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畋心里一惊:什么人打枪?
阿雅仔细听着枪声的余韵,她突然兴奋地抓住李畋的胳膊,忘形地喊着:“是易明哥哥!是易明哥哥!没错,是易明哥哥的那支枪!”而后,掀开布帘就跳下车去。
李畋随后也下了车。
车把式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雇主,有点不知所措。
阿雅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数,这个地方,正是那天晚上她被歹徒掳走之处。一年零两个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个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圆,野草黄了又绿,山花谢了又开。阿雅终于又回来了!而迎接她的正是易明哥哥的枪声。一句山歌从阿雅口中喷薄而出:
“嗨……来到坡前思量多,林中可是我的哥唉?
多时不见哥的面,不知山歌合不合嘞?“
易明把山鸡挂在枪管上,突然被传来的歌声惊呆了!是阿雅的声音!是阿雅的声音!自己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有阿雅的声音?怎么会有阿雅的声音?但是,歌声从山下袅袅地传来,如果不是阿雅,谁还能唱出这么美妙的歌声?
“歌声飘到我心窝咿,听到歌声我思量多咿。
歌子好像妹妹唱哟,有心来把山歌合咿。
妹妹离家十四月哟,怎敢轻易合山歌咿……“
易明迟迟疑疑地放开歌喉。歌声高亢嘹亮,在山中回响,在林间飘荡。
阿雅听到了林子深处传来的歌声,激动地回头对李畋说:“教授,是易明哥哥!”阿雅面朝东方,对着太阳拜了拜,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只要是想上芦笙堂,必须先拜太阳。而后,阿雅跑上那条蜿蜒而隐密的林间小路。
“阿妹离家十四月哟,天天想念我的哥咿。
今日阿妹回家转哟,哥哥是否识得我咿?
太阳升起星子落哟,恐郎不是旧阿哥咿。
哥若记得妹子好哟,请哥唱句老情歌咿……“
阿雅边跑边唱。
李畋静静地看着阿雅的背影。
易明这次听得更清楚了,不是阿雅还能是谁?如果这只是一个梦,但愿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易明循着歌声往山下跑。
“太阳升起星子落哟,阿哥还是旧阿哥咿。
若是阿妹回家转哟,听我唱起旧山歌咿。
哥哥唱来妹子合嘞……
听说小妹糖很甜哟,哥想吃糖没带钱咿。“
阿雅双手撩拨着小路边的杂草,高声应道:
“小妹有糖糖太酸哟,哥哥吃了腰会弯咿。”
易明大步跑着,为防跌倒,双手交替地扶着身边的树干。
“哥哥想糖眼望穿哟,妹妹糖酸心不酸咿。”
“哥哥想糖跟妹来哟,酸坏牙齿莫责怪咿。”阿雅唱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小路两旁的狼棘、芭茅等各种杂草在微风中摇曳,芭蕉绿,刺梨红。
阿雅和易明无声地对望着。
在阿雅的眼里,易明哥哥瘦了。
在易明的眼里,阿雅还是那样漂亮,尽管穿着一身汉服。
两个人同时放慢了各自的脚步,慢慢地*近,慢慢地*近。
“阿雅!真的是你吗?”
“易明哥哥!”
分别一年之久的两个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紧地。
阿雅回来了!山寨沸腾了!阿雅和易明两家的阿爸杀猪宰鸡,两家的阿妈拿出自家最好的米酒。在李畋的提议下,就势把易明和阿雅的婚礼办了。乡亲们聚拢在一起,日日笙歌,夜夜篝火。
三天之后,李畋要离开岜沙了。
还是来时的那条山道。人们簇拥李畋和那辆马车,依依不舍。李畋向人们挥挥手,上了车。
十几个岜沙五寨最精干的小伙子在路旁站成一排,一同举起火枪,扣响了扳机,十几支火枪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是岜沙人最隆重的送行仪式。
马车起步了。已经换上一身岜沙苗装的阿雅跟在马车后面跑了很远,直到李畋再次撩起侧面的布帘,探出半个身子向她挥手。
阿雅停下脚步,含着热泪向马车用力地挥动手臂。
马车渐行渐远,拐过一道弯后,再也看不到了。
第二十章 石门
1938年3月11日,太阳即将落山。
乌蒙大山深处,一条羊肠小道。
四个山民抬着一顶蓝色小轿。
“把紧!”
“站稳。”
“陡下莲台!”
“你去我也来。”
“青蓬绕顶!”
“抬官过省。”
“山神土地!”
