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痛快地喝了一顿回家去,瞅着弄脏的大衣,猜测着自己那位母老虎会给他什么样的惩罚。
“看,敌人来啦!”克鲁托戈罗夫指着远处的篱笆和在篱笆外面蠕动的灰色人形。
“定好标尺,”本丘克像只熊似的在摆弄着机枪。
机枪猛烈的射击声使安娜捂上了耳朵。她蹲了下去,看到篱笆外面的活动停止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却从那里响起有节奏的、一排排的齐射声,于弹在阴暗的天幕上钻出一个看不见的窟窿,从头顶呼啸而过。
阵阵的射击声僻僻啪啪地响着,蛇似的盘绕在机枪旁边的弹带单调地耗去。一声声的步枪射击声显得那么响亮、清脆。黑海水兵从扫雷艇发射的炮弹从人们头顶上掠过。大炮的轰鸣声压下了与尖利的啸叫声混成一片的步枪声。安娜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羊羔皮帽于、留着英国式小胡子的赤卫军,不由自主地鞠躬迎送着每一颗飞过去的炮弹,叫喊着:“开炮,谢苗,使劲开炮,谢苗!越猛越好!”
炮弹真的越来越密了。水兵们经过试射以后,就开始了协同配合的排炮轰击。
一伙伙慢慢后退的卡列金的部队遭到频频爆炸的榴霰弹轰击。一颗毁灭性的大炮弹在退却的敌人散兵线中间爆炸。爆炸的褐色烟柱把敌人抛向四面八方,烟尘从弹坑上空纷纷落下,消散。安娜扔掉望远镜,惊叫一声,用肮脏的手巴掌捂住燃烧着恐怖的红的眼睛,——她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旋风和人的死亡。一阵痛苦的痉挛塞住了她的喉咙。
“怎么啦?”本丘克把身子伏到她跟前,大声问。
她咬紧牙关,睁大的眼睛变得昏暗了。
“我受不了……”
“勇敢一点!你……安娜,听见吗?你听见了吗?……这样可不行!……不——行!……”威严的喊声不断地在刺着她的耳鼓。
右翼,在一块小高地的坡底,一条小沟里,敌人的步兵正在集结。本丘克发现了这个情况;他拖着机枪跑到一个比较适当的地方,瞄准了高地和山沟。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雷宾德尔的机枪不很均匀地。
断断续续地扫射着。
离他二十步远地方,有人沙哑地、怒冲冲地在喊叫:“担架!……没有担架?……担架!……”
“标——高……”一个上过前线的步兵,现在担任排长,拉着长声喊叫,“十八……全排,齐射!……”
傍晚,飘起了初雪,寒凝的大地上,雪花飞舞。过了一个钟头,湿滚滚大雪覆盖了田野,覆盖了攻守双方的散兵线曾在那里厮杀、进退践踏过的阵地和像黑土块似的尸体。
天黑以前,卡列金的部队退却了。
在这个初雪的、白茫茫的长夜里,本丘克一直守在机枪哨上。克鲁托戈罗夫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件华丽的马衣蒙在脑袋上,在吃一块湿淋淋的、瘦得可怜的肉,并且不断地小声骂着。格沃尔基扬茨也在这里,躲在边缘上的一个院于的大门洞里,用香烟的热气暖着冻得发青的手指,本丘克坐在一个镀锌的铁子弹箱上上冻得直哆嗦的安娜裹在军大衣的衣襟里,——拿下她的两只紧紧捂着眼睛的湿漉漉手巴掌,偶尔亲一下,费力地从嘴里吐出一些很不习惯的、温柔的话语。
“哎,怎么能这样呀?……你本来是个很坚强的人呀……阿尼娅,你听我说,要能控制自己!……阿尼娅!……亲爱的……好朋友!……这种场面你会习惯的……如果自尊心不允许你离开这里的话,那请你不要这样了。不能这样看待战场上的死人……若无其事地从旁边走过去——也就不要再想啦!不要去胡思乱想,要能控制住思想才行。你看,虽然你也这么说,可是你却不能克服女人家脆弱的感情。”
安娜沉默不语。她的手掌上散发着秋天的泥土和女人的温暖气自纷纷飘落的雪花像一层迷离、温柔的薄幕遮在夜空。院子里。近处的田野上和隐没在黑夜中的城市的上空笼罩着一片朦胧的睡意。
第五卷 第七章
在罗斯托夫城郊和罗斯托夫城里苦战了六天。
在街道上和十字路口进行巷战。赤卫军曾被迫两度撤出罗斯托夫车站,但是两次又把敌人从那里赶出去。这六天的战斗中双方都没有留一个俘虏。
十一月二十六日黄昏时分,本丘克和安娜路过货站时,看见两个赤卫军战士正在枪毙一个被俘虏的军官;本丘克有点挑衅似地对扭头不看的安娜说道:“这是很英明的,应该杀死他们,毫不留情地消灭他们!他们是不会怜惜我们的,我们也用不着他们的怜惜,也用不着可怜他们。叫他们见鬼去吧!把这些妖孽从地球上扫除!
