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丛》,页457。。此等未能置信之处,显而易见。除此之外,《三言》资料,涉及商人及商业者,前后重叠,可以彼此对证,尤可以与其他资料对证。如读者避免尽信其一时一事,或一篇一句,将其所叙作较有系统地收集编排,其结果当不至于全部脱离事实。
以下为自《三言》中窥见晚明商人之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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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商人之成员
明代商人多系继承祖业。《李秀卿义结黄贞女》(《明》,即《喻世明言》,下同)云:“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字秀卿,从幼跟她父亲出外经纪,因父亲年老,受不得风霜辛苦,因此把本钱与小生,在此行贩。”又黄老实将女儿假充男子,自思:“我如今只说是张家外甥,带出来学做生理,使人不疑。”可见父子舅甥相继,是为常态。幼辈在十余岁时,即伴行学习经商。
《杨八老越国奇逢》称杨“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所以杨往漳州商贩,是为继承祖业。《闲云庵阮三偿冤债》(《明》)叙宋朝事,但仍称“他哥哥阮大,与父亲专在两京商贩”。亦系父子同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明》)称“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倒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商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
但商人子孙并非必须经商。《范巨卿鸡黍生死交》(《明》)以东汉为背景,但称范氏“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洛阳应举。”弃商而以举业入仕,实为明代富商子孙之常情Ping…ti Ho,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New York,1962)。Ho,“The Salt Merchants of Yangchou;”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7(1954)。。即前述杨八老重理祖业时,亦系因功名不利,所以才废学从商。他曾对妻李氏云:“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道消乏。”可见如读书科举事业成功,将必抛弃商业。在相似情形下,《旌阳宫铁树镇妖》(《通》,即《警世通言》,下同)篇中,慎郎自称:“金陵人氏,自幼颇通经典,不意名途淹滞,莫能上达,今作南北经商之客耳。”
从此观之,小地主及自耕农之改业为商者,必所在多有。《桂员外途穷忏悔》(《通》)叙元朝事。其中桂富五称:“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谓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赴燕京。岂料运蹇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耗。”
反之,如经商成功,或由其他机缘获致资金,其人通常将一部资金购置田产,而成为商人兼地主。经营典当业者,尤多采取此兼业。《宋小官团圆破毡笠》(《通》),宋金致富之后,“就在南京仪凤门内买了一个大宅……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包管事者数千人。”其辞似嫌夸大,但其经营当铺,又兼为地主,则甚合实情。《徐老仆义愤成家》(《恒》,即《醒世恒言》,下同)叙述一忠仆,因主人孤幼,遂决心为主人重振家业。但其资金积至二千两时,即计算道:“我一个孤身老儿,带着许多财物,不是耍处。倘有跌失,前功尽弃,况年近岁逼,家中必然悬望,不如回去商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将余下的再出来运算。”也是农商兼业。其重点是商人获利速而资金不安全,农业则反是。司马迁在西汉时即称:“以末致财,用本守之。”《史记·货殖列传》,当时称工商为末业,农耕为本业。其间一千七百年,基本观点不变,因商人始终缺乏民法及公司法之保障,其社会地位低,旅行时又不安全,而贸易时又多带冒险性,此当在下文详述。在商人成员之观点言之,则成功之商人,常有改业之趋势,中国之资本主义不能发达,此实为重要因素,因商业资本,常转变为田产,而脱离商业16世纪无锡巨商邹望身故之后,二子阋墙招恤,亲朋分党,断送衙门,“想贻未读书之故”;另一商人华麟祥,则“捆载而归,训二子读书”,亦为商人改业之例证。详傅衣凌《明清时代商人及商业资本》(北京,1956),页25。。
