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尔斯爵士怒目警告布雷克不准出声,眼神足以致人于死。也许吉利尔斯爵士认出他参加过学院的餐会,毕竟……
布雷克揽起拳头,却不作声。
“得啦,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吉利尔斯爵士说,已经大局在握。他从皮夹里再抽出一张钞票来。“我出你开价的两倍。这是最后的价码。诚如这个孩子说的,这本书的状况确实有够糟。”
“可是……”布雷克无言地恳求。
“好啦,好啦,”黛安娜·班特利突然从她老公背后冒出来,伸出一只手搁在布雷克的肩上安慰道,“你不该为脏兮兮的旧书烦恼。旧书很可能会传染什么病。”
“我是……我是要买给我妈妈的,”布雷克撒谎,希望能够诉诸她的情感,“我想给她惊喜。”
她对布雷克投以怜悯的眼神。“真窝心,”她小声说,“不过说真的,布雷克,我认为令堂宁可要一本不带传染病的书。何不买花呢?”
她的唇边漾起一抹顽皮的笑容。
“可是,我觉得那本书可能很重要。”布雷克无力地说。
“这破旧的东西?”她伸出一根戴着手套的指尖拂过封面,仿佛不屑脏了她的手。“铁定不可能。吉利尔斯喜欢修复旧书。他会替它重新装订,赋予它新的生命。”
隐字书 牛津(6)
吉利尔靳爵士闷哼一声,表示抗议,“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老婆,不要再迎合那个孩子。”他将注意力转到收银机后面那个人身上,“怎么样?”
吉利尔斯爵士耸起黑色的浓眉,在他的攻击之下,那个店员气弱了,从眼前的男人看到孩子身上,再看回来。“卖了。”他终于说,然后抓起钞票,打进收银机结了帐,以免自己改变心意。
他对布雷克耸耸肩,说:“抱歉,老弟,现在书是一门生意。”
“别苦恼了。”黛安娜温和地说,一边帮布雷克背上背包,陪他离开那家店。“要是你想再看看那本书,随时可以来我们家。”她微笑说出这个主意,“没错,吉利尔斯的收藏很壮观。你一定要来。”
10
剩下的路上,布雷克垂头丧气往圣杰罗姆学院走。他不但睡过了头,还失去那本无字天书,现在又失去另一本可能很重要的书。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他踢着前一晚掉下来的零零星星的落叶,头抬也不抬;甚至在他低头穿过圣杰罗姆学院那扇厚重大门上的小木门,习惯性地径直走进传达室时,也不抬一下。
“嘿,有个口信是留给你的,”鲍伯·巴瑞特匆匆说着,俯身去拿信,“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字!”
“谢谢。”布雷克沮丧地说,接过信封,看也不看一眼。
“哎呀,事情没那么糟吧。怎么……”
电话正好响了,鲍伯停下来接起电话。布雷克逮到机会,不再多说就离开了。眼前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布雷克挥挥手不甚热心地道再见,朝图书馆走去。人一到图书馆,梅菲斯特立刻攫住他的脚,盼望为昨晚的事报复。
“蠢猫。”布雷克咆哮,那头畜牲迅速跳开。他弯下腰,重新绑好鞋带。
从他的眼角,可以看到宝拉·李察兹在图书馆里面忙得团团转,忙着把架上的东西拿下来,一连串动作像煞了回教托钵僧在跳回旋舞。他也不想面对她,以防万一她怀疑昨晚破坏书籍的人是他,于是决定改变方向,朝着草坪远端树下的一张长椅走过去,他可以坐到那里静静等候母亲和妹妹。
长椅上都是雨滴,他坐下,将手上的信翻过来,小心不弄湿它。从叶隙间又洒下几滴雨,不怀好意地滴在他的颈背上,可这已经是他所能找到最不湿的地方了。
干干净净的白色信封上面印有圣杰罗姆学院的盾形纹章:一圈星星围着一只骑士的手套,那只手套抓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鹅毛笔,而不是一把剑。果然,前面用流畅的花体字写着他的名字:
(图片 见原书110页)
(布雷克·温特斯,Esq。)
他纳闷Esq。是什么意思,但管它是什么,那个称号让他觉得自己很尊贵、很重要,好像他就是个骑士。他坐直了一点。(译注:Esq。是Esquire的缩写,即先生的尊称。)
打开信封,里面用同样华丽的字体写了一个极短的讯息:
(图片 见原书110页)
(问题!)
