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军队的传统,一方面也出于个人的习惯,蒋介石从来不曾放弃直接指挥属下的权力,并没有透过总指挥来传达。这样无异于以国家元首来执行军事否决权。在过去,由于中国将领背景迥异,军人的来源十分复杂,这种做法有其必要。但是这种暧昧不明的运作手法,却激起史迪威很深的怨恨,他觉得自己被“出卖”了。1942年春天,史迪威想在缅甸集结大军,他的中国属下却看到英军逃离,暴露中国军队侧翼,日军快速冲向后方,想形成陷阱,因此属下无意充当英雄。高阶指挥官要不就忽略孤单的美国将军,要不就吼回去,史迪威不曾忘却这次屈辱。他建立驻印军时,决定算清两笔账:一是必须在被迫撤军的同一地区打败日军,二是必须在实质上成为中国军队的统帅。为达成第二项目标,他将第一次战役中的资深中国军官全逐出蓝伽。选择新一军的指挥官,这一度成为重庆高阶将领的话题。
在国民党的军队中,个人交情是很重要的。身为下级军官的我,常在司令部进进出出,因为凭着推荐信函,我得以拜访将军,被他们接见。基本上来说,军政部并没有能力处理所有的人事公文,也不可能提供后勤支持,安排所有的运输事宜,因此必须容忍我们不按正规的举动。军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实施一套严苛的升等制度。我们全受限于从军校毕业的日期,除非学长升官,否则轮不到自己,在高层就比较有弹性。在打造国民党军队及铲除军阀的初期,蒋介石对军阶的授予不可能太严苛,不过,这并不代表资历不受重视。此外,高阶军官的内在向心力,是由一个非常小的团体间亲如手足的关系凝聚而成的,那就是黄埔军校早期的教官与学生,成都中央军校不过是其延伸。
中国军队的创造,可以说比时代早一步。军队和社会缺乏联系,就像异物飘浮其上。其间的危险之处在于,资深高阶将领占据同一地区太久,就会想透过个人关系和军队的资金建立与该省的关系,这就是军阀的起源。对日抗战时,国民党军队仍然需要若干旧军阀的协助。但国民党无意培养新军阀。“黄埔系”所以赫赫有名,要归诸于环境,尤其是黄埔第一期,学生校长蒋介石亲自挑选,六个月的训练也由委员长亲自督导。毕业后,这一批不到五百名的学生并没有全部担任军官,有些不过是班长,不到一年,许多人死于战事。他们对国民党的忠贞奉献,成为人尽皆知的特色。郑洞国就是黄埔一期生。
此时的郑洞国看起来内向保守、温文儒雅,但很少有人知道,年轻时的他曾带领士兵冲锋陷阵,攻城掠地。他行动缓慢稳重,不能免于安逸舒适的诱惑,休闲时喜欢下跳棋。西方并不熟悉他的名声,但他在中国将领之间以谦逊知名。他从来不曾邀功,听任长官和同僚决定游戏规则。他对部下很是慷慨,放手让他们行事,总是替他们说话。蒋介石派他去统率新一军时,似乎找到在史迪威手下做事的适合人选。
数年后,我担任郑洞国的副官,有机会更加了解他。他的长处在于坚忍不拔。他是昆仑关一役的英雄,对我解说在1939年冬季时,如何从日军手中攻下这个高地。当时两边人马对峙已久,双方都筋疲力竭。他统领的荣一师,前线上只剩下四五百人,包括他自己和三个团长在内。敌军之所以没有歼灭他们,是因为他们自身情况也很糟。这时我方补充了一师,带来进攻的命令。两团人马从师的所在位置奋力进攻,但损伤惨重。参谋长舒适存少将判断昆仑关会被攻陷。他对了。我军发起另一波攻势,剩下的两三百名士兵成功攻顶,此役存活的日军并不多。
舒将军也是新一军在蓝伽的参谋长。郑将军不愿浪费他的才华,后来推荐他担任别的职务。郑将军提到他时,总是说好话,“像舒适存这样的人可以算是成熟的。”这时我已经知道,对郑来说,成熟是很高的赞语。舒将军不是黄埔的毕业生,他毕业自省立军校(校案:应指各省的武备学堂或讲武堂一类的学校),因此只好在国民党军队中从不起眼的职位做起,慢慢往上爬。在他晋升到目前的地位前,坎坷不断。他的军队曾经溃败,他被迫逃生。有一次他受军法审判,被判死刑,虽然撤退是前线的事,他并没有下命令。他终究被赦免,有机会戴罪立功,继续他的军旅生涯,并没有因为运气不好或委屈而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郑将军把舒的失败经历视为良好的资历,这点必须站在国民党军中的观点才能了解。众所公认的是,在特定时点中,任何军官都可能时运不济。通过考验后,舒仍然勇往直前,证明自己身经百战,可以成为优秀的将领。
