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烤烤火的。你好啊!”
“来吧,发发牢骚吧。”
“有什么牢骚可发。我是顺便来说一声,请不要派我们家去搞什么运输啦。因为我们家的马腿都有病。”
“那还有牛哪?”米什卡沉着地斜了他一眼“牛能拉什么东西呀?道路滑得不得了。”
脚踏得冻硬的木板咚咚响,有人大步走上了台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穿着斗篷,像女人似的系着长耳风帽,闯进了屋子。他带进来一股新鲜的冷空气味、干草味和烟臭气味。
“冻死啦,冻死啦,伙计们!……葛利高里,好啊!干吗你夜里还出来瞎逛呀?
……也不知道谁他妈的想出了这种斗篷:简直像筛子一样,根本挡不住风!“
他脱掉衣服,还没来得及把斗篷挂好,就开口说:“好啊,我见到主席啦。”
满面春风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两眼闪闪发光,走到桌边来。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把经过讲出来、“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和我握过手,说:”请坐,同志。“这可是区主席呀!可从前是什么样子呀?从前就是一位少将!你在他面前要怎样站着才成啊?瞧,我们的政权有多好!大家平等!”
他这种兴奋。幸福的脸色,在桌子旁那股忙活劲儿,以及这种喜不自胜的谈话,葛利高里怎么也不能理解。他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呀,阿列克谢耶夫?”
“怎么——为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下巴哆嗦了一下说。“人家把我当人看,我怎么能不高兴呀?平等相待,把手伸给我,还给我让座……”
“近几年,将军们也穿用麻袋做的衬衣啦。”葛利高里用手掌边捋了捋胡子,眯缝起眼睛说。“我看见过一位将军的肩章是用变色铅笔画的。也常把手伸给哥萨克……”
“将军们是被迫的,这些人是出自真情。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葛利高里摇摇头说。
“照你的说法,政权也是一个样的了?那么咱们为了什么要打仗呢?你为了什么要打仗?是为将军打的吗?可是你却说:”一个样。“
“我是为自个儿打仗的,而不是为了将军。凭良心说,那些人也好,这些人也好,全都不合我的意。”
“那么什么人合你的意呢?”
“什么人都不合我的意!”
奥利沙诺夫从屋子这边朝屋子那边啐了一口唾沫,同情地笑了。看来,他也觉得什么人都不合他的意。
“从前你好像并不是这样想的。”
米什卡原本是想刺一下葛利高里,才这样说的,但是葛利高里满不在乎,一点也没有察觉这句话是带刺儿的:“我也好,你也好——咱们大家想的都不一样……”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本想把葛利高里打发走,然后把自己这次出差的情况以及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谈话的详情告诉米哈伊尔,但是现在的谈话开始使他不安。由于在区里看到和听到的一些新情况的影响,他不假思索地投入了争论:“你是来搅浑我们头脑的呀,葛利高里!连你自个儿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真的不知道,”葛利高里高兴地同意说。
“这个政权有什么可让你责怪的?”
“可你又干吗这样拍它的马屁呢?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红啦?”
“咱们不谈这个问题。咱们就事论事。明白吗?你少说些政权的坏话,因为我是主席,我也犯不着跟你争论。”
“那咱们就别谈啦。我也该走啦。我是为了派运输的事情来的。至于你的政权,不管你怎么说,也是一个坏政权。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咱们就结束谈话,这个政权能给咱们哥萨克什么好处?”
“什么样的哥萨克?哥萨克也是各式各样的。”
“统统都算上,所有的哥萨克。”
“给他们自由,权利……你等等!……等等,你的话里,似乎……”
“一九一七年就是这样说的,现在应该换点儿新鲜的啦!”葛利高里打断他的话。“给土地?自由?平等?……咱们的土地多得很。再多的自由也用不着,不然就会到街上去杀人玩啦。从前的区长镇长都是选举的,现在却是官派的。那个跟你握握手就使你高兴的人,是谁选举出来的?这个政权给哥萨克带来的除了破产,别的什么也没有。这是庄稼佬的政权,庄稼佬才需要它。不过我们也不要将军。不论共产党还是将军——全是枷锁。”
“富有的哥萨克不需要这个政权,可是其他人呢?你这个胡涂虫!咱们村里只有三户财主,其余的全是贫困人家。还有,对那些工人怎么办?不,我们是不能赞成你这种说法的!要叫富有的哥萨克从塞满的嘴里吐出一块,分给饿肚子的人。如果他们不肯——我们就从他们嘴里掏出来!不能再让他们作威作福啦!他们抢占了土地……”
“土地不是抢来的,而是浴血奋战得来的!我们的祖宗用鲜血浇灌了这块土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这块黑土地才这样肥沃。”
“不管是怎么来的,都要分给穷人;要平分土地——要真分!可是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像房顶的风信旗一样,风往哪儿吹,你就往哪儿倒。你这号人,只会把生活搞乱!”