他抬起眼,怀疑这位不具名的寄件人知道他的心思。他的脑袋瓜里充满问题。
请柬翻过来,看到了进一步的指示:
(图片 见原书111页)
(答案在老图书馆等你。方便的话,两点钟。期待那时能见到你。
卓里昂·福尔教授)
布雷克脸上绽出笑容。他不但有机会一窥老图书馆的内部,也许还可以获悉无字天书的秘密!事情明显正在好转。
他伸长脖子看看从他坐的地方是否看得见老图书馆,但是只看得见回廊之上的塔尖,半遮半掩躲在一排树叶后面。尽管如此,他兴奋得轻颤,有点像吹奏滑音笛的愉悦。。 最好的txt下载网
隐字书 牛津(7)
草坪那头传来妹妹的嗓音,让他跌回现实。他面临的第一道障碍是:征得妈妈的同意。她会允许他去吗?从她手里抓着公事包的样子来看,一整个下午她都会待在巴德里图书馆。这只可能意味一件事:他是义务的临时保姆。
他叹口气,一连串雨滴仿佛同情他而从叶隙间落下,掉在请柬上面,将墨水晕得糊糊的。
“妈妈已经可以使用电子信箱了,”妲可迅速通报,她跟妈妈刚走到可以喊住布雷克的距离,“很棒吧?”
“是啊,很棒。”布雷克怀疑地答腔。他起身,发现牛仔裤的臀部留下一个湿湿的心形印。妲可窃笑。
布雷克晓得母亲在巴德里图书馆发现一份难以理解的手稿,急于连络她的系主任摩根教授,请求延长这趟牛津之行。私底下,布雷克希望圣杰罗姆学院能够拒绝她的请求,不要让她在办公室安装网络,如此她就无法那么容易申请延期。如今看来显然大有可能。
“这下子我们可以天天发电子邮件给爸爸了,”妲可兴高采烈说,“我已经写信问他,完成新的画作了没。他现在很可能在读我的讯息喔。这样就好像他跟我们在一起呢!”
“才不像,”布雷克生起闷气,“提醒你,他可是在世界的另一头。”
妲可开开心心跳到前面去,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倒是母亲听见了。她狠狠盯了布雷克一眼,那一眼就像针扎似的,令他畏缩。布雷克感觉得出母亲并未忘记昨天晚上他所制造的麻烦,于是决定先走到前头。他朝食堂晃过去。
布雷克的父亲早先厌倦你死我活的竞争,离开城里的公司,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是在家工作。布雷克宁可如此:他喜欢有老爸作伴,而且在老妈将重心放在她个人的事业之际,他和妲可能因此多些关注。不过,就在他们启程来英国之前,布雷克听说父亲对自己的设计已经不抱希望,不再认为他可以替“空白画布”赋予全新的意义。他怀疑妲可发的电子邮件只会令父亲感觉更糟。
布雷克正在考虑要不要自己发封信给老爸,这时候他注意到母亲盯着他手里的卡片看。他把信封上面的名字拿给她瞧。
“是卓里昂教授写的,”他决定先开口为妙,“他要我今天下午去找他。”
“是吗?做什么?”妈妈的口气听起来颇为怀疑。
“我不太清楚。”他撒谎。
妈妈看起来不太相信。
“能不能也让我去拜访卓里昂教授?”妲可突然插话,“拜托!”
“不行!”布雷克没好气说。
母亲看他一眼,有责备的意味。
“可是又没她的事!”布雷克抗议,“她总是要插一手。”他伸手去拧妲可。
“噢!住手!”
“我又还没碰到你!”
