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咖啡店里,他儿子祖海尔走了进来,朝周围的人笑,就像在给穷人们施舍救济。我们从没搭过话。我还以为他是来叫伊萨·玛塔尔干活儿的呢,因为伊萨以前常给他爸铺地板。结果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走到我跟前,说他爸今晚要来拜访我们。”
“这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杰米拉评论道,然后一直盯着我,直到我起身给她续了一杯咖啡。
“他说什么时候来了吗,那个恶棍?”
“他说就今晚,随时会来。”
我们喜欢杰米拉。她素来处事圆滑,如今听了这话,虽然迫不及待地想打听阿布·纳赫拉来我家的原因,却随即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晚安。”她边说边打量玛丽,上牙紧咬下嘴唇,似乎这样才能忍住想说的话,然后她匆匆离开了。
无需她明说,我也明白了。玛丽朝别处望去,避免和我四目相接。爷爷和妈妈却对即将到来的大事一无所知。玛丽悄悄溜进了她和我同住的那间卧室。
“赫达,”妈妈转过来问我,“还疼吗?下班回来后,你还没吃过一点儿东西呢。我们得吃晚饭了—要是我们正吃着,他来了,那可怎么办?”她又问爷爷。
“他可不会从咱们的饭桌上偷拿东西吃。”
“要是他敢吃,我就喂他毒药。”妈妈说,“1948年后,他告发了我的兄弟们。就是因为他,我的兄弟们才被驱逐到了约旦。①就是因为他,我才落得孤身一人、身无分文的下场。我可是在这座城里土生土长的,到头来却落魄得像个异乡客。所有财产都在我的兄弟名下,所以都被充了公。但愿真主安拉把这罪犯剩的阳寿也给缴了去。在他走以前我不会把一点吃食端上桌。赫达会体谅我的。”
“那么我们就饿着吧。”爷爷笑了笑。
一阵敲门声传来,妈妈就此打住。“是阿布·纳赫拉。”她悄声说道。
爷爷站起身来,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样子,但是到了开门时,却又摆出*人传统的待客之道。面对这位客人,爷爷笑容满面,仿佛一整天都迫不及待地巴望着他。“您好,欢迎您来!”他高声用*语欢迎着,又道:“最近可好?噢,我主荣耀。”虽然还有两只椅子空着,爷爷却示意我腾出自己的位置,坐到一边去,以示对来客的礼遇。客人心里也清楚,这只是虚有其表的客套,但如果爷爷表现得冷淡了,又会得罪他。 txt小说上传分享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6)
妈妈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谄笑,这比爷爷的曲意逢迎更令我生气。因为爷爷是在这样的文化中生长的:如果一个老百姓能靠耍心眼儿、撒个小谎逃避强权的压迫,就值得称颂。而且,阿布·纳赫拉也从未干过直接伤害爷爷的事,甚至对爷爷怀有几分敬意。瓦地人传言,伊莱亚斯爷爷那大大的绿色眸子可不仅仅是双埃及人的眼睛。人们可没忘记,当初爷爷抱着我那还在襁褓中的父亲,逃离埃及的故土,只身穿越沙漠来到这里。他能在那个年代躲过强盗的洗劫,肯定有些过人之处。爷爷始终离群索居,直到我父母结婚为止,这也成了佐证。对此,爷爷早有耳闻,却未加争辩。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受到人们些许敬畏未尝不是件好事。而且阿布·纳赫拉谨小慎微的行事作风可是出了名的。
妈妈的举动却让我觉得奇怪。阿布·纳赫拉的确薄待过她的兄弟。1948年阿以战争爆发前,骚乱迭起,她的兄弟们逃往约旦,当时妈妈正在耶路撒冷,于是他们失去了联络。战争过后,他们也曾试图穿越边境,重回家园。那时阿布·纳赫拉正忙着走私和带着难民穿过雷区与哨卡。他把这些难民带到海法,却在途中把他们洗劫一空。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些新来者,他则抢先一步,把这些难民交给政府当局处置,结果他们全被驱逐出境。这段故事已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对兄弟的挂念,一夜之间变得分文皆无的苦涩,孤苦无依的痛楚,还有逢迎他人的屈辱……这些都令妈妈对阿布·纳赫拉仇恨不已。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对他露出了谄媚的笑脸!
