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高里绕过满街的车辆说:“死人谁也不要……”
“如今连活人都顾不过来,还管什么死人呀,”普罗霍尔应声说。
顿河流域所有的北部集镇都在南逃。无数的难民车辆越过察里津——利哈亚铁路,涌向马内奇村。葛利高里在路上走了一个星期,不断地打听鞑靼村撤退的人们的消息,但是在他们经过的村庄,鞑靼材的人都不曾走过;很可能,他们为了躲开乌克兰人的村镇,经过哥萨克的村庄,往奥布利夫斯克去了。直到第十三天头上,葛利高里才找到同村人的行踪。已经过了铁路,在一个村子里偶然听说隔壁的房子里躺着一个害伤寒病的维申斯克哥萨克。葛利高里就去打听这个病人是哪儿的人,他走进低矮的小房子,看见奥博尼佐夫老头子正躺在地上。从他嘴里打听到,鞑靼村的人是前天从这个村子走的,并且说他们有很多得了伤寒病,已经有两个死在路上,他,奥博尼佐夫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如果我能好起来,红军同志能饶我一条命,不杀我的话——怎么我也能走回家去,如果好不了——我就死在这儿。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反正哪儿都一样不舒服……”跟葛利高里道别的时候,老头子说。
葛利高里问他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但是奥博尼佐夫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他是坐在最后面的一辆爬犁上的,而且从过了马拉霍夫斯基村以后,就再没有见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在下一个过夜的地方葛利高里很走运:在他走进的第一座请求借宿的房子里,就遇到了几个上奇尔斯克村熟识的哥萨克。他们挤了挤,葛利高里就在炉子旁边打了个铺。屋于里密密匝匝地躺着十五个难民,其中有三个是害伤寒病的,一个是冻病了的。哥萨克们煮了猪油大麦粥吃晚饭,热情地请葛利高里和他的同伴们吃。普罗霍尔和葛利高里都很有胃口地在吃,阿克西妮亚却谢绝了。
“难道你不饿吗?”普罗霍尔问,他近来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自己对阿克西妮亚的态度,对她虽然有点儿粗鲁,但是却很关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吐……”阿克西妮亚披上头巾,走到院子里。
“她是不是病啦?”普罗霍尔问葛利高里说。
“谁知道她呢。”葛利高里放下盛粥的盘子,也走到院子里。
阿克西妮亚正站在台阶旁边,把手掌捂在胸前。葛利高里抱住她,担心地问:“你怎么啦,克秀莎?”
“总想吐,头痛。”
“走,咱们回屋子里去,你躺躺吧。”
“你先去,我立刻就回去。”
她的声音暗哑,一点生气也没有,动作也软弱无力。等到她走进烧得很暖和的屋子,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只见她两颊有发烧的红晕,眼睛闪着可疑的光芒。他的心吓得揪成一团:阿克西妮亚肯定是病啦。他想起来,昨天她就说过浑身发冷和头晕,天亮以前出了一身大汗,脖子上的发卷儿都像洗过一样,水淋淋的;他黎明时醒来,看到这种情况,盯着睡得正香的阿克西妮亚,便不想起身,免得惊醒她的好梦。
阿克西妮亚刚强地忍受着逃难路上的一切痛苦,甚至还鼓励普罗霍尔,因为他总在埋怨:“鬼知道这战争是什么玩意儿,是谁他妈的想出来的?你奔哪,奔哪,奔了一整天,可是到晚上——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也不知道奔到哪儿才算完?”但是这一天,阿克西妮亚也支持不住了。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葛利高里觉得她好像在哭泣。
“你怎么啦?”他小声地问。“哪儿不舒服?”
“我病啦……现在咱们怎么办?扔下我吗?”
“你说什么呀,傻瓜!我怎么能扔下你呀?别哭哭啼啼,也许——只不过是在路上受了点儿凉,看你,已经吓成这样啦。”
“葛利申卡,是害伤寒病!”