总而言之——既然是有关革命前途的重大问题,那就不能感情用事。这些工人干得对!“
第三天,他病了。勉强支持了几天,但是总觉得恶心、想吐,全身软弱无力,——脑袋像生铁铸的一样沉重、疼痛难忍,而且嗡嗡直响。
十二月二日黎明,伤亡很大,严重减员的赤卫军部队撤出城去。本丘克由安娜和克鲁托戈罗夫搀扶着,跟在一辆载着机枪和伤员的大车后面走。他艰难地拖着软弱无力的身子,就像在梦中似的倒动着两条僵硬的、不听话的腿,觉得安娜那哀求、惊慌的目光仿佛离得很远,她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你坐车吧,伊利亚。你听见了吗?明白我说的话吗,伊柳沙?求求你,坐车吧,要知道你是病人呀!”
但是本丘克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也不明白自己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伤寒病正在向他进攻,而且征服了他。一些陌生的和非常熟识的声音好像是在身外的什么地方喧吵,但是却不能进入他的意识;安娜的两只疯狂、惊恐的黑眼睛是在远处的什么地方闪烁,克鲁托戈罗夫的大得出奇的胡子在摇晃,旋转。
本丘克捧着脑袋,把宽大的手巴掌贴在火热发紫的脸上。他觉得眼睛在往外渗血,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薄幕把他和整个渺无边际、飘忽不定的世界隔开了,这个飘忽不定的世界仿佛倒竖起来,要从他脚下挣脱。他那梦吃般的想像塑造出一些异想天开的形象。他经常停下来,抗拒想要把他扶到大车上去的克鲁托戈罗夫的行动。
“不用!等等!你是谁?……安娜在哪儿?……给我一个小土块……要把这帮家伙消灭——按我的命令,用机枪扫射!正对着他们,瞄准射击!等一等!太热啦!……”他沙哑地嘟哝着,把自己的手从安娜的手里抽出来。
他们强迫他坐到大板车上去。有一段时间,他还能闻到一种混杂。难闻的气味,他感到恐怖,竭力想使自己保持清醒,控制住自己——可是后来,他便慢慢地沉没在一片膨胀的无声的漆黑之中了。只是在高处的什么地方,有一小块染成天蓝色的什么东西在燃烧,还有金黄色的闪电射出的曲折、波动交叉在一起的闪光。
第五卷 第八章
茅草染黄的冰琉璃从屋檐上坠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玻璃似的清脆响声。融雪天气,村子里到处是冰洼和雪化后露出的秃地;还没有脱毛的牛在街上游荡、闻嗅着。麻雀像在春天里一样卿卿喳喳叫着,在院子里的一堆树枝上啄食。马丁。沙米利正在广场上追赶一匹从院子里跑出去的肥壮的枣红马,马直挺挺地翘起像麻束似的顿河种的尾巴,迎风摇晃着乱蓬蓬的鬃毛,尥着蹶子,蹄子上的融雪块踢出很远,它在广场上兜了几个圈子,在教堂的矮墙边慢慢停下来,闻墙砖;它让主人走到近前来,用紫色的眼睛斜看着他手里的笼头,又把脊背一伸,狂奔起来。
一月里尽是温暖的阴天,大地回春。哥萨克们望着顿河,期待着早来的春汛,这一天,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后院里站了很久,望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好像肿胀起来的河边牧场,望着封冻的灰青色的顿河,心里想:“瞧吧,今年又要和去年一样发大水啦,看,这雪堆了有多厚!大概土地被雪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啦!”
