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哪儿跑?……站住!……站住,对你说哪!……”葛利高里徒然地喊了一阵。
但是赫里斯托尼亚根本不想停下来,反而越发加快了脚步,像脱了缰的骆驼一颠一颠地跑起来。
这时候,气疯了的葛利高里沙哑吓人地咒骂起来,催马跑到赫里斯托尼亚身旁,解恨地用鞭子朝着赫里斯托尼亚的汗湿的脊背抽去。赫里斯托尼亚被打得歪扭了一下身子,做了个奇怪的跳跃姿势,来了个“兔子跳”向旁边一跃,坐在地上,开始不慌不忙地、仔细地抚摸起脊背来。
跟着葛利高里来的哥萨克们跑到逃兵前头,拦住了他们,但是没有用鞭子抽打他们。
“抽他们!……抽!……”葛利高里摇晃着自己的漂亮的马鞭子,沙哑地喊叫着。他骑的马在原地直打转转,直立起来,怎么也不肯向前跑。葛利高里好容易才把马制服,飞驰到一个在前面跑的人前头。奔驰时,他一晃间看见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在灌木丛边停下来,在默不作声地笑着;看见阿尼库什卡笑得腿直打弯,把手巴掌弯成喇叭筒的样子,女声女气地尖声喊叫:“弟兄们!谁腿长,就赶快逃命吧!红军来啦!……打死他们!……捉住他们!
葛利高里又追上了一个穿着棉袄的同村人,这家伙拼命迅速地跑个不停。他那略微驼的身形非常熟悉,但是葛利高里没有工夫去仔细辨认,还离得很远就大声吆喝:“站住!狗崽子!……站住,我砍了你!
穿棉袄的人突然放慢脚步,停了下来,等到掉过身来,那从童年就熟悉的、显示出高度激动的特有的姿势,使葛利高里大吃一惊,他还没有看到脸,就已经认出是自己的父亲。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腮帮子直抽搐。
“骂你亲爹——狗崽子,啊?吓唬你爹,要砍死你爹?”他声嘶力竭地尖声叫喊起来。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熟悉的、火冒三丈的激愤,使葛利高里的怒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他使劲勒住马,喊道:“背后认不出来呀!你嚷嚷什么呀,爸爸?”
“怎么会认不出来?连爸爸都认不出来了啦?!
老头子竟大发肝火,真是既可笑,又荒唐,葛利高里笑着,走到父亲跟前,和解地说:“爸爸,别生气!你穿的这件棉袄我没有见过,另外,你像一匹被追赶的马一样飞跑,连你的瘸腿也不瘸啦!我怎么能认出是你呀?”
于是又跟过去在家里的时候一样,潘苔莱。普罗坷菲耶维奇平静了下来,虽然还在大喘着气,但是已经克制住自己,同意说:“你说得很对,我身上的这件棉袄是新的,我把皮袄换下来了——因为穿着皮袄太重,——至于瘸腿……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瘸呀?我的小鬼头,到了这时候,就顾不得瘸啦!……死到临头啦,你还谈什么瘸腿……”
“好啦,离死还远哪。回去吧,爸爸!你没有把于弹扔掉吧?”
“回哪儿去啊?”老头子生气地问。
这时候葛利高里提高了嗓门,一字一板地命令道:“我命令你回去!在战斗的时候违抗指挥官的命令,你知道,军法规定怎么处置吗?”
葛利高里说的话发生了效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了正背上的步枪,不高兴地往回走。他追上一个比他还要慢地往回走的老头子,叹了口气说:“这些后生都变成什么样子啦!不讲什么尊敬父亲啦,或者,譬如说,不必叫父亲去打仗啦,可是他却非要把亲爹往……往战场上送……是的……不,去世的彼得罗,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可比他强多啦!那个性情温和,可是这个葛利什卡呀,简直狂暴得要命,虽说他是师长,有功劳,这个那个的,然而他可不像彼得罗。浑身是刺儿,一点儿也不能动。这小子等我老了,躺在炉炕上的时候,准会用锥子扎我!”