“有,你碰到了!”妲可任性地抽噎起来,拍开他的手。
母亲抓住他的手腕,猛然制止。“够了,”她说,“不准你再给我惹是生非!”
布雷克感觉得到她这番话背后的严厉责备,挣脱她的箝制,闪上通往食堂的阶梯。
他扭开沉重的铁制门把,推开拱形的木门,进到一间镶着橡木的巨大房间,里面是一排排的长椅和长条木桌,代代学人在此用餐欢宴,把桌椅表面磨得光光滑滑。到处是一盏盏小小的灯,铜制的灯座加上红色的灯罩,有如一颗颗毒蕈,照出一圈圈微弱的光环。空气中飘着一股肉味,好像是肉汁的香气。
大厅四周环绕着一扇扇令人眼花缭乱的菱格窗,前面有一块高出来的平台,台上有一张奢华的桌子,桌上摆着瓶装水、银制餐具和一钵钵新鲜的水果。其上有一彩绘玻璃的纹章发出亮光,像炽热的太阳,替桌巾洒上斑斓的色彩。那是教授群坐的地方,不过茱丽叶·温特斯并不坐那里。带着小孩同行,这是她必须让步之处。她看着高台上的贵宾席,目光充满渴望,妲可和布雷克则在吵嘴。
隐字书 牛津(8)
“可是她不能跟着来,”布雷克还在抱怨,“卓里昂教授邀的人是我。邀请函上面是我的名字,又不是她的。”他晓得自己在发牢骚,但就是忍不住。
“我知道是这样没错,”母亲精疲力竭说,“但发生过昨天晚上的事之后,最起码你可以做到这点。我在巴德里图书馆还有一些工作要完成,如果你能照顾妲可几个小时,就会方便省事……教人感激。今天早上我几乎无法照常做我的事……”
布雷克摇摇头,呻吟着。每天都是这样。都是他在照顾妹妹,就算他没有睡过头,也没有在夜里偷溜、觉得内疚也一样。
他们一行三人默默排队,各自从靠近厨房的小窗口拿到牛排腰子派,然后跟着妲可走到她挑的桌位,桌子就在餐厅的中央,一旁正是用绳索圈起来保留给藏书票协会会员坐的用餐区。那些柳腰纤细的女子,一个个穿着缀满宝石的衣衫,那些穿着深色长袍的清教徒男子,一个个神色苍白如传道士,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瞪着他们。
母亲从桌上端起水壶,替每人倒了些水。所有杯子都是脏脏的,随意放置,她挑了其中最干净的几只。布雷克看得出有什么事情令母亲感到心烦,那事比他的行为更重要,因为她转着杯里的水好一会儿,思绪沉浸在漩涡里。然后她慢吞吞正色道,声音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严肃:“今天早上李察兹女士告诉我,昨晚图书馆里有一些书被人弄乱了。不只是弄乱而已,是破坏书,把书撕成碎片。”
她把杯子搁到桌上,眼光牢牢盯住他,“布雷克,请你告诉我你和这件事情无关。”
妲可仔细盯着他瞧,张大嘴巴嚼东西。
布雷克被这样的旁敲侧击吓坏了。“当然没关系!”他说得结结巴巴,满脸通红,又羞又怒。他瞄瞄纳森尼尔·哈特(Nathaniel Hart;1723…1804)的画像,画中是个哀伤的男子,穿着神职人员的外套,头上顶着毛茸茸的假发。此人的画像似乎悬在布雷克的头顶上指责他。
“布雷克,看着我。”
布雷克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回桌上。“不晓得,我一无所知。”他加重口气说。
“这不是开玩笑,布雷克,”母亲用手指敲着自己的托盘说,“你确定昨晚散步的时候没有撞见任何事情?”
他听得出来妈妈的话充满怀疑,于是别开头。“我发誓我不晓得是谁干的,”他设法控制自己的声音说,“我在图书馆的楼下并没有见到任何人,行了吗?”
布雷克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承认自己在图书馆里面。事实真相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于是他痛饮一大口水,掩饰自己的混乱。
母亲绝望地闭上眼睛。“噢,布雷克,”她说,“我由衷希望你没卷入这档事。”
他抬起眼来,十分惊讶。她是什么意思?