米吉卡只穿着保护色的军便服,在打扫牛棚。一顶白色的皮帽子竞不可思议地呆在后脑勺上掉不下来。额角上披下来几缕汗湿的硬直的头发。米吉卡用肮脏的、带着牲日美味儿的手背把头发撩到脑后去。院子大门口积了一堆冻结的牲口粪,一只毛茸茸的山羊正在上面乱踏。一只比母羊还高的羊羔想要吃奶,母羊用脑袋直顶它,把它赶开。旁边有一只犄角盘成圈的黑毛阉羊在柱子上蹭痒痒。
在仓房那扇涂了一层黄泥的板门边,一只肮脏的、黄眉毛的公狗,缩在那里取暖。仓房外边房檐底下的墙上挂着鱼具;格里沙卡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瞅着鱼具,——显然,他在想着即将来临的春天和修理鱼网的事情。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走到场院上来,用当家人的眼神估量着几垛干草,正想用耙子去搂那些被羊扯乱了的麦秸,但是这时候他听见了外人说话的声音。他把耙子扔到草堆上,往院子里走去。
米吉卡伸出一只脚,把一个相好的女人给他绣的漂亮的烟荷包夹在两个手指中间,正在卷烟。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他旁边_赫里斯托尼亚从浅蓝色阿塔曼斯基团的制帽里掏着油污的卷烟纸。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靠在院子的篱笆小门上,敞开军大衣,在自己的步兵棉裤日袋里摸索着。他那刮得光光的、下巴上有个黑乎乎的深窝的脸上露出一种遗憾的神情:显然是忘记什么东西了。
“昨晚睡得好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赫里斯托尼亚问候说。
“托福托福,老总们!”
“来一块儿抽抽烟吧。”
“耶稣保佑。我刚抽过。”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哥萨克们握过手,摘下红顶的三耳皮帽,用手理了理竖起来的白头发,微微一笑_“阿塔曼斯基团的弟兄们,到舍下来有何贵干呀?”
赫里斯托尼亚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先用唾沫浸了半天卷烟纸,用像牛似的大粗舌头来回舔了舔,等到把烟卷好以后,才粗声说道:“我们来找米特里,有点小事儿。”
格里沙卡爷爷从他们跟前走过去。两手捧着袋网的网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都摘下帽子向他问好。格里沙卡爷爷把袋网送到台阶旁边,又走了回来。
“武士们,你们干吗总在家里呆着呀?身子在老婆怀里暖和过来了吧?”他对哥萨克们说。
“那又怎么样?”赫里斯托尼亚问。
“赫里斯托什卡,你住口!你装什么傻呀?”
“真的,我真不知道!”赫里斯托尼亚起誓说。“天地良心,老太爷,我真不知道!”
