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古籍
2006年9月21日上午。
沈家小楼的楼顶上,一把巨大的红色伞盖下,沈默和夏晓薇坐在矮凳上看着贵阳的雨景。沈默手里捧着那本曾祖父留下的古书—《啸亭杂录》。自从沈鸣谦老人打开那个包裹之后,这本书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沈默的手。
“《啸亭杂录》是一本什么书?”夏晓薇问道。
“要说清这本书,必须先说清一个人。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昭梿。昭梿号汲修主人,清朝宗室,礼亲王代善的后人,生活时期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他爱好文史,精通满族民俗和清朝典章制度。《啸亭杂录》是他的读书札记,而他本人也不过写文自娱,本不想传世。病故后其文稿大多散失,后由端方组织搜集整理,加上启功先生收藏的一部分,由中华书局出版,名为《啸亭杂录》,包括杂录、续录两部分。《啸亭杂录》涉及民俗、人物、宗教、传说、重大历史事件、个人生活琐事、读后感等。昭梿治学严谨,凡涉及历史事件多为亲历,如系道听途说则注明来源,因此较为可信。此书现为研究清朝历史的必备书目。”
“启功先生?爱新觉罗·启功?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
“对。”
“启功先生2005年因病去世。按年龄上推他应该出生在……”
“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京。”
“问题就出在这里,照你的说法,《啸亭杂录》里有启功先生的收藏部分。那最早的成书时间也应该在启功先生成年之后。这个线装本看起来时间更早。这怎么解释?”
“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条,还有一条奇怪的地方—这也不是中华书局的版本。你看这儿……”沈默指着书的某处,“文盛斋刊刻。”
“这就更奇怪了。”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倒让我想起一则典故。昭梿贵为清八大铁帽子王之后,虽然文思敏捷,才华横溢。但性格暴戾,妄自尊大,常常恃强凌弱。嘉庆二十年,昭梿因故被削去王爵,交宗人府禁闭三年。经历此劫之后,昭梿沉迷戏曲,成为京城第一票友。据说,当时有一位交好的戏子曾经出钱将昭梿的文章刊刻了一百册,当时的书名就叫《啸亭杂录》。”
“这本书会不会就是那一百册之一?”
沈默迟疑了一会儿说:“但是,据说那一百册书后来都散轶了。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完整的版本。”
“这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呢!”沈默说,“我昨天晚上仔细看过这本书。发现这本书和我原来看到的大不相同。近年出版的《啸亭杂录》共分十卷,其中卷十又分上下两编,共计十一个单元。而这部书却只有九卷。每卷的篇目也不尽相同。我仔细地将书里的内容和自己记忆中的相对比,发觉虽然卷秩不同,但内容却与新版书是一致的,只是没有收录新版书中第十卷的内容。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部伪书?我对古籍的鉴定可是外行。如果是伪书,那么……就不太好说了。”
夏晓薇感觉沈默话里有话,就追问道:“如果不是伪书呢?”
“如果说不是伪书,那么你看这里!”沈默翻开书页,指着一个地方说。
夏晓薇接过古书,看沈默所指的地方。这是一部笔记体的着作,文字长短不拘,每篇都有一个小题目。沈默指的是一篇名为“石门奇女”的文字。文字很短:
“石门奇女,善筮蛊之术。有姿色,年长未嫁。自云应为公卿妇。乾隆戊子,傅文忠公恒经略缅事。乃自投营中,愿奉箕帚。傅公纳之。庚寅,傅公返京,女不从,公厚遣之。不知所终。”
“这一段怎么了?”