“各打主意。”
空旷的大山里,不时回荡着四名轿夫的呼应声。
小轿十分简陋,轿身是用一把竹椅和两根竹筒绑在一起,竹椅周围用四根竹笼围起当作轿帘的支架。山路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所以,轿子的抬法也就显得十分特别。四名轿夫前后各两名,分别在两根轿杆上横着拴上绳索,各用一根较短的竹杆穿过绳索,每两名轿夫合抬一根。这样,四名轿夫便前后排成了一字,抬着小轿颤悠悠地走在山路上。
后面的两名轿夫看不清路,全*前面的轿夫用隐语提醒。
夕阳,给裸露的岩石涂了一层孤寂而静谧的红光。
一个身材高大的西洋人站在山坡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一丛低矮的马奶果树上。那是基督教石门坎教区的牧师—高志华。
高志华牧师看着坡下的一小片平坦的草地。
“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
喜马拉雅山,峰峰相连到天边。
古圣和先贤,在这里建家园,风吹雨打中耸立五千年……“
草地上树着一面青天白日旗,旗下,一群操练中的孩子在唱《中华民国颂》。有男有女,高低参差。孩子们的衣着非常奇特,上衣是青色粗布长袖衫,下身却是白色粗布短裤或者短裙,裸露着双腿,有的穿着草鞋,有的打着赤脚。女孩儿的头缠青布巾,男孩儿一律短发。他们是石门坎教会学校的孩子,他们是大花苗的孩子,他们也是主的孩子。
看着那些孩子们,高志华牧师心里感到暖洋洋的。他转身往坡上走去,坡上长眠着他的前任牧师—柏格理。那座坟茔并不太远,走上十余步就能看到夕阳的余晖映照下的墓碑,两级元宝形的牙石顶端是高耸的十字架。柏格理牧师1904年来到中国,1905年来到石门,1915年长眠于此。是他在乌蒙山腹地的这片穷山恶水间创造了石门坎这一人间奇迹。高志华牧师不紧不慢地走到柏格理墓前,白石砌成的方形墓冢上已经长满茂盛的青草。高志华牧师弯下腰,仔细清理墓冢周围的杂草。他十分敬重自己的这位前任牧师,他们都来自同一个遥远的国度—英国。
“牧师!牧师……”一个苗家男孩儿气喘吁吁地跑来,边跑边喊。男孩儿说的是苗语。
高志华牧师直起腰,手里还攥着一把刚刚拔出的草。
“牧师!有官府的汉人来找你……”男孩儿站在高志华牧师面前,用手指向山下。
高志华轻轻将手里的草丢向离墓碑远一点的荆棘丛里,双手拍打了两下,走向男孩儿,抚摸着男孩儿的头顶,用熟练的苗语说:“孩子,是官府的人还是汉人?你要记住,汉人并不全是官府的人。”
男孩儿想了想说:“是汉人。”
高志华揽着男孩儿的肩膀向山下走去。石门坎的苗人对民族的概念十分模糊,由于长期受汉人和彝人的欺压,在他们的印象里,所有的汉人都是官府的人,所有的彝人都是土司的人。
“孩子,汉人、彝人和苗人一样,都是主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高志华一边走,一边对男孩儿说。
“汉人和彝人为什么总是欺负苗人?”
“那些欺负苗人的人,不管是汉人、彝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他们都是主迷途的羔羊,是受了撒旦的迷惑。”
“撒旦是会下蛊的坏人吗?”
“是的,孩子。撒旦是会下蛊的魔鬼。”
“撒旦可怕吗?”
“撒旦不可怕。因为我们心里有主。”高志华摩挲着男孩儿的头,“去吧,孩子!主会保佑你的。”
男孩儿转身。
“嗨!小迷糊!”高志华在男孩儿身后叫。
男孩儿站住,回头。
“你阿爸好些了吗?”高志华问。
男孩儿摇头。
“告诉你阿爸,麻风病是可以治的,改天我让人送他去医院。”
“我阿爸说他哪儿都不去,就要死在自己家里。他还说,我们家的房子离寨子远,不会传染给别人的。”
“那你呢?他不怕传染给你?”
男孩语结,迟疑片刻:“他是我阿爸,我不怕!主会保佑我的—是您说的。”
“还有你,孩子,你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堂。”
“我得采药,养活我阿爸。”
“把你阿爸送到医院,你上学堂。—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男孩儿语结。
高志华想了想:“你先去吧!过些天我去你家。”
男孩儿跑开。
蓝色的小轿停在一座刚刚落成的欧式别墅门前,别墅全部用石头砌成,掩映在高大的柏树林中。李畋实在没想到在石门坎能看到这样的建筑,一路走来,看到的除了几座彝族土目的白色官寨,就是苗人低矮、破败的茅草屋。这座新建的别墅虽然规模不大,但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依然显得是那么奢侈。
“现在,教区比柏格理牧师在的时候好多了,教会的房子不能总是破破烂烂的。中国有句话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柏格理牧师是栽树的,我是乘凉的。我不光是来乘凉的,我也会栽树,栽很多很多……”高志华牧师从山坡上一路走下来,看到李畋在打量自己的别墅,便站到李畋身后,用汉语说道。显然,他的汉语远没有苗语说得流利。
李畋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洋人,不用介绍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便用英语说道:“塞缪尔·波拉德不仅给石门坎带来了上帝,还给石门坎带来了教育、文明和希望,甚至还有足球。他主持创造了苗族文字,改变了苗人*古歌传承文化的历史。这里的苗人把他视为拉蒙。”
高志华牧师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客人,他的英语显然比自己的汉语流畅多了,而且对石门坎和柏格理牧师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远方来的朋友,您是来找我的吗?”高志华索性也讲起了英语,还是自己的母语说起来舒服。
