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谈什么呀?”葛利高里忍不住皱起眉头问。
“什么都谈谈,”彼得罗不知道为什么负疚地苦笑一声,用嘴角咬住麦色的胡子,说道。“葛利沙特卡,碰上这样的年月,说不定咱们再也见不到啦……”
彼得罗的苦笑和童年时代就留下来的亲切的称呼“葛利沙特卡”,使葛利高里痛苦的、还没有完全形成的对哥哥的敌意突然消逝了。彼得罗亲切地望着弟弟,一直还在苦笑着。他的嘴唇一动,抹去了笑容,脸立刻板了起来说:“你看,这些坏蛋,把人们搞得互相分离疏远,就像犁烨耕起的泥土:一部分——翻到这面来,另一部分——翻到那面去。真是魔鬼般的生活,可怕的年月!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就拿你来说吧,”他猛地话锋一转:“你看,你是我的亲弟弟,可是我并不了解你,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我说得对吗?”他又自己回答说:“说得对。你的思想在动摇,打不定主意……我担心你会跑到红军那边儿去……葛利沙特卡,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认清自己。”
“那么你认清了吗?”葛利高里一面问,一面望着夕阳正往看不见的霍皮奥尔河对岸白垩的山峰后面落下去,看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和像烧焦了的棉花似的、飘流的黑云。
“我已经认清了。我已经走上了应走的道路。谁也不能把我从这条路上拉开!
葛利什卡,我决不会像你这样摇摆不定。“
“是吗?”葛利高里勉强挤出了一丝愤愤的笑意。
“我决不会!”彼得罗怒冲冲地卷了卷胡子,不停地眨着眼睛,像被阳光照得眼花了似的。“你就是用套也别想把我拉到红军那面去。哥萨克社会反对这帮家伙,我也反对他们。我不能违反哥萨克的意志,决不会那样干!这么说吧……我没有跑到他们那边去的理由,走的不是一条路!”
“别谈这些啦,”葛利高里疲倦地央求说。
他首先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摇晃着微驼的肩膀勉力移动着脚步。
彼得罗在大门口放慢了脚步,问:“你告诉我,我好知道……葛利什卡,告诉我,你不会跑到他们那边去吧!”
“难说……我不知道。”
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勉强回答说。彼得罗叹了一口气,但是不再问了。他很激动,脸色难看地走了。不论是他,还是葛利高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从前联系着他们的道路,已经长满往昔经历的荆棘,荒芜阻塞,再也不能心心相通了。就好像山沟顶上的一条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沿着山坡伸延下去,但是突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小路钻进了沟底,像被切断一样不能通行了——前进无路,艾蒿丛生,像墙一样挡住了,变成一条死路。
……第二天,彼得罗率领半个连回维申斯克。其余的青年哥萨克则由葛利高里率领,开赴阿尔任诺夫斯克。
从早上起,太阳就无情地蒸烤着大地。笼罩着玄褐色蜃气的草原像口蒸锅一样一队伍后面的蓝天上,闪耀着霍皮奥尔河沿岸紫色的山峰,眼前是一片像粼粼水波似的黄沙,浑身大汗淋漓的马匹在骑士们的身下一步一步地摇晃着。哥萨克们的脸都变成了褐色,被太阳晒得褪色了、鞍垫、马镫、笼头上的金属部件晒得都烫手,连树林里面也都不凉快了,热气闷人,处处散发着大雨将至的暑热。
沉重的苦闷压垮了葛利高里。一整天,他在马上悠晃着,断断续续地想着未来的日子;像拨弄项链上的琉璃珠一样,在脑子里玩味着彼得罗的那些话,无聊得很。
苦艾又酸又涩。醉人的气味令人唇焦,大道被暑热蒸烤得直冒烟。金袍色的草原仰面暴晒在骄阳下。旱风掠过草原,吹伏沙沙作响的青草,卷起阵阵黄沙和尘埃。