“别胡说啦!什么症候也没有。你的额角很凉嘛,也许——并不是伤寒,”葛利高里安慰她说,但是心里明白,阿克西妮亚害的是斑疹伤寒,他痛苦地思量着,如果她真病倒了,怎么安置她?
“这么走下去可太难啦!”阿克西妮亚紧挨在葛利高里身上,小声说。“你看看,这样多的人挤在一块儿睡!虱子会把咱们吃掉的,葛利沙!我想看看自己身上怎么了,可是连个地方都找不到,到处是男人……昨天我走到板棚里,脱下衣服一看,衬衣上全是虱子……主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事儿呀!我一想起这些虱子——就想吐,什么也不想吃啦……昨天你看见那个躺在长凳上的老头子身上有多少虱子吗?简直就在棉袄面上爬呀。”
“你别想那些虱子啦,鬼知道,你总在瞎唠叨些什么呀!哼,虱子——虱子,当兵的根本不把虱子当回事儿,”葛利高里生气地小声说。
“我全身都在痒痒啊。”
“大家都痒痒,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忍耐一点儿。等咱们赶到叶卡捷琳诺达尔——到那儿好好洗个澡。”
“现在是穿不止于净衣服啦,”阿克西妮亚叹了口气说。“咱们要叫虱于吃啦,葛利沙!”
“睡吧,咱们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葛利高里好久也不能人睡。阿克西妮亚也睡不着。她用皮袄襟蒙上脑袋,哭了好几次,后来又辗转反侧,叹气不止,直到葛利高里转过身来,抱着她,才睡去。
半夜,葛利高里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有人想破门而人,大声地在叫喊:“喂喂,开门哪!不然我可要把门砸啦!该死的东西,都睡死啦!…。”
房主人是个上点年纪的和蔼的哥萨克,他走到门廊里问:“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如果想在这里过夜,我们这儿可没有地方啦,已经满而又满,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啦。”
“开开门,跟你说哪!”院子里的人们在叫喊。
门敞开以后,有五个武装的哥萨克冲进了堂屋。
“谁在你这儿住宿?”其中一个脸冻成铁青色的哥萨克艰难地翕动着冻僵的嘴唇问。
“难民。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也不回答主人的问话,闯进了内室,喊道:“喂,你们这些家伙!睡得满舒服呀!立刻从这儿滚开!现在这儿要驻军队啦。起来,起来!快点儿,不然,我们立刻就把你们赶出去!”
“你是什么人,于吗这样大喊大叫?”葛利高里睡意朦胧,沙哑地问,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叫你看看我是什么人!”一个哥萨克朝葛利高里走过去,在煤油灯昏暗的光亮里,乌黑的手枪筒在他的手里闪着暗淡的光泽。
“你真够伶俐……”葛利高里稳住他说,“好吧,把你的小玩意儿给我吧!”
他一把抓住哥萨克的手腕子,使劲一攥,哥萨克哎呀叫了一声,手指头松开了。手枪轻声落在草垫于上。葛利高里推开哥萨克,弯腰捡起了手枪,放进口袋,然后镇静地说:“现在咱们来谈谈吧。你是哪个部队的?像你们这么机灵的人还有多少?”
哥萨克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以后,大声喊叫:“弟兄们!到这儿来!”
“葛利高里走到门口,站在门当中,背靠在门框上说:”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中尉。小点声!别大喊大叫!这是谁在那儿哇哇地叫呀?亲爱的乡亲们,折腾够了吧?你们要把谁赶出去呀?这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呀?好,现在给我开步走,离开这儿!“
“你叫嚷什么呀?”一个哥萨克大声说。“什么样的中尉我们都见识过!怎么,难道叫我们睡在院子里吗?快把屋于腾出来!上级是这样命令我们的——把所有的难民都从屋子里赶出去,你们明白吗?看你,嚷嚷个没有完!你们这号人我们见得多啦!”
