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心下一软,道:“皇上近来可好?”
“恩。”玄烨点头,“不过朕告诉你,朕对你还没有死心。朕会等到你回心转意的一天。”
听到玄烨这么说,容若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玄烨眼神一黯:“你还是这么怕朕。”
停顿了片刻,他叹道:“你知道朕刚才在想什么吗?朕在刚才停顿的一瞬,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
“朕爱你,所以决定放弃。”
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本来见到玄烨憔悴的样子,心已不忍,再听到玄烨这般说,愧疚之意顿时涌上心头,怎样也排遣不了,只化作一声低唤:“皇上。”
“听说你要纳妻了?”
“恩……是阿玛额娘的意思。”
“你可要幸福才好,这样朕放弃才值得。”
他误会玄烨了!不是误会他昏庸,而是误把他的情深义重当成了拥抱宠娈的消遣!他何德何能,怎受得起如此厚恩?
容若回到府上,回想着玄烨待他的种种,愧疚之情积压于心,更是难纾。
那天后,容若茶饭不思,瘦了,憔悴了。阿玛额娘给他定了亲事,可是他根本不爱那个陌生的女子。容若想,或许自己心中是有玄烨的,否则为何会这般心痛?他心念着玄烨,不愿辜负了好女子,可既然注定不能与玄烨在一起,又何苦执着?
春风微凉,带着夜里的潮湿,拂过面颊。越是温柔,越让人心下脆弱。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熏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作者有话要说:
☆、静若
即将迎娶少夫人,明府的下人忙翻了。觉罗氏指挥着下人们搬东西,挂喜带,布置大堂。
容若从外面回来,经过大堂,觉罗氏拉住他,道:“你还在这儿闲逛?看看新房还需要什么,叫下人去买呀。你额娘我忙得满头大汗的,你倒好,散步呀?太皇太后指定的媳妇儿,咱们可不能怠慢了。”
容若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才看她,道:“额娘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觉罗氏掩饰着自己的失言,“我是说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曾向你阿玛道贺。咱们得把婚礼办得体体面面的,才不负主子隆恩啊。”
“哦,是吗?”也不知他在问什么,只看到他低头朝着书房走去。
“诶——”觉罗氏望着容若的背影,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我说这孩子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的?”
洞房花烛夜,宾客满座。新房的一道门,隔断了外面的喧嚣。
房内,红色蜡烛映照出红色的喜字,红色锦屏呵护着红装的新娘。卢氏罩着喜帕,衣着整齐,端庄娴静地坐在床沿。房门打开的声音响了,她握在膝前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容若缓缓走近,挑开卢氏的喜帕。新娘子低眉颔首,婉转含羞,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示了她的喜悦与不安。
容若与卢氏饮了合巹酒,便道:“娘子早些歇息。”然后转过屏风,走到桌前,调了调蜡烛的灯芯。
“相公……”隔着锦屏传来她的声音,“相公可是嫌弃妾身才貌鄙薄。”
容若道:“娘子多心了。娘子既嫁于我为妻,我自当好好待你。只是今日我饮太多酒,身子有些不适,想吹吹风醒醒酒。你先歇着吧。”
上书房。
一更了,玄烨还在批阅奏章。为了提神,他一边看奏章一边喝酒。小贵子给他斟了一杯又一杯。他写的字越来越歪。
“皇上,该歇息了。”小贵子小声提醒。
“朕还不想睡,朕睡不着,朕不睡。”
他突然指着小贵子,盛怒道:“朕不准你和别人在一起!”吓得小贵子两腿发软跪在地上。
说完,玄烨又继续低头看他的奏章,弄得小贵子摸不着头脑。
门开了,皇后走到玄烨身边,接过侍女手上柔软的织锦缎地袍,轻轻盖在玄烨身上。
玄烨转头看见了她,一瞬间,心弦仿佛被这双温柔的手轻轻拨动,玄烨柔声道:“与其为不爱自己的人伤神,不如怜取眼前人。皇后,朕这些日子忽略了你,令你受苦了。”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臣妾不苦,为了皇上,臣妾等多久都不苦。”
玄烨深情地望向皇后,放下手中的工作,拉着她的手道:“朕今晚上你那儿睡。”
明府,喜庆的新房,红烛的光照出容若的脸,昏红有些暧昧。静若从屏风后偷偷看他。她没有告诉他在嫁给他之前她已是他的忠实诗迷。
容若倚着窗,望着跳动的烛火,也不知在思考什么,那颦眉专注的表情深深吸引了她。从此,她陷入心甘情愿的等待,一等就是三年。