傍晚,一层透明的薄雾遮住了太阳。天空变成了灰色。西天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下垂的云脚紧踏在迷离恍惚纺得纤细的地平线上。后来,乌云被风吹着,拖着恼人的、低垂的玄褐色尾巴,圆形的云头闪着砂糖似的白光,威严地飘去。
队伍第二次渡过库梅尔加河,钻进杨树林的圆顶绿阴下、微风吹来,树叶的背面像波浪似地翻滚起来,闪耀着蓝白色的光亮,和谐、低沉地沙沙作响。霍皮奥尔河对岸的什么地方,从白亮的云边向大地上撒下夹杂着雹于的斜雨,彩虹像一条五色的带子缠绕着雨丝。
队伍在一个荒僻的小村子里宿营了。葛利高里收拾完战马,便往养蜂场走去。
主人是一个卷发的、年迈的哥萨克,他把落在大胡子上的蜜蜂拂下来,神色惶恐地对葛利高里说:“这箱蜂子是前几天才买的。运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幼蜂全都死啦。你看,蜜蜂正在往外抬死蜂呢,”他在一只钻满了小孔的蜂箱前面停下来,指着蜂房的出口说。密密麻麻的蜜蜂正在不停地往出日外搬运幼蜂的尸体,叼着它们嗡嗡叫着飞去。
主人惋惜地眯缝着红眼睛,伤心地吧嗒着嘴。他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的,用力挥着双手,姿势非常难看。他没有安静的时候,很粗鲁,动作像旋风似的,总是匆匆忙忙,令人心神不安;在这里,在这有一大群蜜蜂正在和谐地进行缓慢、明智劳动的养蜂场里,显得完全是多余的。葛利高里有点儿不怀好意地仔细打量起他来。这种感情是不由自主地产生的,是这个宽肩膀上了年纪的哥萨克一阵阵的大声刺耳的谈话引起的:“今年的蜂蜜收成很好。香薄荷开得很旺盛,都是从这种花上采来的蜜。框养要比箱养好得多。你看我正在搞……”
葛利高里喝着茶,搀着稠得像桨糊一样香甜的蜂蜜。蜂蜜散发出香薄荷、三叶草和草花的香味。主人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高个子的守活寡的女人——管斟茶。
她的丈夫跟着红军走了,所以主人很殷勤,很老实。老爸爸没有注意到女儿紧紧抿着两片不很鲜艳的薄嘴唇,从眼睫毛下迅速地打量着葛利高里。她伸手去拿茶壶,这时候葛利高里就看见了她那像松焦油一样黑的、卷曲的腋毛。她那探索好奇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好几次,他甚至觉得,他们的目光相遇后,年轻的哥萨克女人的双颊泛起了红晕,嘴唇角上露出了隐约的微笑。
“我在内室给您铺床,”喝完茶以后,她夹着枕头和车毯走过客人身边时说,并用毫不掩饰的饥饿目光去挑逗葛利高里。拍打着枕头,她仿佛顺便说说,模糊不清地快口对他说:“我睡在板棚下面……家里闷得很,蚤又咬……”
葛利高里刚一听到主人的打鼾声,就脱掉靴子,到板棚里去找她、她躺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在自己身旁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把羊皮袄往自己身上拉了拉,两条腿靠在葛利高里身上,就沉默了;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有一种洋葱味儿和久无人问津的、清新的气味。葛利高里枕着她那黝黑的细胳膊,一直睡到无快亮。她彻夜使劲把他抱在怀里,没完没了地跟他亲热,凋笑中把他的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的脖子。胸膛和肩膀上到处都留下了她那尖细的、像小野兽似的牙齿在狂热亲吻时咬出来的斑斑痕迹,鸡叫三遍以后,葛利高里准备跑回内室去,但是她却死抱住他不放。
“放开我,亲爱的,放开我,我的小宝贝!”葛利高里央告着,下垂的小黑胡子里带着微笑,想要悄悄地挣脱出来。
“再躺一会儿……躺下来!”
“要知道人家会看见的呀!你瞧,天快亮啦!”
“亮吧,管它呢!”
“要是叫你父亲看见了呢!”