“对《啸亭杂录》一书,我虽然说不上是熟读成诵,但对书中的内容却是了然于心的。但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有什么‘石门奇女’的条目。虽然只是短短的六十六个字,讲述的故事却格外离奇。一个生长在石门的女子,擅长算卦和下蛊。虽然长得漂亮,却没有嫁人。自称应该嫁给公卿大臣为妇。乾隆三十三年,即戊子年,傅恒南下云贵主持中缅战争时,却自行投到军营中,要嫁给傅恒。傅恒收留了她。而到了乾隆三十五年,即庚寅年,傅恒班师回朝时,她却不肯随傅恒北上。而傅恒却给了她很多东西让她离开。最终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这有什么离奇的?我不明白。”
“不但离奇,简直就是荒诞不经!石门女虽奇,更奇的是傅恒。石门女来,他则收留。石门女要离开,他就厚遣之。纵然是一平民百姓,也不会让自己的小妾这样来去自由,更何况傅恒是朝廷重臣,当朝的国舅!除非两种可能—要么这本书是伪书,这故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要么就是傅恒真的中了石门女的蛊术。”
“这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夏晓薇再一次问道。
“当然有用,而且是大用处。你还记得于道泉先生的那本日记吗?有一篇日记是写泰戈尔觐见溥仪的。泰戈尔对溥仪讲,傅恒在征讨缅甸时得到了一颗稀世钻石。在一般情况下,像这样的特殊战利品是要献给皇帝的,否则便是杀头之罪。更何况傅恒还是乾隆皇帝的内弟!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大清宝库中没有关于这颗钻石的任何记载!那么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傅恒根本没有得到梵天之眼,是泰戈尔弄错了。其二是傅恒确实得到了梵天之眼,却没有上交给乾隆皇帝。那么……”
“你是说,会不会是傅恒把梵天之眼交给了石门女,让她带走了?”夏晓薇接过沈默的话头。
“对!这样一想,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意思是有了,可是,这不是编故事写小说。就算是编故事写小说,你也得给傅恒一个理由吧?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得到这样一件稀世珍宝,他冒着杀头的危险隐匿起来,多半是他自己见财起意。他没有传诸子孙,却这样送给了一个小妾。这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无异于天方夜谭。沈默哥哥,你可千万别对我说傅恒大人真心爱上了石门女,别拿爱情说事儿!那是糟践古人。我不是小孩子,不喜欢琼瑶剧。”夏晓薇一本正经地说道。
“哈哈……”沈默被夏晓薇最后一句话逗笑了,“我也不喜欢琼瑶剧。不过我喜欢胡适先生的一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现在,我想先找人鉴定一下这本书的真伪。”
下午一点半,贵州省文物馆古籍鉴定所。
沈默和夏晓薇交了鉴定费,办好手续,将古书交给技术员。
半小时之后,年轻的技术员将一纸鉴定证书递给沈默。
沈默接过,鉴定结果一栏简单地写着几个字:确认为清代中晚期木刻本。
“完了?就这么简单?”沈默看着手中的鉴定书,感觉有些失望。
“完了,就这么简单。有什么问题吗?”年轻的技术员对沈默的问题感到不解。
“我是想得到这本书的相关信息,比如和这本书相关的人和事……”
“哦,我明白了。你大概是想通过考据等传统手段来对这本书进行相关鉴定,但是,很遗憾。我们现在做的只是技术性鉴定。说白了,就是通过提取纸张纤维进行化验,同时观察纸张在紫外线下的成像等等,也就是利用现代技术对这本书进行了鉴定,并且得出了现在的结论。”
听了技术员的话,沈默明白,在这里不会得到更多的信息了。只能得知这本书的成书年代。清代中晚期,这和昭梿生活的年代倒是相吻合。
“到哪儿才能用传统手法进行鉴定呢?”夏晓薇问那个技术员。
技术员看了看夏晓薇,眼睛闪闪发亮,这姑娘实在太漂亮了!他堆起笑容柔声细语地说:“其实,平时咱们这儿就能做的。只是不巧的很,两位专家都被中央电视台请到北京录制‘鉴宝’节目了。如果您不急,等他们回来就能给您鉴定。”