“前两天,从沃罗涅什来了一个买卖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朋友,也许是他的什么亲戚,——我不清楚。好,就这样,这个买卖人来了,就说,在切尔特科沃车站驻有外来的军队——就是那些布尔什维克。俄罗斯要对咱们开战啦,可是你们——却呆在家里,啊?……还有你,坏小子……你听见吗,米吉卡?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们在想什么呀?“
“我们什么也不想,”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笑着说。
“正是这样,倒霉就倒在这里,你们什么也不想!”格里沙卡爷爷发起火来。
“他们会像捉小鸟一样把你们捉住!庄稼佬会把你们制得服服帖帖。打你们的耳刮于……”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矜持地笑着;赫里斯托尼亚一只手摩挲着脸颊,好多天没有刮过的大胡子的硬毛沙沙直响;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抽着烟,看着米吉卡,米吉卡猫似的鼓出的眼睛里凝聚着光亮,无法断定——他那绿莹莹的眼睛究竟是在笑,还是在燃烧着未及发泄的仇恨。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告别了米吉卡的家人,把他叫到木栅门边来。
“昨天你为什么不去开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严肃地问道。“”没有工夫。“
“难道上麦列霍夫家去就有工夫吗?”
米吉卡点了一下头,把皮帽子移到前额上,没有显出心中的恶意,说道:“没去——就是没有去。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全村从前线回来的人都到会啦。彼得罗·麦列霍夫没到。你知道……大家决定:村子派几名代表去卡缅斯克。一月十日要在那儿召开前线士兵代表大会。抽签的结果,是咱们三个人去:有我,有赫里斯坦,还有你。”
“我不去,”米吉卡断然声明说。
“为什么?”赫里斯托尼亚皱起眉头,抓住米吉卡的军便服的扣子问。“你想抛开本村的伙伴吗?这不合你的心意,是吗?”
“他是跟麦列霍夫。彼得卡走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拉了拉赫里斯托尼亚的大衣袖子,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说道,“喂,咱们走吧。看来,咱们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好干啦……你不去,米特里,是吗?”
“不去……我已经说过”不去“月p 就是不去。”
“再见吧!”赫里斯托尼亚扭过头去。
“祝你成功!”
米吉卡眼看着别处,把一只滚烫的手伸给他,然后就往家里走去。
“坏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先小声说了一句,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鼻翅。
“坏蛋!”他望着离去的米吉卡的宽阔的脊背,又响亮地重说了一遍。
他们顺路通知了几个从前线回来的人,告诉他们,科尔舒诺夫不肯去,明天他们两个人去参加前线士兵代表大会。
一月八日黎明时分,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便从村里出发了。
“马掌”雅科夫自愿送他们到镇上去。套在车辕里的两匹骏马迅速地驰出村庄,跑上了山坡。融雪天气把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很多。遇到完全没有雪的地方,爬犁的滑杠就陷进泥里,爬犁颠簸起来,两匹马伏下身,使劲拉着套。
哥萨克们都跟在爬犁的后面走。被凌晨的轻寒冻得满脸通红的“马掌”,靴子踏得清脆的薄冰咯吱咯吱直响。他满面红光,只有那道椭圆形的伤疤泛着尸青色。
赫里斯托尼亚走在路边上,踏着化成粒状的积雪汽喘吁吁地。困难地爬上山坡,因为一九一六年他在杜布诺城下曾中过德国人的毒气。
山岗上风大。更冷了。哥萨克都沉默不语。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皮袄领子把脸裹住。远处的小树林越来越近了。大道穿过小树林,爬上丘岗起伏的山脊。树林里的风像小河的流水声一样哗哗响着。枝树像鹿角似的扎煞着的橡树树干上铁锈色鱼鳞般的树皮闪着透绿的金光。一只喜鹊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喳喳叫。接着又斜扭着尾巴,从大道上空飞过。风吹得它斜着身于,闪着亮锃锃的羽毛,疾飞而去。
从村子里出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马掌”,转身朝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字一板地(大概他的脑子里早就想好这几句话了)说:“你们在代表大会上,一定要努力争取不打仗就解决问题。谁也不愿再打仗了。”
“当然啦,”赫里斯托尼亚羡慕地看着自由飞翔的喜鹊同意说,脑于里拿无忧无虑的。幸福的鸟类生活跟人的生活比较着。
一月十日傍晚,他们来到卡缅斯克。一群一群的哥萨克沿着这个大集镇的街道往镇中心走去、镇上显得很热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找到了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的住处,得知他没有在家。女主人,一个白眉毛的胖女人说,她的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