“当然,如果您就是高志华牧师的话。”李畋说道。
高志华牧师被李畋的幽默逗笑了:“哈哈……那就恭喜您了!不巧正是鄙人。”
李畋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那是在印度时泰戈尔先生亲笔用英文书写的。
高志华看过后,小心地照原样折好,放到自己的长袍里面的口袋:“李先生,晚上我们好好聊聊。”
“好。”李畋应道。然后,给四个轿夫开了钱,打发他们走了。
晚上,半轮新月照着黑黢黢的山峦。离新建别墅不远处有两间简陋的小屋,小屋旁边有一株高大的红刺母。有几许微弱的光从小屋的窗口透出。
小屋里,高志华牧师和李畋二人围着火塘而坐,火塘里的炭火很旺。高志华牧师用一根竹竿翻动几只土豆。石门坎原来没有土豆,为了解决食物短缺问题,是柏格理牧师引进了这种农作物。土豆比其他农作物成熟早,而且产量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的饥饿之苦。当地人都把土豆叫作“洋芋”。小屋里弥漫着烤土豆的香味。
高志华用竹竿从火塘里拨出两个烤好的土豆,在地上稍微一凉,便拿起来,先递给李畋一个,自己拿着一个,扒去皮,趁着热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泰戈尔勋爵的忙我一定要帮,但是,你找的这个人不可能是苗人。这里的苗人千百年来都生活在最底层,不可能出现这样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如果有,早就会被苗人大肆传唱了。”
“会是彝人吗?”
“也不太可能。如果彝人出了这样一个显赫的奇女子,他们同样也会引以为荣的,不会就这样湮灭。”
“可是,这个女子的确出自石门坎。如果既不是苗人,又不是彝人,难道会是汉人?石门坎的汉人又有多少?”
“不,不!”高志华牧师连声否定,“更不可能是汉人。我觉得可能是另外一种人。”
“另外一种人?”李畋万分惊讶,“除了苗人、彝人和汉人,石门坎还有什么人?”
“睡觉吧!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也许他会告诉我们更多。”
次日清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李畋随同高志华牧师上路了。转过一片低矮的茅草房,穿过一片杉树林,一座大山耸峙于前,山势陡峭,壁立千仞,让人望而生畏。高志华牧师走在前面,踏上了一条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羊肠小道。李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高志华牧师后面。
“跟着我,不会有危险。”高志华牧师说道。
李畋没有出声,心想,在自己的国土上让一个外国人带路,想想都觉得荒唐。可世事就是这样,许多看似荒唐的事,细究起来却又顺理成章。
小路千折百回,进五步退三步,如果不是有人带路,简直无迹可循。看样子,这条路平时也少有人走。李畋在乱石与刺窝间小心地寻找每一个落脚处,汗水很快从额头上冒出。喘息声也越来越粗。
高志华牧师回头:“李先生,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翻过一道坎,双脚踏上一小块儿两米见方的平地。一棵红子树孤零零地开着一树细小的白花儿。一边是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一边就是他们来时的路。李畋回首一顾,才察觉早已置身云端,下面一眼望不到底,不免令人心惊胆战。
“现在好了,休息一下吧!”高志华牧师指着一块突出的石头说道。
李畋坐在石头上,看了看身边,却发现连刚才若隐若现的小路也找不到了,他实在不知道高志华牧师说的“好了”是什么意思。
高志华牧师却没有坐下,而是饶有兴趣地走到那棵红子树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他在茂密的枝丫间发现了几簇挂在枝头的红子果,那是去年的果实,幸而没有被鸟儿啄食,也没有被风吹落。如黄豆般大小的果儿一簇簇长在一起,红艳艳的,煞是好看。高志华牧师小心地从枝头取下,递给李畋:“李先生,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品尝一下吧!”
李畋接过,看着这些可爱的果子,不忍下口:“这是什么果?”
“当地人叫它红子果,其实,它的正式名称应该是火棘,常绿灌木,属蔷薇科。春夏开花,果实初为绿色,秋天成熟,由橙色到火红色,经久不凋。可食,也可酿酒。”高志华揪了几颗丢进嘴里。
李畋学着高志华牧师的样子品尝了几颗红子果,果然是甜甜的,别有一番风味。只是李畋没有想到,在以后的某段时间里,就是这种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红子果拯救了他的生命。
“我们走吧!”高志华牧师说,“钻过这片杂草就快到了。”
李畋看了看眼前这片茂盛的杂草,一脸疑惑。
“小心被草划伤。”高志华牧师提醒道,并示范性地钻进草丛,先用双臂将杂草摚开到两侧,然后再迈步向前。
李畋学着高志华牧师的举动,只听得杂草的毛刺勾挂着衣服纤维的声音时断时续。好不容易穿过了这一片杂草丛,眼前豁然开朗。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坡上是低矮的青草,仿佛绿绒绒的地毯一样,李畋的心情一下变得舒畅许多。
沿着草坪没走多久,就有一排房舍在远处的林间隐约可见。
“就要到了。”高志华牧师说。
李畋的脚步顿时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