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走!”尉凌云叫住她,“我来找你的事还没做呢!”
他说的事,是各自将脑子里记得的那些画面画出来。这些画面很奇怪,有些似乎是地图,有些似乎是人物花鸟,太阳月亮,只是却没有一幅图是完整的。
他们画了大半夜上,才将脑子里那些东西画完,面对这一桌支离破碎彼此间似乎全无联系的图片,他们彼此瞪大了眼。这些东西里面或许有什么规律,然而肯定不太可能一眼看出来。他们在满桌混乱的纸中搜索着,将那些似乎有相同之处的拼接在一起,然而寻觅通宵,也不过勉强拼接出一个掂花而立面目慈和的佛象上半身。
“我怎么觉得这个东西,有点眼熟似地。”聂千千皱着眉,将那半张纸拿起来左看右看,突然点那背影,似乎是一座岩壁,岩壁后面有半轮太阳不知是升是落。聂千千没怎么去过中原,她信奉火祆神,平常很少去佛寺留连,因此让她觉得眼熟的佛象图画的地方,便屈指可数了。她十分肯定地道:“我一生之中,大约只有在莫高窟见过的佛象多点。而且这道山脊,这个方向,还有日出时分的情景,都略有印象。”
然而他们肯定是不能在此久留了,秦少陵随颉利秋狩,定然已经快要回哈尔和林。他们留在粟特人的聚落,是给他们招灾祸来的。因此他们当晚便与安伽等人辞行,安伽再三求恳,要与他们一起寻找《炎黄录》,尉凌云和聂千千自然一口谢绝莫高窟在鸣沙山东面,其间尚有数百里戈壁滩,终年无雨,草木绝迹,在这里倘无向导和骆驼,是万万无法行走的。他二人便在上次经过的那个集市外面停留了下来。他们本有意购置两峰骆驼和必需的干粮和水囊,却又不愿让集市上的人看到他们,怕让天煞盟得知他们的行踪。他们便在集市外路边巨岩阴影下等侯,想在市外商旅手里买下来。只是这日运气不太好,等了许久都没见商团进来,两个人百般无聊,开始商议要不要半夜里跑进去偷两匹骆驼回来。正商量得热闹时,草原尽头终于出现一道黑影。两人屏息等商队到来时,却一眼看到那商队打头的那个少年向导,竟然就是安伽。
尉凌云很是讶异,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到这个伤心之地来。他随手掰了颗碎岩,在指尖揉了一揉,向安伽弹了过去。安伽明显受惊地揉了下脖子,商队中同伙显然在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此时触到那表面生有薄霜的碎岩时,分明有所觉察,就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找了什么借口,脱队向这边来。见他迷惑着四下寻觅,尉凌云再弹了一角碎岩过去。安伽冲着碎岩落地处跑了几步,转了弯来,就看到在巨岩隙下躲阴凉的尉聂二人了。
安伽加力狂跑的刹那,尉凌云似乎有点被人窥视的感觉,他抬眼向商队望去,然而商队已经过岩百步,队中人的背影全都风尘仆仆,看不什么异样来。
“你们果然在这里?”安伽见到他们后说的第一句话,让他们吃惊不小。
尉凌云赶紧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过这边来的?”
“你们走后我收拾了你们的屋子,看到那些佛象呀飞天呀,所以猜你们或许要去敦……”
“可我们把纸全都烧了的!”聂千千大惊脱口而出,一时顾不得她这么说算是承认了去敦煌。
“你们是把纸给烧了,”安伽略有得意地道:“可是你们忘了擦桌子,墨迹渗到桌子上了,桌子本来是深色的漆,不细看看不出来。我擦桌子时发觉桌上有些污迹形态很奇怪,就看到了。”
竟会有这种事,尉凌云和聂千千无可奈何之际,都觉得有些后怕,幸好是让安伽看到了,若是落在天煞盟眼中,这还了得。
尉凌云赶紧追问道:“你没告诉别人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安伽似乎觉得这问题侮辱了他的见识,略有些不快地吸了吸鼻子。
“你是追我们过来的?”聂千千再问。
“也不全是,”安伽道:“马萨甫他们成天督促我背经文呢!只是那天有个商队在哈尔和林寻向导去敦煌,阿爸不在了,我总要养活自己呀,就给他们带路来了。不过……”他突然兴奋起来道:“我不跟他们走了,我给你们带路吧,敦煌我熟得很,每年都要给人带路个三五次的。”
“那你工钱呢?”
“不管了,我收了他们一半的钱,带他们到这里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这可不行,”尉凌云想了下,从怀里摸了点银两给他,道:“我们还没买到骆驼食水,你现在追上去和他们去集市上,和他们说清楚要走,再买好东西回来。”
“行,就交给我了!”终于得到允许和他们同行,安伽很是很意。
“这里认识你的人这么多,你回来就不怕天煞盟的人找上你?”尉凌云还是觉得不妥。
安伽的面色变得有些阴郁,惨痛的回忆毕竟只是十多天前的事情。他道:“没事,这集市上本来没有天煞盟的人,上次他们是特意过来驱赶我们的,我们走了,他们也该走了……”
这天夜里,安伽果然牵了两峰骆驼,如约而来。聂千千与尉凌云同乘一骑,安伽乘着载有食水的那骑,往东而去。一连行了三日,太阳整日悬在头顶上方,整个白昼似乎从来都没有移动过,漫眼黄沙。不见一点生机,起先看沙漠景致犹有壮阔之叹,次日便再无兴致。
这日太阳偏西时分,安伽耸了耸鼻子,叫起来:“到了绿洲!”