“爸爸早就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葛利高里惊愕地颤动了一下眉毛。
“是这么回事……”
“真是太神啦,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要知道,他……他昨天对我说:如果有军官来和你凋情,你就跟他睡去,求他多多关照,不然的话,就会为了格拉西卡把马牵走,或者还会拿些别的东西……
格拉西姆是我丈夫,他跟着红军走啦……“
“原来是这样!”葛利高里嘲笑说,但是心里却很不是味儿解铃还是系铃人,她立即就驱散了这片乌云。她亲热地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哆嗦了一下,说:“我那个男人可不像你这样……”
“那他是怎么样的呢?”葛利高里已经清醒的眼睛望着发白的天空,很感兴趣地问,“是个废物……病鬼……”她信任地往葛利高里身边凑凑,话语里带着哭泣声音。“我跟他过得没有一点儿乐趣……他不能讨女人家喜欢……”
一个陌生的、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灵魂自然地在葛利高里面前展开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这使葛利高里陶醉,激起他的爱怜之心;葛利高里怜悯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乱蓬蓬的头发,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从屋檐的芦苇棚顶透进西沉的月亮的余晖。一颗流星从天上坠下,向地平线飞去,在灰白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母鸭在水塘里呗狐召唤,公鸭用沙哑声调含情脉脉地回应,葛利高里带着倒空了的、又注满甜言蜜语的疲倦身躯,轻飘飘地走回内室、他朦胧睡下,玩味着唇边残留的她嘴唇上的咸味儿。脑于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哥萨克少妇苛求爱抚的身子和身上的气味——一种由香薄荷蜂蜜和汗混合成的复杂气味。
过了两个钟头,哥萨克们把他叫醒。普罗霍尔。济科夫给他备好马,牵到大门外。葛利高里和主人告别,坚定地忍受着他视线中模糊的敌意,朝正往屋于里走去的主人的女儿点了点头。她低下脑袋,涂得不很鲜艳的、薄薄的嘴角上浮着笑容和模糊的遗憾的苦闷表情。
葛利高里顺着胡同走着,不断回头顾盼,胡同像一张弓,绕过他曾住宿的院于,所以他能看见,被他温存过的哥萨克少妇正扭回头,把瘦削的、晒得黝黑的手巴掌遮在眼睛上,隔着篱笆目送他。葛利高里怀着突然袭来的惆怅心情回头张望,企图想像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整个身影——可是看不见。只能看到哥萨克少妇戴着白头巾的脑袋慢慢地扭着,追踪着他。向日葵的花盘就是这样扭着,追逐着慢悠悠地环行的太阳。
科台活伊。米哈伊尔被像犯人似的从维申斯克送往前线、他到了费多谢耶夫斯克镇,镇长叫他逗留了一天,然后重义押回维申斯克。
“你们为什么又要把我押回去呀?”米哈伊尔问镇公所的文书。
“维申斯克有公文来,”文书不很情愿地回答说。
原来是米哈伊尔的母亲在村民大会上跪着央告老头子们,于是他们就以村社的名义写了一份请愿书,说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家庭的惟一赡养人,所以请求改判他做苦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亲自带着请愿书去见维申斯克镇的镇长。请求被批准了。
镇长在镇公所里对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什卡大喊大叫了一阵,然后降低嗓门儿,气哼哼地结束说:“我们不能把保卫顿河的任务交给一个布尔什维克!现在你到种马牧场去以观后效。狗崽子,你给我小心点儿!我是可怜你的母亲,要不然哪……
滚吧!“
米什卡已经无人押送,自由地走在晒得滚烫的大街上。肩上的行李压得肩膀生疼。被一百五十里的长途跋涉累坏了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了。入夜,他才筋疲力尽地回到村子,第二天便出发到牧场去,母亲大哭了一场,拼命亲吻了一阵,母亲衰老的脸和第一次发现的她头上的银丝,都牢牢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从卡尔金斯克镇往南,是长二十八俄里、宽六俄里的一片从未开垦的草原。这块几万俄亩的上地、是用来牧放镇上的公用种马的,所以叫种马牧场。每年过叶戈尔节的时候,就从维申斯克的过冬马厩里把那些在那里过冬的种马赶到牧场上来。
用镇上的公款在牧场当中修建了一座马厩,有可以容纳十八匹马的夏季露天马架和一排供马馆、场长和兽医居住使用的木头营房。维申斯克镇地区的哥萨克把骡马送来配种,兽医和场长对骡马检验得非常仔细,每匹骡马的身高不能低于两俄尺,年龄不能小于四岁。健壮的骡马每四十匹为一群。每匹种马把自己的一群领到草原上去,醋劲儿很大地监视着骡马,米什卡骑着自己家里仅有的一匹骡马。母亲送别他的时候,用围裙擦着眼泪说:“骤马也许能配上……你好好照看它,别累坏了。让它再生一匹马——我们非常需要再有一匹马!”