康熙十四年五月,皇后赫舍里氏产子薨,康熙皇帝十分悲痛,追谥其为“仁孝皇后”。
这一年,容若与张纯修、严绳孙等人交往甚密,常有诗词唱和,偶尔出郊打猎。交往之余,潜心准备科考。静若温柔贤惠,与容若相敬如宾。
次年三月,容若中二甲第七名进士。随即,被任命为乾清门三等侍卫,陪伴康熙左右。
四月,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阴谋叛变。
这天晚上,星月暗淡,清风如水,容若一身侍卫装,在乾清门前当值。小贵子过来传话,说皇上召见。
乾清宫,玄烨走到容若身边,道:“平身吧。朕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尚之信叛变的看法。闽越战事不断,若再抽兵广东,江南兵单,恐难防御。朕打算调八旗劲旅南下。”
“奴才认为皇上此举不妥。”
“不妥?”玄烨皱眉。
“尚之信的父亲已被先皇封为‘至顺王’,尚之信随父征战为大清立下不少功劳,得享朝廷的恩赐也不少。奴才以为他之所以叛变,完全是被吴三桂逼迫,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皇上该体谅臣心,包容他们的过失。”
“过失也得分大小。朕待他不薄,他不仅不知感恩图报,反倒在情势危急的时候给朕添乱,朕容不下此等不忠不义之人。”
“吴三桂声势正盛,平耿精忠已响应他,尚之信若不降,广东一省必定全失,他进退两难。兵家有语,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皇上若表示愿意让他假意投降,以为内应,给出出路,作为臣子,必是更愿意走正途的。奴才愿意去说服他。”
“哼。”玄烨笑道,“朕要是开了先例,普天下的臣民倒以为朕软弱好欺负,想叛便叛,想归正就归正,天下还能安定吗?”
“圣人曰,以仁治国国家方能繁荣昌盛,皇上切不可心胸狭窄,义气用事。”
玄烨脸色一沉,道:“你才心胸狭窄。妇人之仁只会助长敌人的气焰。朕心系天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安定。别以为你舞文弄墨的就了不起,朕读的儒家经典也不少。君权神授,叛臣贼子逆天而行,其罪当诛!”
“皇上。”容若又急又气,道:“你这样只会让平叛战争没完没了……”
玄烨摆手道:“不必说了,朕不想跟你吵。下去吧。”
容若不无失落地退出乾清宫,继续值守。他以为他与玄烨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忘了玄烨是君他是臣,他错在锋芒太盛。
何时,已经下过一场小雨,雨歇微凉。他只是个打风的侍卫。
人间四月芳飞尽,什刹海畔,柳丝拂水,正是别离时节。容若的好友严绳孙即将南归江苏无锡,难得的假日,阳光尚好,容若与四五个汉族文人在什刹海旁的茶撩为严绳孙饯行。
其中一人是方才认识的朋友,姓顾,名贞观,字梁汾。因为相慕才名,听闻严绳孙要离京,便也来相送。酒酣之际,顾贞观道:“早闻容若贤弟文才武功均属一流,在下也是江湖中人,不如什么时候切磋一下。”
容若道:“兄抬举。兄有兴,今日便可。”
顾贞观端起酒碗,笑道:“贤弟真是爽快之人。在下刚到京师便有幸结识各位,实乃上天眷顾。今日尽兴饮酒,切磋之事他日再说,在下先干为敬。”
容若一饮而尽,大伙儿也都干了,相谈甚欢。
好景不长,太阳很快落山了,到了分别的时候。
容若对顾贞观道:“刚才听兄道今日才入京,若还没找到住处,不妨到府上一住。”
“不用了,在下粗鄙之人,哪有之格入住贵府?”
“兄这么说就是不把我当朋友。”容若拉住他,硬要把他拽去明府。
“容若。”顾贞观阻止,道,“别人都称赞你德才兼备,可我不服。今日得见,我不得不服,你胸怀坦荡,是真丈夫。你别再以兄称我,在下愧不敢当,叫我梁汾好了。”
“好,梁汾。”
“不过我是真睡不惯高床暖枕。”顾梁汾拱手道,“青山依旧,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容若只好做罢,道:“后会有期。”
当日,容若作了一首诗一首词送给严绳孙带走,《送荪友》和《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词如下: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剪灯夜雨。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更那勘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
好一个金戈铁马,把凄凉助。黎民辛苦,三藩之乱,何时将歇!玄烨可知臣民心中的忧虑?
知己南归,玄烨可误解,这段时期,是容若一生中最晦暗的时候。
回到家,容若径直走到书房,挥笔作词。
静若在身旁为他磨墨。
“相公,你上次说带我去郊外打猎,什么时候去呢?”
容若道;“静若,对不起,这些日子皇上为尚之信的事很是操劳,又不听我劝,我想帮他再想想对策,等这事儿过去了,咱们再去好吗?”