印度与缅甸(2)
在金钱的诚实方面,我和郑将军意见不同。国民党管理军队的方式是,在缺乏军队的地区,军政部会给当地的高阶将领一大笔整数的金钱,让他们自行解决问题。因此,资金运用的诚实与否,其间分际就很模糊,有时差异不过是程度上而已。然而,我还是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看法,表达下级军官的意见,指出高阶军官贪污腐化。“你们年轻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郑将军会轻轻斥责我。他为他的一个长官辩护,说这位前黄埔军校的教官“几乎无米可炊”。这段话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郑将军要说的是,虽然该将领表面上经手很多钱,但他必须养活部下,其中有的失业,有的家有急难,还要尽种种特殊义务,剩下的金额不足让全家维持差强人意的生活水准。就这个特殊案例来看,我没有被说服。不过将军言语直率,让我从新的角度出发,来看待高级将领的生活及挣扎。我开始了解,在国民党的军队中,没有人有太多的行动自由。一旦成为高级将领,就必须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能做想做的事。你无法顺自己的心愿,将想要的军官网罗成部下。更糟的是,你必须将不想要的人纳入属下,有些甚至是你想踢掉的人。
我多次受惠于郑将军的亲切善意。我们在重庆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山脚下,自己走上一百英尺的泥泞路,到我们家的简陋小屋探视我母亲,后来他要夫人致赠三万法币(约十八美元)。但更重要的是,郑将军让我自由发挥,我可以做许多不符合军事传统的事。例如,看到很多将军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不是依官阶向他们行礼,而是随我自己对各个将军的敬意而定。“黄参谋,”将军有一次提醒我,“最近你在高阶将领前的态度不是很好。瞧你窝在沙发上的样子。”他接着说,如果我不是在他手下做事,我会大大惹祸,这倒是真的。抗战胜利后,我们在东北,他推荐我去美国进修,我担心可能过了期限。他说不用担心,两天后国防部长白崇禧会来,他会对他提这件事。他说到做到,不过后来我们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原来野战部队的期限已经延后。
郑在东北时,接到最糟的任务。他攻下长春,奉命守城,时间几达三年。他的司令部仿如北大荒中的孤岛。在最后数星期,在连小机场都没有的情况下,军队奋力守城。共产党军队以高射炮围城,封杀空投物资的任何可能。他的两位将领投降。司令部拼命打了半天仗,最后只得败降,但将军坚持绝对不投降,最后被共产党军队俘虏。多年来我不知他的下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的照片刊登在《中国画报》上。图片说明中华人民共和国称他为“爱国人士”,我深感欣慰。