晌午时分,米什卡透过弥漫在洼地上的雾气,看见了营房的铁皮屋顶、篱笆和被霉雨天气侵蚀成灰色的马棚板顶于。他把骡马紧赶了一阵;爬上了高岗,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些房舍和房舍后面一望无际的乳白色草原。在东边很远的地方,有些棕色的斑点在闪动,一群马正往水塘飞奔;马群旁边有一个骑马的马悺——就像粘在玩具马上的玩具人一样——在跟着跑。
走进院子,米什卡下了马,把缰绳拴在台阶栏杆上,走进屋子。在宽敞的走廊里,遇上了一个马悺,是个个子不高、满脸雀斑的哥萨克。
“你找谁?”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米什卡,很不客气地问。
“我想见见场长,”
“想见斯特鲁科夫?不在,出去啦。副场长萨扎诺夫在。左边第二个门……你有什么事?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到你们这儿来当马悺的。”
“什么人他们都往这儿塞……”
他嘟哝着往门口走去。搭在肩上的缰套拖在身后的地板上;这位马馆开开门,背朝着米哈伊尔站在那里,挥了一下鞭子,已经变得很和蔼地说:“老弟,我们的活儿可是很苦的呀。有时候两天两夜都离不开马房。
米什卡观察着他那伸不直的脊背和弯得厉害的双腿,哥萨克丑陋身形上的每一根线条,在门口的亮处,都显得异常突出和清晰。马悺的两条像车轮一样的弯腿,使米什卡高兴起来。就像在本桶上骑了四十年似的,“他一面暗自发笑,一面用眼睛寻觅着门包手,想道。
萨扎诺夫庄重。冷淡地接待了新来的马悺。
场长——一个健壮的哥萨克,阿塔曼斯基团的司务长阿法纳西。斯特鲁科夫——不久也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命令把科舍沃伊列人给养编制,带他来到被白色的暑热烤得烫人的台阶上。
“会驯马吗?干过?”
“还没有学到家,”米什卡坦白地承认说,只见场长被暑热蒸晒成黄褐色的脸突然生动起来,掠过一阵不满的表情。
场长搔着汗湿的脊背,扭着强健的肩胛骨,呆滞地瞅着米什卡两眼当中的地方。
“会用套索套马吗?”
“会。”
“爱惜马吗?”
“爱惜。”
“它们也跟人一样,只是不会说话罢了。要爱惜它们,”他命令说,突然又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大声喊:“要爱惜马,更不用说用鞭子抽它们啦!”
场长脸上的表情有一会儿变得聪明生动,但是马上又全消逝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结上了一层愚蠢冷漠的硬皮。
“结婚了吗?”
“没有。”
“真是个傻瓜!该结婚啦,”场长高兴地说。
场长若有所期地沉默了一会儿,朝草原敞开的胸膛看了看,然后打着呵欠走回屋子里。这次谈话以后,米什卡在一个月的牧马生活中,再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种马场上一共有五十五匹种马。每个马悺要看管两群或三群马分配米什卡看管的一个大马群是由一匹叫“巴哈尔”的。强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