布雷克瞄瞄妲可,她正发现叉子上有一块腰子,大惊小怪地用手指头剔掉。
母亲摇摇头。
“听着,”他说,感到心神不宁,两边的太阳穴抽动,脸色变得更红,“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好吧,可是老实说我真的不晓得那些书是怎么回事!当时我人在楼上。我正想办法抓那只猫,它跟在我后面溜进去。”
妲可满怀期待看着他们两个。
母亲静静坐了一会儿。“好吧,”经过了意味深长的停顿,她说,“我想今天下午最好还是由妲可陪着你,以防万一。或许她可以让你学到什么是责任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隐字书 牛津(9)
妲可开心地欢呼,布雷克在内心里呻吟抱怨,拿叉子戳着盘里的食物。一坨肉汁冻结在盘子的边上,一大丛煮太老的花椰菜软烂且冷掉了。他戳破派饼上的酥皮中央。
布雷克总算抬起头来,却发现波斯柏·马雄教授大摇大摆朝他们走来,因此大感不快。马雄教授有一边的耳垂上悬着一只银色的骷髅头。
“原来这两个是你的小孩?”教授貌似有礼地咧嘴笑说,亲密地拍拍妲可的头。妲可沉下脸,直觉地拉起雨衣上的兜帽,别开头。“他们两个看起来似乎很难搞。”
一头鬈发的教授,依旧穿着那件皮夹克,对布雷克眨眨眼。布雷克的态度很冷淡,将托盘滑过桌面,胃口尽失。
茱丽叶·温特斯无视他的评语。
“这孩子可真像他爸爸,真的,”教授不觉困窘,继续说,“克里斯多夫最近好吧?”
布雷克的身体一僵。
“很好,”茱丽叶·温特靳绷紧肩膀,简短生硬地回复,“老样子。”
“啊,我懂了。”教授说。在没有预兆之下,他蹲到她身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布雷克听不到他在讲什么。那件皮夹克绷在平滑的肌肉上。茱丽叶·温特斯一边听,一边用指头拨开垂到眼前的一绺灰发。这无意间的女孩子气动作令布雷克大为光火,他咳了一声。
就像吸血鬼血吸到一半被打断,波斯柏·马雄教授抬眼瞄了一下。“别担心,我不过是请你们的妈妈去喝杯咖啡罢了。”笑容露出闪亮的牙齿,“完全清白。要是喜欢的话,你们也可以跟来。”
布雷克试图用严厉的眼神逼退教授,却输了。
“那么,怎么样啊?”那男人转向布雷克的母亲,胜利地继续说,“三点钟,在老地方?”
布雷克突然感到体内有一股怒气和怨恨冲上来。他张开嘴巴打算抗议,却看到母亲瞄瞄手表。她看看两个孩子,又很快转移视线。躲在兜帽后面的妲可瞪回去,一脸高深莫测。
“好吧,”母亲同意,“只喝个咖啡。”
“我不敢奢望别的。”教授文绉绉说,然后神气十足地走到藏书票协会的用餐区。
这时候,正有六十名以上的学者聚在那里热烈讨论书籍,什么年纪和国籍都有。布雷克听到空气中一阵低沉而连续的声音。那群人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套头毛衣和卡其裤,像一群猎人正准备展开一场探险,只不过他们配备的是双焦眼镜和珍本书目录,而不是枪。布雷克终究信不过他们。从自己的母亲身上,他晓得学者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会用出何种手段。
他对教授的背影怒目而视,“可是如果……”
“我相信卓里昂教授不会介意多照顾你们一下,”母亲若无其事说,“如果没有问题,那我们就像平常一样在学院的图书馆见了。”
11
布雷克在老图书馆的长廊上来来回回踱步。旁边有一座庭院与外界隔绝,院子里长着悬铃木,一阵冷雨轻轻打在叶子上,一阵寒风像鬼一样在楼梯间回荡。沿着整条回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扇拱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