我坐在那里望着这位来客,不得不承认,他比爷爷更令人敬畏,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更轻。他戴着一顶红色的塔布什帽,上面还镶着一条荡来荡去的黑色流苏;身材健硕,行动敏捷,服装也合体考究;脚上的鞋子和手上那两只硕大无比的金戒指一样闪闪发亮;钻石领夹给那条无可挑剔的领带增添光彩。无论从他的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上,都看不出粗俗鄙陋的地方。他就像一个纯粹为了解闷取乐而沉溺于抢掠恶行的王公贵族。虽然马上察觉了那如毒药般让我五内如焚的恨意,他却对我微笑,仿佛接受了别人的仰慕。也许只有高傲而不屑的神色才能刺激他吧!
他在椅子边儿上坐下,双手轻轻拽着裤脚,好让裤子上的褶缝不走形。接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带着一种满意和嘉许的微笑,就像一位主人正在授意身旁的仆从可以服侍他了一样。看到母亲去厨房煮咖啡了,他对爷爷说:“玛丽在哪儿?虽然你把灯打开了,但是再璀璨的光亮都比不上你孙女的美貌。”
爷爷顿时紧张起来,此刻我才觉出自己的心思跑远了。陌生男子平白无故地恭维一位姑娘,这种举动可是有悖传统。阿布·纳赫拉不是一个说话做事欠考虑的人,也一定知道这句话会招致什么反应。他收起笑容,与爷爷那燃烧般的绿色眸子对视着,神色也凝重起来,还带着几分敬意,似乎想让我们明白,刚才那番话绝非心存不敬的奉承。从爷爷的脸色中我看出,与那番*的恭维相比,更让他担心的是说话者真正的目的。阿布·纳赫拉是个有钱人,生意上的关系网从海法一直延伸到拿撒勒和阿卡城。虽然拥有商店、公寓楼和写字楼等产业,他却暗中从事着不法勾当。为了掩盖这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他总是竭尽全力粉饰门面,装出一副优雅正派的样子,也许现在他真心想遵纪守法,可他的儿子祖海尔却为罪恶的迷宫吸引。虽然祖海尔已经年届四十,却是个打扮入时、衣着光鲜的单身汉,头脑机灵、活力四射,俨然一副年轻人的样子。虽然爷爷和妈妈都不知道,但是祖海尔为玛丽着迷这件事在瓦地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用过了各种求爱的方式,这些我都知道。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7)
刚刚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爷爷打着赤脚,饥肠辘辘,过着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贫苦日子,然后在这里找到了食物和栖身之所,建立起家庭。他宁可默默无闻、卑躬屈膝,以求安稳度日。私下里,他并不觉得妈妈失去那些财产有什么值得悲伤的,而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平静的生活,说这是出于基督徒谦卑的品性,倒不如说来自植根于往事的一种深深的恐惧。自孩提时代起,我们就隐约觉得他身后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而且他仿佛在刻意掩藏行踪,我们似乎要等到长大成人才能了解个中究竟。爷爷这样的人无论多穷苦,都不在乎能否与阿布·纳赫拉这类人攀上亲戚。爷爷是基督徒,阿布·纳赫拉则是穆斯林,不过妨碍这门亲事的不单单是宗教信仰上的分歧。从小到大,爷爷从来没有叫我们要根据宗教与他人划清界限。
此刻两人都在寻找退路。阿布·纳赫拉发觉自己的开场白有些过火,爷爷也在后悔自己刚才显得太紧张,现在巴不得装作什么话都没听到。他们干这事儿的本事,我很有信心。他们都是逢场作戏的高手,不同的只是阿布·纳赫拉的作派强硬大胆,爷爷则有着埃及人的优雅风度。趁着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的当儿,爷爷在长椅上坐下来,拍了拍大腿,然后顽皮地朝阿布·纳赫拉挤了挤眼睛。
“在咖啡上来以前,不妨来一口最棒的茴香酒吧。”他边说边从凳子下面拿出那瓶亚力酒。
“我的溃疡正厉害着呢。”阿布·纳赫拉故意拉长了腔调,“不过谁会拒绝一杯茴香酒呢?”