葛利高里径直朝说话的那个人走去,咬着牙傲慢地说:“你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呢。你想变成两个傻瓜吗?我来变给你看!你往后退什么呀!这不是我的手枪,这是我才从你们的人手中缴来的。哪,你还给他,趁我还没有动手揍你们,赶快从这儿滚出去,不然,我立刻就把你们身上的毛都拔下来!”葛利高里轻而易举地把哥萨克扭过身去,推到门口。
“教训他一下,好吗?”一个脸裹在驼绒风帽里的强壮的哥萨克迟疑不决地问。
他站在葛利高里身后,仔细打量着他,倒动着两脚,缝着皮底的大毡靴咯吱咯吱直响。
葛利高里转过脸,正对着他,已经忍耐不住攥摄起了拳头,但是哥萨克却举起一只手,很和气地说:“你听我说,老爷,也许还可以称呼你别的什么的;你等等,别磨拳擦掌的!我们走,不跟你斗。不过如今这样的时候,你也不要把哥萨克们逼得太甚啦。马上又是一九一七年那样的时代啦。如果碰上些冒失鬼,他们不仅会把你变成别说是两个,就是五个傻瓜也容易得很!我们看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军官,而且,听你说话,我觉得你是从我们这样的人中爬上去的,那你现在还是检点些儿好,不然,你会倒霉的……”
那个被葛利高里缴过手枪的哥萨克愤怒地说:“你别给他唱颂歌啦!走,咱们到隔壁去。”他头一个往门口走去,在走过葛利高里面前的时候,斜了他一眼,遗憾地说:“军官老爷,我们不想跟你斗啦,否则,我们早就送你上天堂啦!”
葛利高里藐视地撒了撇嘴说:“你何不把自己先送上天堂呢?趁我还没有扒你的裤子,赶快走吧,走吧!真是个好汉!可惜我把手枪还给你啦,像你这样的冒失鬼,是不配挎手枪的,只配挂一把羊毛梳子!”
“走吧,弟兄们,叫他见鬼去吧!不动他,也就不会放臭味儿啦!”一个没有参加谈话的哥萨克好心肠地笑着说。
哥萨克们骂着,乱踏着结上冰的靴子,一起向门廊里拥去。葛利高里严厉地吩咐房主人说:“下回不许开门啦!他们敲一会儿就会走的,如果不走,就叫醒我。”
被吵闹声惊醒的霍皮奥尔河上游逃难的人们都低低地交谈起来。
“纪律简直败坏得不成样子啦!”一个老头子伤心地叹了口气说。“这些狗崽子,跟军官怎么说话呀……这要是在过去,那还了得呀?一定要送他们去服苦役!”
“他们要只是说说——那又算得了什么!没看见,他们还想动手呢!有个家伙还说,”教训他一下,好吗?“就是那个戴驼绒风帽、像棵从未砍伐过的杨树似的家伙。这些坏家伙,已经坏到什么地步啦!”
“你就这样饶了他们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有一个哥萨克问。
葛利高里把军大衣盖在身上,脸上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听着大家的谈话,回答说:“对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部队,谁也管不了;他们自己结伙,没有指挥人员,无法无天,谁是头头?谁有力量,谁就是他们的头头。大概,他们的队伍里连一个军官都没有剩下。我见过这样的连队,就像一群没爹没妈的孤儿!好,咱们睡觉吧。”
阿克西妮亚悄悄地嘟哝说:“你跟他们纠缠什么呀,葛利沙?别惹这些人吧,看在基督面上!这些疯子,他们会打死你的。”
“你快睡吧,睡吧,咱们明天还要起早哩。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好受一点儿啦?”
“还是那样。”
“头疼吗?”