官僚地主以其剩余资金放债,实仕农商不分。明代习俗,仍尊重其官僚地位。《滕大尹鬼断家私》(《明》)一篇中,称有倪太守者,退休之后,“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但此人衣饰,仍是“纱帽皂靴,红袍金带”,保持其官僚身份。其实明朝朝贵,利用官员声望,渔猎商利者,所在多有。16世纪末叶,宣大山西总督王崇古之弟,及翰林学士张四维之父,在私人生活为姻兄弟,均为大盐商,专利河东《明史》,卷219及222;又寺田隆信《山西商人の研究》(京都,1972),页278~279。寺田并提及两家并与大学士马自强家联姻,而马弟自修,亦为商人。,为藉仕宦权势自肥之显例,《三言》尚未提及此类显官巨商。又倪太守之流,其活动范围为高利贷,亦非纯粹商人资本。因高利贷有如典当业,通常盘剥穷蹙之借贷者,借款用于窘迫间之消耗,利润又多为放款者辗转购置田产,对促进商业,绝鲜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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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客商及其生活(1)
客商为经常旅行之商人,以别于坐商。此种商人为明代商业之中坚分子,虽其资本可大可小,而其小者与走贩无甚差别。前述之李秀卿、黄老实、杨八老、蒋兴哥、慎郎、桂富五均为客商。
一般客商,均有其经商路线,又多祖孙相传,因各地方言、风俗、物产情形不同,客商又多与当地牙商熟识。
客商之不可或缺者,因明代商业,无通邮便利,又无大规模贷借之习惯,往各地采购物产之商人,须亲携现款,下榻于牙商之客舍中,临时由牙商向出产者征购其商货。《徐老仆义愤成家》称:“元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都是挨次儿打发。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阿寄只有本银十二两,他向牙商央求后,那牙商“一口应承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亦可见当地无批发商囤备生漆应市,牙商亦须随时随地零星向产漆之户收买,显然其通常习惯为一手出银一手收货。
此种情形与其他文件记载相合,如陈继儒之《布税议》称明末苏州松江棉布发卖情形有如:“凡数千里外,装重赀而来贩布者,曰标商,领各商之赀收布者曰庄户。乡人转售于庄,庄转售于标”《山西商人の研究》,页192。。其重点为“装重赀”及“领各商之赀收布”,仍系银货当时交讫。
即使绸匹,在16世纪使盛泽镇享盛名,其交易情形,仍不离上述之规范。《施润泽滩阙遇友》虽极端渲染,称云:“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其唯一不同之处,为生产者,即俗称“机户”自投牙行,而牙商毋须下乡收购。因为“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下文则称:“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踮[站]在柜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在此情形下,生产者和远来客商狭道相逢,银两当可在行家柜台上立即换手,五六匹或十来匹绸亦非大规模生产,其症结在信用制度未展开,机户之外,无人投资于制造,生产零星,所谓行家或牙行,亦无资本垫借,因此客商必须单零每匹绸估价,无法以批发方式交易,无法预定货品,尤无法避免亲身旅行自携现款。
客商旅行每次都在半年以上。《乔彦杰一妾破家》(《通》)叙宋朝事,称杭州乔俊“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发卖,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内另一客商陈大郎,徽州人氏,“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徽州水道通襄阳毋须数月往返,其所叙每年仅走一遍,当系因每次坐候收购物品,在牙商客店中迟滞之所致。
客商货品出售时,经常亦无批发商承购。《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明》)故事中,叙“一个卖布的客人……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哪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其所叙地方为江西赣州府石城县,甚通水路,客商所存布四百余匹,装置船中,值银二百两,急时虽减价低于本钱,亦难觅得买主。如此城内有批发商承购,则故事不合情理。
买卖时赊欠,通常非客商之预筹,大概多因临时货物不能全部卖为现金。前述老仆阿寄所贩漆,值银仅十二两,“遂雇船至苏州,正遇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如宝贝一般,不勾三日,卖个干净,一色都是现银,并无一毫赊账。”阿寄来自浙江淳安,苏州乃其新到之处,文中暗示,虽在此情形之下,通常赊欠为无可避免。又苏州在16世纪为中国重要商业中心,油漆又为工业重要原料,其供应仍有赖此小贩式之客商不时凑应,殊堪注重。此故事叙明代事,其地点乃《三言》作者冯梦龙之故乡,如有大资本漆商经常囤集此物料,市场供应无缺,则作者无法自解。尤有甚者,此故事往下更称:“元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倒]时常短缺。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故此比别处反胜。”则杭州油漆之供应,情形亦不亚于苏州。