没有费多大的劲儿就把鞑靼材的守卫者给降服了……
过了一会儿,葛利高里把全连集合起来,带到隐蔽的地方,没有下马,简短地解释说:“红军已经渡河,正在攻打维申斯克。顿河沿岸眼下已经展开激烈的战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劝你们别再瞎跑啦。如果再跑一次——我就命令骑兵,他们就驻守在叶林斯基村,把你们当作叛徒,统统砍掉!“葛利高里朝穿着各色衣服的同村人扫了一眼,带着明显的藐视神情结束说:”你们连里什么混账玩意儿都有,专门制造混乱。逃跑,吓得拉了一裤兜子屎,这样的勇士!还自称是哥萨克哪!特别是你们,老人家们,你们瞧我的吧!既然是来打仗月p 就不能把脑袋藏到裤裆里去!现在排成纵队,赶快开到那边去,贴着灌木丛——到顿河岸边。顺着顿河岸——开到谢苗诺夫斯基连的防线那里。会同这个连去攻击红军的侧翼。开步走!快点儿!“
鞑靼村的战士默默地听完他的话,又默默地向灌木丛开去。老头子们闷闷不乐地哼哼着,不住回头看看飞驰而去的葛利高里和护拥他的哥萨克。跟活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起走的奥博尼佐夫老头赞叹说:“好啊,上帝送给你一个英雄的儿子!
一只真正的鹰!他朝赫里斯托尼亚背上抽的那一鞭子可真叫狠呀!一下子就把全连整顿好啦!“
被奉承得感到父亲的光荣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地同意说:“这是没有说的!这样的儿子世界上也难找!胸前挂满了十字章,怎么,这是闹着玩的啊?
就拿去世的彼得罗来说吧,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虽然他也是亲生的儿子,而且是大儿子,他可不是这样的!太老实啦,鬼他妈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个半吊子。
一副老娘儿们心肠!可这二小子——完全像我I 简直比我还要凶狠!“
葛利高里带着自己的半个排,来到加尔梅克浅滩。他们走到树林子那儿,认为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是顿河对岸的敌人观测哨看见了他们。一个炮兵排朝他们开炮了。第一颗炮弹从柳树梢上飞过去,落在沼泽地的丛林里,没有爆炸。但是第二颗打在离大道不远地方的一棵老黑杨树的露在外面的根茎上,火光一闪,轰隆一声,油晃晃的土块和烂木头的碎片劈头盖脑地向哥萨克们袭来。
被震聋的葛利高里本能地把手捂到眼睛上去,趴在鞍头上,觉得仿佛一只湿漉漉的巨掌在马身上门声地拍了一下。
哥萨克们的战马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仿佛是听到口令似的,都往下一蹲,朝前冲去;葛利高里骑的马吃力地直立起来,向后退了几步,开始慢慢地往一侧倒下去。葛利高里急忙从鞍子上跳下来,抓住马笼头。又飞过去两颗炮弹,可是,后来林边上却是一片恬适的寂静。草地上沉滞了一层火药的轻烟;散发出新翻的土地、木片和腐烂的木头气味;喜鹊在远处的小树林里惊慌地喳喳叫个不停。
葛利高里的马呼哧呼哧地喘着,蜷起了哆嗦着的后腿。痛苦地呲着黄色的牙床,脖子直挺挺地伸了出去。天鹅绒般的灰色鼻梁上冒着粉红色的泡沫。它的躯体猛烈地抖动着,枣红色的绒毛下面波浪似地一阵阵地痉挛。
“宝马完啦,啊?”一个从旁边驰过的哥萨克大声问道。
葛利高里瞅着暗淡下去的马眼睛,没有回答。他甚至连马的伤口也没有看,只是在马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不定地慌张起来,挺直了身子戾然跪下前腿,低垂下脑袋,仿佛请求主人饶恕它的什么罪过似的,他才稍微往旁边移动了一下。马低沉地呻吟着侧着身子倒下去,想抬起脑袋,但是,看来,它已经把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消耗光了:颤抖越来越轻,眼睛已经毫无生气,脖子上冒出了热气。
只有靠近马蹄子的距毛里,还残留着最后的一点儿活气。磨坏的鞍翅发出了轻微的抖动声。
葛利高里斜眼往马的左腹股沟下看了看,看见了一块皮肉翻起来的很深的伤和泉水般的从伤口里涌出来的、热腾腾的黑血,他连眼泪也没有擦,结结巴巴地对那个下了马的哥萨克说:“开一枪把它打死!”他把自己的手枪递给了哥萨克。