“哦。”静若低头磨着墨。他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失望。
一年后,卢氏产后患病,不起。
容若在床边守候,悲痛不已。
“相公,你不要难过,人的生命总会走到尽头。”她伸手抚摸他的眉宇,想抚平他紧皱的眉,“静若不要你为我伤心,不要看到你皱眉的样子。这些年,总是有一缕忧愁在你眉宇间,拂之不去似的。静若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事烦恼,但静若一直相信自己可以为你分忧,总能等到你会心展颜的一天。可怜静若高估了自己,静若等得很累,真的,很累……”说完,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曾醒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卢静若。一个如名字般温婉贤德的女子。昨日还有说有笑的人突然消失了,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声音。往日他诗词消遣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心,她在身边为他磨墨,他却没有多余的心思看她一眼。猛然间惊醒,已经不可挽回。从此,容若再无心朝事。悼亡之词崛起,悲不胜悲,读来令人肝肠寸断。
知道卢氏病故的消息,玄烨很担心容若。他准了他三日的假期。三日后,玄烨叫小贵子把容若带到他身边时,容若已瘦得不成人形。
玄烨道:“容若,朕知道你丧妻悲痛,可你这样子,朕看着心痛。朕也失去了皇后,还不是很快就振作了。男人当以国事为重,不可为儿女私情所羁绊。凭你的才干,当有一番大的作为。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朕说的招抚尚之信之事?朕当时太冲动,后来想清楚了,觉得你的话有道理,第二天便派人去办了。果真,尚之信与吴三桂矛盾日益加剧,如今三藩已呈败势。”他说得激动,爱怜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朕需要你。”
容若躬身,语气淡漠:“谢皇上关心,奴才不会因私误公,今日便可当值。”
玄烨把他抱在怀里,道:“容若,到朕身边来,朕会一生一世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容若挣开:“奴才这辈子只会爱静若一个人。皇上没别的事,奴才告退了。”
不等玄烨应允,他走了。
那背影瘦弱单薄的人儿,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走。玄烨忽然觉得容若离他越来越远。
当值之暇,容若潜心将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名《侧帽词》。他刻意地躲避玄烨,除了公事,不和他多说一句,因为在玄烨心里,只有“国事为重”。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忆起了自己的知己好友严绳孙。满怀的丧妻之痛无处诉说,他给严绳孙寄了一阙《临江仙》。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
康熙十九年。
卢氏病故已三年,五月三十日,是卢氏的忌日。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梯、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三年了,容若对静若的思念从未减少。这天,他到祭奠卢氏后回到府上,却从他父亲口中听到一个令他痛心的消息。
“容若,阿玛给你说了门亲事。官小姐贤淑大方,是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朴尔普的女儿。”
“儿刚拜祭完静若,阿玛却要儿纳别人为亲,阿玛有没有想过儿的感受?”
明珠道:“静若都去了这么久了,再深情也该放下了。阿玛就是不忍心看你沉浸在静若去世的痛苦里,才想让你续娶。你这样子闷闷不乐都是因为寂寞,没关系,等官小姐进门了,你就会渐渐开朗起来的。”
容若道:“除了静若,儿不会再爱别的女子。阿玛把亲事退了吧,否则儿只有搬出去住。”
“你怎么就这么倔呢?”明珠无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阿玛什么都给你了,可你偏偏为了一个女人跟自己过不去。”
“儿心意已绝,阿玛不必再说了。”
第二天早晨,容若在房内看书,听得外面闹轰轰的,出门便看到下人忙着张灯结彩,府内一片喜庆。
“你们在做什么?”容若急了,不等下人回答,他跑到大厅,见觉罗氏坐在堂前喝茶。
“额娘,阿玛没跟你说婚事取消吗?他们还在忙活什么?”
觉罗氏迟疑,恰时,明珠上完早朝回到府中,听到容若的问话,走上前来,道:“阿玛昨日刚跟官大人说了退婚的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到关小姐的耳里。原来关小姐早已倾慕你的才学,听说咱们要退婚,觉得受了侮辱,在房里闹着寻死。也难怪人家小姐受不了,好好的姑娘,遭到退婚这样的事,以后还怎么嫁人?”
容若道:“可是儿心里容不下别人。若娶了官小姐,不能全心对她,只会辜负了她。”
觉罗氏劝道:“这怎么是辜负呢?人家是大家闺秀,也了解你和静若情深。只要你好好待她,她难不成还会跟一个死人争吗?”
容若皱眉道:“额娘你不明白。官小姐是好姑娘,应该有懂得珍惜她的人全心全意爱她。儿已经辜负了静若,不能再辜负官小姐。”
明珠道:“你叫阿玛如何去说?你就忍心看到官小姐寻死?你要退婚,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