“疼。看来我是起不来啦……”
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阿克西妮亚的额角上,叹了口气说:“你身上烧得简直像刚出炉似的。好,没关系,别泄气!你身体结实,会好起来的。”
阿克西妮亚不做声了。她干渴得要命,到厨房里去了好几次,喝些很难喝的温吞水,恶心、头晕,她勉强支持着,又躺到草垫子L 去。
夜间又来了四批找地方过夜的人。他们用枪托子敲门,打开百叶窗,在窗户上乒乓乱敲,直到葛利高里教导过的房主人骂着,在门廊里叫喊:“请你们到别处去吧!旅部住在这儿!”他们才走开了。
黎明时分,普罗霍尔和葛利高里套上爬犁。阿克西妮亚很费劲地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太阳升起来了。烟囱里冒出灰色的炊烟,升上蓝色的天空。被太阳从下面照耀着的红艳的云块在高空飘移。篱笆上。板棚顶上都结了一层厚霜。马身上冒着热气。
葛利高里扶着阿克西妮亚坐上爬犁,问道:“你是不是躺下?这样你可以舒服些儿。”
阿克西妮亚肯定地点了点头。葛利高里关怀地给她盖好腿,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无声的感激神情,又闭上了眼睛。
中午,在离大道约两俄里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村停下来喂马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已经不能从爬犁上站起来了。葛利高里把她扶进屋子,让她躺在热情的女主人腾出来的床上。
“你不好受吗,亲爱的?”他弯下身子,对着面色灰白的阿克西妮亚的脸涧道。
她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地看了看,又昏迷过去。葛利高里手哆嗦着给她解下头巾。阿克西妮亚的脸颊像冰一样凉,额角却烫得很,太阳穴边出的虚汗结成了冰丝。傍晚,阿克西妮亚完全失去了知觉。在这以前,她曾经要求喝水,嘟哝说:“要凉水,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清晰地说:“请把葛利沙叫来。”
“我在这儿哪。你要什么,克秀莎?”葛利高里抓住她的手,笨拙。羞怯地抚摸着。
“别扔下我,葛利申卡!”
“我不会扔下你的,怎么会这样想呢?”
“不要把我扔在外乡……我会死在这儿。”
普罗霍尔端来水。阿克西妮亚贪婪地把于裂的嘴唇放到钢杯子边上,喝了几口,又呻吟着把脑袋伏到枕头上。过了五分钟,她又不连贯地、模糊不清地说起胡话。
葛利高里坐在她的头这边,听清了几句:“应该洗一下……弄点儿淡蓝色的水漂…
…还早……“她的模糊不清的话变成了耳语。普罗霍尔摇了摇头,责备说:”我劝过你,别带着她上路!好啦,现在咱们怎么办?简直是活受罪,没有说的,真的!
咱们在这儿过夜吗?你聋啦,还是怎么的?我问你,咱们要在这儿过夜呢,还是继续赶路?“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他弯腰坐在那里,眼睛死盯着阿克西妮亚的灰白的脸。女主人是个热情、善良的女人,她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小声问普罗霍尔:“是他的妻子吗?有孩子吗?”
“有孩子,什么都有,我们就是没有运气,”普罗霍尔嘟哝说。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坐在爬犁上,抽了半天烟。应该把阿克西妮亚留在这个小村子里,继续赶路会加速她的死亡。葛利高里心里很清楚。他走进屋子,又坐到床前。
“咱们在这里住下来吗,还是怎么的?”普罗霍尔问。
“住下。也许明天还要住一天。”
不久,房主人就回来了,是个矮小、瘦弱的庄稼人,目光闪烁不定,一看就知道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的一条假木腿(腿是从膝盖地方截去的)戳着地,一瘸一拐,很精神地走到桌边,脱下外衣,恶狠狠地斜脱了普罗霍尔一眼,问:“上帝送客人来啦?从哪儿来的?”他不等到回答,就吩咐妻子说:“快给我弄点什么东西吃,我饿得跟野狗一样啦!”
他没命地吃了半天。闪烁不定的目光经常停在普罗霍尔和一动不动地躺着的阿克西妮亚身上。葛利高里从内室里走出来,问候主人。主人默默地点了点头问:“你们是撤退的吗?”
“是撤退的。”
“打够了仗啦,老爷?”
“好像是。”
“这是您的妻子吗?”主人用脑袋朝阿克西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