但这是后话。在1943年2月,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去他在重庆的旅舍客房见他,谈了数分钟。在我们飞往印度时,我被派到他的营区当参谋,官拜上尉。在我和总指挥之间,有无数的层级。那时我们根本不在乎总指挥是谁。我们先遣部队有十八个军官,都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只有于上校例外,他是师级以上的副官,年龄约三十五岁上下。当时能够走访外国是很大的震撼。在四个小时的飞行途中,我们看到白雪覆盖的山头,最后总算看到印度。当C47开始降低高度时,布拉马普特拉河的风貌完整呈现眼前。大河漫延无边,直通天际,之间必定有无数的水道、小岛与沙洲。我们一度只能见到沙和水,倾斜在机翼尾侧,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景观真是动人。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觉得,这样的景色只适宜出现在《国家地理杂志》闪亮耀眼的彩色画页中。
我们早已得知,印度这个国家拥有无限的大自然魅力,但却非常肮脏。这样的描写并没错,不过同样的说法也可以用在其他亚洲国家,包括中国在内。印度中部的干燥气候对我反而是新鲜事。到了晚上,繁星密布,整个苍穹显得更深邃,想必已激发许许多多诗人和小说家的想象力,难怪会诞生神圣牧羊人和转世马车夫的传说。印度人使用色彩的能力,也同样吸引住我们。在中国,绝大部分的人穿蓝衣服。庙宇的柱子总是涂上一层特别的红漆,称作“朱砂红”。除此之外,街道上并没有太多色彩。在印度,颜色的组合喧闹放纵,绿配紫,橘色滚蓝紫边,再穿插金色条纹,即使是农妇,照样穿得多彩多姿。另外一件我们觉得奇怪的事,就是当地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头上。在中国,较轻的东西用肩扛,重物也是用肩扛。在印度,水罐和轻巧的提篮用头顶,盒子和箱子也是用头顶。
在我们到达不久前,印度人才发起“退出印度”运动,让英国人很是尴尬。因此,我们在蓝伽营地时,英军谨慎观察我们,担心民族主义旺盛的中国人会有新的举动,重新点燃当地人的民族主义情操。其实,这个顾虑是多余的。我们唯一接触的印度人,就是在营区流浪、白天时睡在树下的贱民阶层。我们才到达,军中的厨师就立刻雇用他们。懒散的厨子让他们整理厨房,洗碗盘,用剩菜当工资。从此以后,依照印度教的正统习俗,我们已经里里外外被贱民污染,毫无翻身的可能。在军营的裁缝店中,偶尔可以看见服饰奇丽的印度妇女,但她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多年后,我读到西方作家写的文章,指出在训练营中,我们多么感激享有物质上的福利。这话既对也错。最满意的当属战地军官。排长和连长不用再担心士兵会脱逃,他们都吃饱穿暖,身体健康。军官不可能像我在云南时一样烦恼:当时一名士兵眼睛发炎,第二天整排士兵的眼睛也跟着红肿,泪眼婆娑;脚上的坏疽永远好不了,因为雨天时必须不断踩在泥泞路上。衣着方面,我们配发到印度式的陆军制服。后勤部队的军官会定期收走穿旧的制服,送到营本部,换取新衣。
印度与缅甸(3)
对我们来说,食物就不甚精彩了。经历过云南的军旅生涯后,我实在不该这么说。不过营养不等于美味,饮食无聊乏味,晚餐绝对不值得期待。任何人只要连续三个月吃白饭配腌牛肉丝,就可能了解我的意思。制服也让我们显得很可笑,衬衫上的纽扣是橡胶做的,裤子上则是铝扣。奇怪的是,裤子上没有扣环,腰带无从安放。靴子和袜子永远大上很多号。因此,为了美观和舒适起见,我们开始自掏腰包,去买量身订做的制服。对我们的卢比津贴而言,这是不小的开支。我们也把橡胶处理过的床单拿到裁缝店,改成中国式的军便帽,再别上国民党的大齿轮徽章。理论上,这些橡胶床单似乎应改装成南美式的大斗篷或吊床,以利丛林作战,改成帽子既未经过核准,更在史迪威将军的禁令之内。不过,防水的军便帽十分有用,不久后史迪威自己也戴了一顶。他战时的照片正可证明,他违反自己颁布的命令。