客商所赊欠之账,称为“客账”。因非预有筹划之信用贷借,而系临时付款人资金缺乏所致,是以其账目亦须挨户索讨,尤不能转划于信用贷款之店商,有如现代之银行。索讨欠账,则经常旷日持久,有父子相承者。《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解释蒋赴广东远行之动机为:“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账,不曾取得。”《吕大郎还金完骨肉》(《通》)主角吕玉为一大本钱布商往山西发货,“遇着连岁荒歉,讨赊账不起,不得脱身”。以后吕玉因嫖妓而患风流疮。下文称:“捱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账目,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其文中未及直叙者,则虽大本钱布商,其发货亦系零售为主。其所赊欠之购货者,必非仅只一家,亦甚难可能只三家五家,而大概为十家或数十家。此又可与前述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情形相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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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客商及其生活(2)
《三言》中所述客商,通常搭雇内河船只载货,自备船只者不可多睹。《蔡瑞虹忍辱报仇》(《恒》)叙明代事。内有卞福者,“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此情形似为例外。通常一般客商均需雇船。船主则以撑驾船只为生,并不上岸贸易。《宋小官团圆破毡笠》描写有一刘顺泉者“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另一船户,则租得仕宦之家船只,载货牟利。此为《苏知县罗衫再合》(《通》)所叙“仪真县有个做惯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山东王尚书府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
客商有专包一船载运其货物者,例如《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御史所化装之客商。亦有多数客商积资合雇一船者,例如《杨谦之客舫遇侠僧》(《明》)之三四十人共搭一船。后者在明代似为常态。明末户部尚书倪元璐呈崇祯帝之奏疏称,客商之一税单,常包括应税货物二三千余件,为客商数十人所共有此奏疏载《倪文贞公全集》,亦载于《续文献通考》(《万有文库》本),页2938。本人节译英文载于William Theodore de Bary(ed。),Self and Society in Ming Thought (New York;1970),。亦即内河商船一船搭载之状态,此与各税关报告之情形亦吻合可见《北新关志》,节载于顾炎武之《天下郡国利病书》及清代之《淮安三关统志》。。
明清时代之商业书籍,亦着重于行旅,内中若干款目,为客商雇船搭船之箴言,如《士商要览》称“搭船行李潇然,定是不良之辈”《山西商人の研究》,页309。“潇”字似误笔。。即系警告客商,注意同船搭船之人。
《三言》又称:“原来坐船有个规矩,但是顺便回家,不论客货私货,都装载得满满的,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号,免他一路税程,不要那官人船钱,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为孝顺之礼,谓之坐舱钱。”此段出于《苏知县罗衫再合》。其叙述亦与晚明情形相符。17世纪御史祁彪佳由漕河南行,有商船三艘,载枣货与之并行,管理临清商税之主事何任白,即令其所有同行者一切商税均免。祁虽未称其接收坐舱钱与否,但因仕宦名势免税一节,似属司空见惯。祁不但不加隐讳,并将其详情,于其日记中叙述《祁忠愍公日记》(绍兴,1936年版),又周之龙《漕河一》,亦有类似之记载。。
旅途遇盗,为明代客商常有之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内陈大郎所雇民船,在枣阳遇盗。本钱被劫一空,陈“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有时民船船主亦可能在航行中劫杀客商,以取得其财货。《苏知县罗衫再合》中之船户即为一例。所以明清商业书,均劝告客商,顾及旅途安全,所有财物,尽力掩饰。如“逢人不可露帛,处室亦要深藏,乘船登岸,宿店野行,所佩财帛,均宜谨密收藏,应用盘缠,少留在外。若不仔细,显露被人瞧见,致起歹心,丧命倾财,殆由于此。”又“天未大明休起早,日才西坠便湾船”见《山西商人の研究》,页308~309。。前后文字如出一辙。
商人在外,通常无法与家人通讯,亦不知目的市场及情形。蒋兴哥去广东一年有半,未曾有书邮到家,其妻室须请算命人问卦以卜其行止。陈大郎既被盗,又旅途害病,其致家书于其妻室,乃托传递公文之吏员代投。故事原文称:“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去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此一封书信,付费银五钱,始能转递,而仍非普通一般人可经常央便者,因文内称,此传递公文之承差,系牙商吕公旧识,又湖广襄阳去徽州宁国,正当汉水及长江孔道,才有此种便利。不过明朝传递公文之差使为私人带信,则亦为司空见惯。如复社之彼此通知,均利用公家驿传,“名为公文,实私牍也。”《复社纪略》亦称:“比年而后,秦、晋、闽、广,多以文邮置者”见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上海,1935),页164,166。参见宫崎市定《张溥とその时代》,载《东洋史研究》33之3号(1974),页338~339。。亦系私信公传。其弊在政府邮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