“那他们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夏晓薇感到了希望。
“可能要一周之后吧!不过也说不好,如果有其他活动可能时间更长一些。不过,您别急,等他们回来我先帮您挂上号。”技术员讨好地说。
“一周?时间太长了。有没有别的办法?”夏晓薇朝技术员笑了笑。
技术员想了想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还要看你们的运气如何。”
“有办法就好!请讲。”沈默说。
技术员看了看沈默,却依然对着夏晓薇说:“到甲秀广场旁边的西湖巷找吴伯寅老先生,他可是古籍鉴定界的泰斗,咱们这儿的两个专家都是他的徒弟。”
“吴伯寅老先生住在西湖巷几号?有没有他的电话?”夏晓薇问。
技术员耸耸肩,无奈地说:“我就知道这些。”
雨中,出租车停在西湖巷口。
沈默和夏晓薇下车。
西湖巷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斜巷。
夏晓薇撑着雨伞,沈默拎着公文包。
“巷子不大,我们就*巷子右侧走过去,到尽头再从另一侧走回来,挨家敲门,不信就找不到吴伯寅老先生。”沈默说道。
夏晓薇心想,沈默的办法看起来有点笨,但就目前的状况看,却是最好的办法了。
两个人一路敲门过去,从西南端走到东北端,在巷子尽头又折回来。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吴伯寅老先生。
“是不是我们漏掉了某个不起眼的门楼?”夏晓薇说。
“我们再沿原路重新走一遍!”沈默说。
两个人再次一路敲门过去。这次,有的人家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两个人耐着性子,敲开一个一个门楼。走到尽头又折回来。结果和第一次一样,一无所获。
“是不是那个技术员记错了?也许吴伯寅先生根本不住在这里。”夏晓薇说。
“看来,我们只有耐心等待那两位专家从北京回来了。”沈默有些丧气。
“沈默,你看!”夏晓薇第一次对沈默直呼其名,她的手指向巷子的另一侧。
沈默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一个老者刚刚走进巷子。老人一头银发,身材颀长,精神矍铄,步履矫健。
“过去问问!”夏晓薇说。
两个人快步走到巷子那一侧,站在老人对面。
“老人家,麻烦问一句,您知道吴伯寅吴老先生住在哪儿吗?省文物馆古籍鉴定所的同志说他老人家住在西湖巷,可我们转了半天没有问到。”沈默说。
老者打量着他们二人,问:“你们找他干嘛?”
“我们想请吴老先生帮忙鉴定一本古籍。”沈默听老者的口气似乎认识吴伯寅先生,便实话实说。
“他早就搬家了!不住这里了。”老人说。
“他搬哪儿了?您知道他现在的住处吗?”夏晓薇问。
“不知道。那老头儿脾气怪的很,从不和邻里之间来往。他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但巷子里却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你要是不提古籍鉴定所,我也想不起来。”老人说。
沈默和夏晓薇彻底失望。老者离去。
回到会文巷沈家小楼,夏晓薇觉得两腿又酸又痛,上楼梯都很吃力。
“你们两个孩子,下着雨跑哪儿去了?”沈鸣谦老人嗔怪道。
“爷爷,我们今天累坏了。在西湖巷走了两个来回,现在是又累又渴。”夏晓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
“姐,你喝茶!我已经兑好了,不凉不热,刚刚好。”林涛端着一只瓷杯递给夏晓薇。
“谢谢!”夏晓薇接了瓷杯说。
“臭小子!也给我来一杯啊!”沈默也坐在沙发上喊。
“沈默哥哥,这可是你的家耶!姐姐是客人,你能和她比?”林涛调皮地说。
“看我起来揍你!”沈默说着,作欲起状。
“好好,我去给你弄一杯来!”林涛笑着说。
“你们跑到西湖巷干嘛?”沈鸣谦问。
“我们去找一个人。”沈默说。
“去找谁?找到没?”沈鸣谦又问。
“找吴伯寅老先生。古籍鉴定所的人说他住在西湖巷,可我们找遍了整条巷子,居然没有人认识他,就差掘地三尺了!”沈默沮丧地说。
“找吴伯寅那老头儿?你们怎么不对我说?”沈鸣谦说道。
沈默和夏晓薇同时直起身板,诧异地看着老爷子,异口同声:“爷爷,您认识他?”