他骑上哥萨克骑的那匹马,向自己原先率领的几个连在的地方驰去。那里已经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黎明时分,红军发起了进攻。红军的散兵线在浓重的大雾中站立起来,寂然无声地向维申斯克方向移动。红军的右翼在一片涨满水的洼地附近耽误了片刻,后来就在齐胸的水里,把子弹盒和步枪高高举在头顶上,胜水过去。过了一会儿,顿河沿岸山上的四个炮兵连协调、威严地响起了炮火。炮弹刚刚开始对树林展开扇面形的排炮轰击,叛军就开火了。红军已经不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了,而是端着步枪跑起来。一颗榴霰弹在他们前面约半俄里的树林上空干巴巴地爆炸了,炮弹炸断的树本倒了下去,升起一团团的白烟。两挺哥萨克机枪短促地扫射起来。红军战士的第一道散兵线开始有人倒下去。忽而这边,忽而那边,散兵线上背着卷起的军大衣的士兵被子弹打中的越来越多,他们仰面朝天或者嘴啃泥,倒在地上,但是其余的人并不卧倒,于是他们和树林子间的距离越来越小。
一个身材高大、光着脑袋的指挥员把军大衣襟掖起来,身体略微向前探着,在第二道散兵线前面大步轻捷地跑着。散兵线有一会儿工夫放慢了脚步,但是指挥员一面跑着,一面回过头去,叫喊了句什么话,于是人们就又跑起来,沙哑、可怕的“乌——拉!”声重又喊得越来越响亮。
这时哥萨克的全部机枪都哒哒地响起来了,林边上的步枪也不停地猛烈地射击……巴兹基连的一挺重机枪开始从站在林边、带着连队等待出击的葛利高里身后的什么地方,进行长长的连发射击。红军的几道散兵线动摇了,卧倒了,开始进行抵抗。战斗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但是叛军射击的火力非常猛烈,使红军的第二道散兵线支持不住,站起来往后跑去,跟正冲上来的第三道散兵线混在一起,乱成一片…
…很快河边草地上到处是慌乱地往后逃跑的红军战士。这时葛利高里就把自己率领的几个连快速带出树林,排好队形,进行追击。全速奔袭来的奇尔河连切断了向木筏溃退的红军士兵的去路。在紧靠顿河岸上的树林边展开了肉搏战。只有一部分红军冲到了木筏跟前。他们把木筏挤得满满的,划离了河岸。剩下的被压到顿河岸边的红军战士拼死挣扎、抵抗。
葛利高里命令自己的几个连都下马,又命令看守马匹的战士不要走出树林,就率领哥萨克往岸边赶去。哥萨克们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树,越来越逼近顿河岸。一百五十名红军战士用手榴弹和机枪击退逼上来的叛军步兵。木筏已经又往左岸划过来,但是巴兹基连的哥萨克用步枪把划桨的人几乎全都打死了。留在这岸的红军战士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一些意志薄弱的人扔掉步枪,企图袱水过河。卧倒在深壕边的叛军用步枪射击他们。许多红军战士无力袱过顿河的激流,淹死在河中。只有两个人平安地袱过了河:一个身上穿着蓝条的海军衬衣——看来,是个游泳高手——脑袋冲下,从陡立的河岸上一跃而下,扎进水里,露出水面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顿河中心。
葛利高里藏在枝叶茂密的柳树后面,看到水兵一划有一沙绳远,挥臂向对岸游去。还有一个平安无事地游到对岸。他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打完了全部的子弹;用拳头朝哥萨克这边恐吓着,喊叫了些什么,然后斜着向对岸游去。子弹在他周围吱吱叫,但是没有一颗打到这个幸运儿的身上。他在从前的牲口栏旁边上了岸,晃了晃身子,便不慌不忙地爬上河崖,往有人家的地方走去。
其余困在顿河边的红军战士卧倒在沙丘后面。他们的机枪不住气地扫射着,一直打到机枪散热筒里的水沸腾起来,才哑巴了。
“跟我来!”机枪一停,葛利高里就小声地命令道,他拔出马刀,朝沙丘走去。
哥萨克们艰难地呼吸着,脚步凌乱地跟在他后面走着。
离残余的红军士兵不到五十沙绳远了。三排齐射以后,一个身材高大、黝黑的脸膛和黑胡子的指挥员从沙丘后面挺直身子站起来。一个穿着皮上衣的女人搀着他。
指挥员受了伤。他拖着受伤的腿,走下沙丘,端正了手里的上着刺刀的步枪,沙哑地命令道:“同志们!前进!打这些白党!”