妈妈从厨房里端来咖啡和杰米拉的小甜饼时,两人先前所说的“来一口”,已经是满满五大杯下肚了。
爷爷说:“扔了那些美国烟吧,我用自己的烟叶给你卷支烟抽。”
阿布·纳赫拉把那顶塔布什帽朝前推了推,直到帽檐紧挨着眉毛,一副惹人喜爱的俏皮模样。甚至连妈妈都把目光移向别处,像要躲避某种邪恶的诱惑。他从托盘里拿起一小杯咖啡,冲她开心地笑了。
“乌姆·赫达,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很快就叫屋顶上那群渣滓搬走,把那群脏东西扔回原先的垃圾坑里。对这事儿你怎么说,乌姆·赫达?”
“还能说什么。谢谢你,谢谢你,愿你健康长寿。”
“那你怎么看,赫达?”他转过来问我,“姑娘家文文静静是不错,不过老是闷不吭声就不大好啦。”
“我们真是感激不尽。”我生硬地回道。
“你的大恩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阿布·纳赫拉。”爷爷如诵经般拖长调子回应道,现在他觉出这位来客是别有用心的。
阿布·纳赫拉的目光变得冷酷起来,满面的笑容也不见了。“为了让你们过得舒服点儿,我可是赔上了一大笔钱呢。”
“真主安拉会赐福予你。”爷爷说。
“别把真主扯进来。”阿布·纳赫拉说道。
他的世界离我生活的世界是如此遥远。我只知道这些话预示着一次严峻谈判即将开场。莫非这是他为了把我们从公寓里赶出去而使出的新伎俩?难道他打算逼我们高价租下楼顶那间屋子?
我不禁胡乱猜测起来。我愿意要了那间屋子,这样的话,就能远离街上的嘈杂,宽敞的楼顶和那间单人房就全归我了。我可以坐在窗旁,望望大海。
“那间屋子你出价多少?”
阿布·纳赫拉拨动念珠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瓦地的小号》 第一章(8)
“楼上那间屋子,我得出什么价钱才能租下来?”
阿布·纳赫拉转向爷爷,隔着肩头用大拇指指着我。“她怎么了?在找房子住吗?她该找个男人嫁了。”
爷爷的阵脚有些乱了。“她是在做白日梦罢了。别理她。”
“说不定这些年来你们一直在骗我吧。你们不怎么花钱就住在这儿,还有犹太法庭的保护。也许你们很有钱,只是朝我哭穷罢了。”
“我们从没哭过穷啊!”妈妈抗议说,“我们一直都按照法律的规定付你房租。”
“法律!法律总是偏袒那些弱小动物,而去压迫狮子—这就是你们的法律。哼,这些法律就像恶魔的眼睛。呸!呸!”阿布·纳赫拉啐了口唾沫,忿忿不平地站起身来,一脸嫌恶,眼睛四下瞟着,却没把目光停在任何人身上。不过他很快就控制住情绪,坐回椅子上,用一条香气四溢的雪白手帕擦拭前额。“真主安拉让我们免受恶魔的伤害。”他低声咕哝着,然后转身对爷爷说:“我这么发脾气都是因为祖海尔。又一场车祸,车报废了,人却没事儿。我老是问自己,他什么时候能安生下来,把婚结了,然后给我生个孙子?你们觉得钱就是一切。有时候我也这么想,乌姆·赫达。你的兄弟们,多少年来你一直怨恨我告发了他们……”
妈妈在位子上紧张地扭着身子。“到底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不需要什么人说,乌姆·赫达。是我告发的,对,是我告发的。我承认。可那是个疯狂的年代。犹太人的探子们可不是吃素的。我得时不时扔块骨头给他们才行。”
从这些可怜人身上刮干了所有的油水,他就把剩下的骨头扔给了探子们,多巧的事啊!我心想。一提到兄弟们,妈妈就会落泪,这次也不例外。
阿布·纳赫拉对妈妈说:“真主安拉引导众生的方式真是猜不透啊—也许我只是个信使罢了。”
“安拉的信使?”爷爷的眼睛闪闪放光,他那埃及人特有的幽默又活跃起来。
“的确如此啊。看看她兄弟们在约旦的成就吧— 一个成了电视播音员,另一个成了外交部的大人物,而第三个—第三个在做什么来着,乌姆·赫达?”