“你住嘴吧,别骂啦!因为咱们是老朋友啦,我才来说说憋在心里的话。你说——平分土地……布尔什维克就是用这些鬼话去骗那些胡涂百姓的。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引诱人们上钩,就像鱼吃钓饵一样!平等在什么地方啊?就拿红军来说吧:军队从村子里开过。你就看吧:排长穿的是铬鞣革皮靴,”小卒“却包着破裹腿。
我看见一个政委,一身都是皮衣裳,皮裤子啦,皮上衣啦,可是别人却连做皮鞋都没有皮子一要知道,他们的政权才建立了一年,就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们在这儿生了根——哪里会有什么平等可言呀?……当年在前线卜就宣传:“我们官兵平等。
薪响一样。“……不!全是骗人的!都骂老爷不好,那么奴才变的地主还要坏一百倍!旧军官们,那是坏得不用说啦,可是小兵一旦当上了军官——你就干脆躺下等死好啦!他能坏到头儿!这号军官受的教育跟普通哥萨克一样:只会攥牛尾巴,可是你瞧吧——他一爬上台,一旦手里有了权,就晕糊啦,只要能保住自己官儿,就是剥别人身上的皮也下得了手。”
“你的话统统是反革命胡说!”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没有抬眼睛去看葛利高里“你想把我拉回你那条沟垄里去是办不到的。我也不去反驳你了。
我好久没有看见你,我坦白告诉你,你变得太厉害了,你成了苏维埃政权的敌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谈谈我们应该有个什么样的政权,就是反革命吗?就等于士官生了吗?”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奥利沙诺夫手里拿过烟荷包,口气已经比较温和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别人可以用自己的脑袋来想通这些道理。自己来领会这一切!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文化,识字不多,弄不明白。我自己有很多道理也都是摸索出来的……”
“你们别再说啦!”科舍沃伊愤愤地说。
他们一起从执行委员会走了出来。葛利高里一声不吭。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这种沉默弄得很不舒服,他想不通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对他太陌生了,而且他是站在另一个山岗上观察生活的。他在分手的时候说:“你这些想法还是装在自己肚子里好。否败尽管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家的彼得罗又是我的于亲家,那我也有办法对对你!不能再去迷惑哥萨克啦,他们已经迷惑得够呛啦。你也休想挡我们的道儿。我们会把你踩死!……再见!”
葛利高里独自走着,感到仿佛迈过了一道门限,原来他觉得模糊不清的东西,现在突然看得非常清楚了。其实,他只不过是在火头上,说出了这些日子总在思考的问题,吐了吐郁积在心里急于要发泄的闷气。还由于他已经站在与自己全都反对的两种原则斗争的边缘,——因此心里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压不下去的愤怒。
术什卡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同走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重又讲起他和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见面的。情景,但是一开口,就觉得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和意义。他竭力想恢复原来的情绪,可是无济于事;好像有什么东西挡在面前,使他不能尽情地生活,不能痛快地呼吸新鲜、冷冽的空气。这障碍就是葛利高里,就是刚才跟葛利高里的谈话。他一想起来,就恶狠狠地骂道:“葛利什卡这种人,简直是斗争中的绊脚石。下流玩意儿!他总是不靠岸,就像在冰窟窿里打旋的牛粪团儿,转来转去。如果他再来的话——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他要是公开迸行煽动——我们会找到关他的地方的……喂,米沙特卡,你怎么样啊?事情顺利吗?”
米什卡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只是骂了几声。
他们穿过一个街区,科舍沃伊扭过头来,丰满的、像姑娘似的嘴唇上带着不知所措的笑容,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政治这玩意儿可真他妈的厉害呀!鬼东西!谈别的,什么都行,可是一谈到政治就惹你生气。刚才,我跟葛利什卡一开始谈话……要知道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一起在学校里念书,一起追姑娘玩,他就像我的哥哥……可是现在一说话,我就气得肚子胀,像个大西瓜,浑身直哆嗦!就像他夺走我最珍贵、最爱惜的东西一样。就像他在抢劫我一样!
这样的谈话,弄得你简直想杀人。今天,在这次战争中,要六亲不认才行。只要你看准了目标,就向前猛冲吧!“米什卡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声音在战栗。”就是他从我手里抢走了姑娘,我也不曾像现在这样为这番话生这么大气。你看,这有多厉害!“
第六卷 第二十一章
天上飘着雪花,可是在空中就融化了。到中午时分,陡崖上的积雪开始崩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顿河对岸的树林呼啸起来。橡树枝上的冰雪融化了,露出了黑树枝。水珠从枝上滴下来,穿透积雪,直落到被腐烂的落叶悟暖了的土地上。吹来早春令人陶醉的融雪气味,果园里飘溢着樱桃树萌发的气息。顿河的冰面上已经到处是化穿了的冰孔。岸边的冰都化了,冰窟窿四周已经浸满了碧绿、晶莹的河水。
往顿河沿岸运送炮弹的车队要在鞑靼村换车。押运的红军战士都是些凶悍的小伙子。队长留下来看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对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陪你坐一会儿吧,不然,时局这么紧张,你会乘机逃走的!”其余的人都派去寻找车辆,需要四十七辆双套大车。叶梅利扬也来到麦列霍夫家。
“请套上车,把炮弹运到博科夫斯克镇去!”