“何止认识!太熟悉了!”沈鸣谦颇有几分得意。
“你带我们去见他!”沈默说。
老爷子想了想说:“今天是星期四,明天不行,后天周末,那老头儿一定会来达德听戏!后天我带你们去见他。咦?你们见他干嘛?”
“想让他鉴定一下太爷爷那本书。”
沈鸣谦点点头不再细问。
9月23日,星期六,早晨。
卫生间里,沈默一边刷牙冲客厅里的沈鸣谦说:“爷爷,吴伯寅先生今天一定会去达德戏馆吗?”
“今天有全本的黔剧《秦美娘》,我不信他能不来。”沈鸣谦刚刚吃完一碗牛肉粉,“你抓紧吃饭,咱们早点去。”
“沈默哥哥,准备好了吗?”夏晓薇下楼。
“好了。”沈默擦脸。
“你们得先吃点饭啊,有牛肉粉。”
“不吃了,走吧!”沈默从卫生间走出来。
林涛睡眼惺忪地从三楼走下来,见沈默他们又要出门,就说:“你们又把我一个人甩在家里啊!”
三个人谁都没有理会林涛,径直而去。林涛扫兴地对着他们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地进卫生间去了。
8点20分,达德戏馆。
人还不是太多,一些票友在自娱自乐。台下有十多人,三三五五地散坐着。
台上有一扮相俊美的青衣在清唱,是《玉簪记》中《秋江》一折道姑陈妙常的唱段:
“从后边赶来了陈妙常,
适才间白云楼上亲眼见,
老观主她逼潘郎下临安。
背了师父将他赶,
一条大江把路拦。
站在江边四下看,
上流头飘来了一只船。
开言忙把艄翁喊,(白)艄翁!
撑船拢岸奴有话言……“
“爷爷,吴伯寅老先生来了吗?”沈默问。
“来了,我说过,他不会不来的。”沈鸣谦老爷子得意地说。
“在哪儿呢?”沈默的目光扫视着剧场里的十几个人。
沈鸣谦将手一指,说:“那不是在台上唱着的嘛!”
“啊!”夏晓薇叫出声来,和沈默对视一眼,一同诧异地看着台上那个俊美的青衣,心里说:怎么会是她?是不是老爷子弄错了。
沈鸣谦看了看夏晓薇,又看了看沈默,说:“你们两个伢崽不信是不是?跟我上后台去会会那个老妖怪!”
说完,沈鸣谦带着沈默和夏晓薇出了剧场侧门,绕到后台。看样子,老爷子对剧场很熟。地熟,人也熟。后台里还有几个人,看到沈鸣谦后纷纷招呼。这个说:“沈家公,也想来一段儿?”那个说:“沈家公,再唱段儿奢香吧,很久没听到你唱了!”
“今天不唱,我找吴家公有事情。”沈鸣谦回应道。
正说着,唱陈妙常的青衣退到后台,看到沈鸣谦时居然也说:“沈家公,唱一段儿!九点半人家正规的班子就到了,咱们这些野狐禅就得腾地方。现在不唱,待会儿这可没得唱喽!”
这时,夏晓薇和沈默都听清楚了,青衣口中分明是个老年男性的声音,和刚才在前台听到的唱腔判若两人。
“赶快卸妆,咱们借一步说话。”沈鸣谦附在青衣耳边说。
“那你等会儿。”青衣答应。
等那青衣卸了妆,沈默和夏晓薇不觉大吃一惊!面前居然就是那日雨中在西湖巷遇到的银发老人!
吴伯寅看到沈鸣谦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