“在大学教书。”她自豪地大声回道。
“大学啊!再想想看,要是在犹太人的国家里,他们能混得这么好吗?我混得又怎么样呢?到头来只落得一个疯儿子,从一个女人那儿跑到另一个女人那儿,一路上也不知道毁了多少辆车。”
“他会安顿下来的,”爷爷觉得有义务让这个男人冷静下来,给他点适当的安慰。“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他提醒阿布·纳赫拉,就像一个人疲惫不堪,希望立刻上床睡觉一样。
“你们欠我钱。”阿布·纳赫拉说。
“欠你什么钱?”
“把那些小畜生从你们楼上赶走,然后带一个体面的年轻人住到顶楼去。为了有这样一个好邻居,谁都愿意出笔大价钱。”
我很吃惊。“你把那间屋子租出去了?”
“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打算把它改成一座鸽子房?钱就是钱,姑娘。”
他又转向爷爷那边,说:“和从那些骚扰你们的小畜生那里拿到的相比,我现在拿到手的租金只有一半。你们得补偿我才行。”
爷爷虽然精明睿智,但终归是一个乡下人,面对头脑敏捷、圆滑世故的阿布·纳赫拉,他还是落了下风。他望着这位来客,就像一个骑驴的人偷偷打量一架飞行器似的。“你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这事儿吧,阿布·纳赫拉。即使是穷人,也有比钱财更珍贵的东西。沉默是金,阿布·纳赫拉,为此我要感谢你。”
等来客走了,妈妈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你要谢他什么啊?”
“女人,他是来向玛丽提亲的,安拉叫他闭上了嘴巴。”
“玛丽—和那个浑蛋的浑蛋儿子?”
“他嘴巴很紧,女人。我们最好跟他学着点儿。话说回来,咱们还是快点吃饭吧,都要饿死了。”
晚上,在我们那间黑漆漆的小屋里,我听到玛丽沉重的呼吸声。虽然倦意十足,但我知道这是个不眠之夜,明早上班时我肯定精神恍惚,像个梦游的人。玛丽在床上翻了个身,重重地拍了拍枕头,又回复原来的睡姿。
“玛丽,”我说,“阿布·纳赫拉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敢来这儿暗示什么。”
“赫达,不要别人的浑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照做了。我让身体慢慢睡去,像根原木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可是,如刀子般锐利的思绪却在脑海中久久盘旋。
《瓦地的小号》 第二章(1)
我步履匆匆,朝南市区走去,就像有阵疾风吹在后背。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台阶,沿着小巷的坡道朝着熙熙攘攘的独立大街而去。身后是*人聚居的瓦地,面前则是犹太人来往的街市。土耳其的果蔬小贩们用希伯来语夸赞着自己售卖的农产品,用*语讲着粗话,用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掂量着鲜润的苹果和女人的臀部。顾客们大多是偷偷溜出来购物的办公室职员。摊主们从未忘记过自己出身卑微、家庭贫苦,又早年辍学的经历,也非常清楚自己从小到大的社会地位,他们会猛扑上去,用贪婪的手指把钞票牢牢攥住。但金钱并不能赋予他们梦寐以求的地位,他们发现了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尽管为时已晚。看到外表贫贱的女孩,他们就甩出污言秽语,这些女孩也对他们恶言相向。可如果来了一位看上去非常尊贵的女性,他们就变得结结巴巴,努力从另一个世界里寻找应景的好话。
如果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