欲转身离去,心中想着另行找人唤来她的侍女。
“耶律大人。”赵渝低声唤住他,“此间就你我二人,你不用这般躲着我吧。”
他只得停住脚步,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公主有何吩咐?”
“你还好吗?”她轻轻问道,语气温柔。
“还好,多谢公主关心。”
“今年,是第三年。我,就快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
展昭自她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异样,只道:“恭喜公主。”
听到他这句话,赵渝抬眼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悲戚之色,竟有两行自脸颊缓缓留下。展昭见了,暗自心惊,不解她究竟何以伤心至此,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出言安慰。
良久良久……
她低垂下眼帘,举袖抹泪,哽咽开口:“你走吧,多多保重。”
留在此地无用,且甚是尴尬,展昭微微颔首,便转身迈步而去。才走出五六步远,便听身后赵渝的脚步声奔上前来,待要回身询问,她却已从背后搂住他的腰间……
“公主、公主……”展昭第一反应便是要挣脱,偏偏赵渝搂得极紧,他又怕伤了她。
“你别动,也别说话,让我靠一下,就一下。”赵渝伏在他背上轻轻道。
展昭顿住,浑身不适:“公主,这……不妥……”
“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赵渝低低道,“我就快要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现在,我不敢奢望什么。……可我总想着得让你知道,让你知道我、我……在雁歇镇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你……”
听到此处,展昭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原来公主爱上了海东青,可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耶律菩萨奴早已非彼时的耶律菩萨奴。
“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之间绝无可能,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赵渝紧紧地搂住他,“你……你心里可有过我?”
展昭身体僵住,他并不是海东青,无法替他回答。
许久等不到回答,赵渝缓缓松开了手。
展昭往前走开两步,才回身尴尬有礼道:“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营休息稳妥。”
“我知道。”
赵渝惨然一笑,抬头望向他:“方才的事,不必介怀,你就权当未曾有过。我,也知道你的苦处。”
展昭默然不语,点了点头,拱手离去。
次日,他便听说赵渝淋了雨受寒,这一病便一直到今日。之后他与海东青会面时,曾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告诉他此事,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告诉了他。
他还记得,那夜的海东青喝了很多酒,话却是出奇的少。
展昭这才明白他的心意,顿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那时就应让公主了解海东青的心意,也许她也就不会这么伤心。可这么做对他俩而言究竟好不好,他却也弄不明白。
此时,看着赵渝帐中透出的微弱烛光,展昭暗叹口气,悄然走过,却听身后传来掀开厚重毡帘的声响,回头望去,正巧看见莫研自公主帐中钻出。
“耶律大人?!”看见他,莫研似乎很惊喜,“你怎么还没歇息?”
展昭不语,总不能说他就是为了躲她,才故意不回帐歇息,却没料到倒偏偏在此撞上。
见他冷着脸不作声,莫研挠挠耳根,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在等我吧?想听我说早间未说完的那……”
“不是。”他打断她,淡淡道,“莫姑娘你早些歇着,我还得巡营。”
“我还不困,不如……”她快活道。
“我困了。”
他又一次打断她,然后大步走开,同时留意着身后的动静,未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才暗自松了口气。
莫研立在原地,低头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打了个呵欠也回帐去了。
总算一路天气还算晴好,原本预计四日的路程,只行了三日便到了鸭子河畔的春捺钵。
宁晋第一次见识辽人的牙帐行宫,虽面上不便表露,但心中也是啧啧赞叹,能将帐篷作的如此华美壮丽,连行廊回院一并皆有,倒真是令他想象不到。
各人被安置下不多时,便有人来接宁晋前去见耶律宗真,来人也特传耶律宗真的旨意,让赵渝好生歇息,并赏赐了些珍贵药材。宁晋本执意要与赵渝一同前往,但见到几日车马颠簸下来,赵渝已是憔悴不堪,终不忍再勉强她,只得独自带了吴子楚去了。
那夜宁晋喝得大醉而归,论起酒量,他无论如何也不是辽人的对手。次日又被盛邀随耶律宗真一同狩猎,一去便要数日方能回来。
耶律洪基亦尚在山中狩猎未回,听说萧观音与萧信也都一并跟着去了,赵渝闻此消息倒是觉得轻松许多。接下来几日,她也不待身体大好,便让莫研陪着她到水泽处凿洞垂钓,看看会不会钓上五彩神龟。
寒风嗖嗖,饶得是狐裘紧裹,仍是冷得人牙齿直打战。
“公主,你身子还未好,还是……”莫研越发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你到底为什么非得抓只龟来玩呢?养只小猫小狗不是更有趣么?”
赵渝摇摇头,轻咳了几声:“你不明白,这龟我不是为了玩。”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送人。”
“送谁?”莫研奇道,“莫非你想送一只给宁王带回宋国做个留念?可我觉得他不会喜欢这玩意的。”
赵渝淡淡一笑:“不是他,我是想送给耶律洪基。”
“送给他做什么?”莫研颦眉,附耳过来轻道,“想让他延年益寿,像只王八一样活千年。”
赵渝被她逗得一笑,摇头缓缓道:“不是,其实我是希望能他感激我。”
莫研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你是怕他日后又娶了萧观音?”来辽国后,多多少少她也曾听说过一些,知道赵渝的处境并不好。
“他娶不娶萧观音,对我来说并无不同,我在意的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赵渝低低道,“按这样下去,纵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