在我们抵达蓝伽的头两星期,我们无法分辨美国人和英国人有何不同,他们都是穿着卡其军服的白种人。但到达营地已好几个月的老兵,却对我们的无知很是愤慨。“你们为什么看不出差别呢?”美国人的卡其军服比较闪亮,甚至连士兵的制服都上过浆,熨得服服帖帖。更不要说中士的臂章尖端朝上,不像英军的臂章翻转向下。英国士兵比较粗野,衣服总是皱成一团,和我们没有多大差别。很多英国兵二头肌上刺着刺青,更常讲脏话。邻近蓝溪(Ranchi)的歌舞杂耍厅总是挤满了英国兵,一名肥胖的白种妇女扭着臀部唱“喔,我的战舰”时,士兵哄堂大笑。美国人比较喜欢把钱花在休假上,去加尔各答和大吉岭。最大的不同是,美国大兵的薪水是英国兵的四五倍。
我们和驻印军的英军参谋团军官混熟后,他们邀我们吃晚餐。我们才开始了解到,我们的盟友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英国军官彼此以军阶相称,但只到上尉为止。中尉是“先生”,而士兵则是“其他层级”,共同的友人是“老兄”。他们对每件事都有正确的应对进退之道。如果我们觉得吃东西很难不发出声音,正可以向他们学习,因为他们可以让最坚硬的食物在口中溶化,同时保持一派从容的态度。他们说的英语也不一样。他们紧抿着嘴唇说出:“我也这么觉得”(Aye Sirpboose Soo)时,和我们在电影上听到的很不相同,和其他层级及美国大兵的英语也不一样。
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自卑心态作祟。在蓝伽,我的军阶多少有些尴尬。只有英军参谋团门口的印度卫兵,会用前后一致的态度表示重视。他们总是向我敬礼,而且夸张用力地举起手臂,因此手停在印度头巾边缘时,还不时晃动。但在军营另一边的美国卫兵,只会瞪着我衣领上的徽章瞧,仿佛是不可解的谜。他会让我进去,但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敬礼,所以我也默默走进去。有一天,我原先预期受到同样的对待,却发现站岗的卫兵换了。他突然立正敬礼。由于事出突然,我毫无准备。偶尔会有美国兵走近我,指着我的徽章说:“嗨,老兄,你是什么官阶?上尉吗?”(Hey,man,wot’s yoorank,lootennit?)
美国人对蓝伽的训练课程很引以为傲。同样地,要看从哪一面来看。就基本的战略而言,他们的授课内容和我们在军校所学只有小小的差异。基本上来说,我想无论是哪一国家,所有军校内教的陆地作战战术,都有相同的来源,其中德国人的贡献不少。如果你翻开美军、日本皇军或国民党军队的步兵操典,你会发现有许多相同的章节,甚至词汇用语都是相同的。我们所欠缺的,正是操典所提的构成现代战争的要素。
美军令我们印象深刻的,正是战略物资,不只是因为其充分,还包括他们用有系统的方式去处理。许多我的军官同袍都充分善用此一良机,去上坦克驾驶课程及野战炮兵训练。由于我在总部服役,我错过了这类机会,但我至少参加汽车班,学习如何驾驶卡车。在当时的中国,即使脚踏车都很少见,没有人知道如何开车。蓝伽驾驶课程开放给中国军官时,有些上校就和年轻的中尉一样热心学习。我们的课程是由一名美国下士督导,一些中国兵充当助理教练。课程一早就开始,持续到下午,接连好几天。最有趣的课程是倒车,大概有三十部两吨半重的卡车排在一英里长的场地中,一起倒车时彼此间隔很近。课程结束后,每个人的脖子都很僵硬。
另外一项刺激的事,是骑兵营中的阿拉伯马穿过果园。这些马身高腿长,骑着奔驰在成排的果树间,别有一番滋味。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马都被驯服得妥妥帖帖,有时仍然野性未改。有一次一名中士(事实上还是驯马师)被摔出马鞍外,但他的一只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