这些勇士唱着《国际歌》,进行反冲锋。视死如归。
最后壮烈牺牲在顿河岸边的一百一十六名红军战士,全是国际连的共产党员。
第七卷 第三章
深夜,葛利高里从司令部回到了住所。普罗霍尔。济科夫正在篱笆门口等他。
“你没有听到阿克西妮亚的什么消息吗?”葛利高里的声调里带着故意装出的冷淡口吻,问道。
“没听到,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打着哈欠回答说,但是又立刻很害怕地想:“糟糕,可不要又逼着我到处去找她……见他妈的鬼,我简直是倒了大霉啦!”
“给我打水洗脸。我浑身是汗。去,快点儿!”葛利高里已经是怒冲冲地喊道。
普罗霍尔从屋子里打来水,用杯子往葛利高里捧成勺子形的手掌里倒了半大。
葛利高里痛快地洗着,然后脱掉汗臭刺鼻的军便服,央告说:“往背上浇。”
汗湿的脊背被冷水一浇,他舒服地叫了一声,打了个喷鼻,把被皮带勒痛的肩膀和长满黑毛的胸膛使劲揉搓了半天。他用于净的马衣擦着身子声音里已经透着几分高兴,命令普罗霍尔说:“明天早上给我送马来——你就收下,把它洗刷干净,喂点儿料。我自己不醒,你别叫我。但是如果司令部派人来,你就叫我。明白了吗?”
葛利高里走到板棚里,躺在一辆大板车上,立刻就酣睡起来。黎明时冻醒了,他蜷了蜷腿,把被露水打湿的军大衣往身上拉了拉,太阳出来以后,又打了一个盹儿,七点钟左右,被大炮的轰鸣声惊醒了。市镇上蔚蓝的晴空中,有一架飞机闪着乳白色的光亮在盘旋。顿河对岸正在用大炮和机枪对着它射击。
“要知道他们可以打中它呀!”普罗霍尔一面用刷子拼命刷着那匹拴在马桩上的高大的枣红马,一面随口说。“瞧,潘苔莱维奇,给你送来一匹多好的马!”
葛利高里匆匆把儿马打量了一番,满意地问:“我看不出它有几岁口。大概有六岁口了吧?”
“六岁口。”
“哦,太好啦!腿儿很细,就像穿着丝袜子一样。是匹好马……好,备上它,我去看看这是谁飞来啦。”
“太好啦——没有说的。就不知道跑起来怎么样?不过从各方面的特点看,准会跑得很快的,”普罗霍尔一面嘟哝着,一面勒紧马肚带。
又有一团榴霰弹爆炸的白色烟雾在飞机旁边升起。
驾驶员选择好着陆地点,急速降了下来。葛利高里从板门里冲出去,往镇上的公用马厩驰去,飞机就落在马厩后面。
原来镇上的公用种马马厩里——建筑在市镇边沿的一排长长的石头房子——挤满了八百多名被俘的红军战士。看守马厩的哥萨克不放他们出来大小便,里面又没有便桶、弄得马厩附近臭气熏天。从门缝下面流出一道道的恶臭刺鼻的尿水;绿豆蝇像一片黑云似的在上面营营飞鸣……
在这座关了这么多等死的犯人的监狱里,呻吟声日夜不断。俘虏死于精力衰竭和在他们中间肆虐的伤寒病与赤痢。死尸有时候在那里放上一昼夜还不抬走。
葛利高里绕过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