彼得罗张口就说:“那两匹马腿有病,昨天我已经赶着骡马去维申斯克送过一次伤员啦。”
叶梅利扬二话没说,就朝马棚走去。彼得罗急得连帽子也顾不得戴,从屋子里跑出来,跟在他后面喊:“听见了吗?你等等……是不是,免我们一次吧?”
“是不是请你别装胡涂?”叶梅利扬严厉地打量了一下彼得罗,补充说:“我想去看看你们的马,看看它们的腿得的是什么病。是无心还是有意用锤子把关节敲坏啦?你别跟我耍这种障眼法!我见过的马,比你看见的马粪还多。套车吧!马也行,牛也行——什么都可以。”
葛利高里赶着爬犁去了。走以前,他跑到厨房里,亲吻着孩子们,匆匆地嘟哝说:“我给你们带好东西回来,你们在家可不许胡闹,要听妈妈的话。”又对彼得罗说:“你别挂念我,我不会走远的。如果到了博科夫斯克还要往前走,我就扔下牛跑回来。不过我可不回村子里来啦。我到西金村姨妈家去住几天……彼得罗,你要去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这儿过得很害怕,”他笑了笑。“好,祝你健康!娜塔什卡,不要太思念我!”
莫霍夫的商店已经当作军需仓库,在商店前面把炮弹箱子装上车,车队就出发了。
“他们打仗,是为了他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也曾经为了自己过好日子打过仕,”
葛利高里斜倚在爬犁上,用皮袄裹着脑袋,在牛车有规律的摇晃中,想着这个问题。
“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理可言。看来,是胜者为王,胜利者就可以吃掉那个战败的……可我却还在寻找什么愚蠢的真理呢。弄得精神苦闷,东投西靠……听说古时候,鞑靼人曾经侵占过顿河,抢掠土地,奴役顿河沿岸的老百姓。现在——俄罗斯人来啦。不!我绝不低头!他们是我和全体哥萨克的敌人。现在,哥萨克们已经开始明白过来啦……放弃阵地。今天,个个都跟我一样,唉!后悔也来不及啦。”
近处是垂到道路上的艾蒿、起伏的山岗、乱蓬蓬的山沟,迎面移来,远处是一片雪野,随着爬犁盘桓、索回,往南方伸展开去。路途漫长,百无聊赖,令人昏昏欲睡。
葛利高里懒洋洋地吆喝着牛,打着吨儿,靠在捆在爬犁上的箱子上摇晃着。他抽完烟,把脸扎进散发着干木气味和六月的甜蜜的阳光气味的干草里,不知不觉地睡熟了。他梦见跟阿克西妮亚走在长得很高的的麦地里。阿克西妮亚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婴儿,从旁用监视的目光偷偷看着他。葛利高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麦穗的悦耳的声音,看见了田间小径上神话般的野草绣出的美丽花边,看见了引人忧伤的蔚蓝的天空。他心花怒放,感情激动,仍然像从前那样,以全身心爱着阿克西妮亚,他全身,甚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感受到了这种心境,但同时又意识到这并不是真的,有一种僵死的东西在他眼前闪忽,他知道这是梦。他很喜欢这个梦,看成是真实的生活。阿克西妮亚依然是五年前的阿克西妮亚,只不过是世态炎凉,使她变得矜持了。葛利高里觉得在真实生活中,他也从未这样,简直是刺眼地、清晰地看到了她脖子上那些毛茸茸的(风吹着的)发卷和系头发的白头巾角……爬犁的颠簸把他惊醒,人声使他清醒。
迎面驶来许多爬犁,从他们旁边赶过去。
“老乡们,你们运的什么东西呀?”在葛利高里前面的博多夫斯科夫在爬犁上沙哑地喊道。
爬犁的滑杠吱扭吱扭地唱着,两瓣的牛蹄子踏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迎面赶来的爬犁上半天没有人吭声。最后有一个人回答说:“拉的死人!伤寒病死的……”
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看见赶过去的爬犁上并排躺着许多穿灰色军大衣的尸体,上面用帆布盖着。葛利高里的爬犁一摇晃,爬犁边正好碰在一只赶过去的爬犁上扎煞出来的死人手上,发出了低沉的生铁似的声音……葛利高里无动于衷地扭过头去。
木草的诱人的甜蜜气味又使葛利高里昏昏欲睡,他轻轻地把脸颊转向遗忘殆半的过去,想让自己的心再去碰一碰旧情的利刃。葛利高里感觉到了一阵刺心的、同时又是甜蜜的疼痛,他又往爬犁上一靠,脸颊靠在本草的黄茎上。回忆使激动的心房热血沸腾,突突地跳着,使他久久不能再入梦乡。
第六卷 第二十二章
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周围只团结了有数的几个人:磨粉工人达维德卡、季莫费、从前莫霍夫家的车夫叶梅利扬和麻子皮匠菲利卡;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依靠他们来做日常工作,他越来越感觉到横在他和村民之间的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