聂千千奔过去撩水洗了把脸,正欲捧水喝的时侯,突然站了起来,水从她五指间流淌下来。水边上,赫然有半只脚印。
分明是人穿着轻皮履的人留下的脚印,绝非畜牲,而且印迹尚新,应该离去未久,然而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了,为什么没有留在绿洲扎营,却一头扎进半个时辰后就将被黑暗和冰冷覆盖的荒漠呢?
聂千千夜里神情一直有些忧郁,她又一次问道:“安伽,你去镇上时,真没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人?”
安伽脸微微红了,如果不是聂千千这么问的话,或许都已经跳起来了。“绝不会的!这骆驼我是问大马扎买的,我十岁起就认识他,他绝不会和天煞盟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出来时绕过好大的圈,这么大的沙漠,怎么能人跟着我们却不被我们发现呢?”
聂千千自己也是常在戈壁上行走的人,一想也是,便向他道歉道:“好了好了,是我多疑,对不起了。”
“这里平时有很多人去敦煌么?”尉凌云插话问道。
“不少呢!”安伽道:“好多僧人信徒去朝拜的,我带来的那队就是这样来的,还有开凿的工匠……这季节最适宜开窟了。”
听他这么说,两人总算略弱放心了些,然而他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搔了搔头,道:“不过……”
他这一句“不过”,又引得尉聂二人紧张地盯着他。
“不说呢还没想起来,我带来的那个商队里,有个人倒真有点蹊跷。”
安伽开始描述那个自始自终把自己包斗笠和长袍里的男子。年纪?瞧不出来。身量?大约,和尉凌云差不离吧。声音?没听过他说话,平素有什么事也只是和商队长耳语一二。本来他的存在毫不起眼,几乎被人遗忘,然而有天路上遇到大风沙,有匹马受惊狂奔起来,他追上去一把就捞住了。
“跟抓只蚱蜢似的!”安伽指手划脚,有点兴奋。
尉凌云和聂千千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心惊。他问道:“你在商队里说过你的身份么?”
“没有没有!”他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连声道:“那些商旅和天煞盟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怎么会在那里说我的事。”
尉凌云终究不放心,道:“这样吧,我守上半夜,下半夜千千起来守。安子你自己睡,攒好力气明天带路。”
安伽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明知自己守夜,万一真有高手潜近也不能察觉,于是也就乖乖睡了。尉凌云等他们都躺下后,自己开始打坐调息,方圆百里内,沙砾散发着白日吸收的暑热,发出细微不可闻的“滋滋”声,除此以外再无动静。夜风越来越紧,没有云和星星,月亮独踞高天,显得高远凄迷。月至中天时,本该是叫聂千千起来轮值了。尉凌云注视她睡态良久,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弧影子,在清幽的面颊上微微扇动,有着白日不易见的楚楚之态。他不忍心叫她起来,便在一边静静地欣赏着。只是毫无征兆的,她的脸色变了,眉目骤然间拧曲起来,似乎在梦中遇到什么危机。
“啊!”她轻呼一声,骤然坐直身子,目光迷茫闪烁,流露出无限惊怖的神态。尉凌云赶紧握住她胳膊,轻声抚慰她。她瞪视着尉凌云良久,似乎好半天才认出他来。
“做噩梦了。”聂千千紊乱的气息终于平静下去,她抬头看天,道:“都过了一更天吧,早该叫我起来的。”
尉凌云摇头道:“你没睡好,接着睡吧。我守着呢,没事的。”
聂千千连连摇头道:“那可不行,说好了的嘛!”
尉凌云这时却没了睡意,盘腿坐在她身边道:“其实是我不想睡。”
“那行,我们就说说话吧。”聂千千瞟了安伽一眼,见他神态宁静,很羡慕地道:“孩子终究是孩子,睡得真香甜。”
“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你才多大?就孩子孩子地叫别人。”尉凌云掂起她肩上一缕卷发道。
聂千千横他一眼,道:“比你大就是。”
尉凌云十分好笑,道:“那我是不是该叫你聂姐姐呢,还是聂姨……”
“啊……”
两个人几乎同时听到了那一声凄厉的叫喊,一并跳了起来。
他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出一箭之地后,便瞥到一星火光,在荒寂的沙漠夜色中十分扎眼。他们又跑了一程,便能看到落在地上的火把边,有个蠕动中的身影。一匹戈壁滩上少见的奔马在四下里逡徊着,不时低下头来触一触主人,不肯离去。
他们奔近时,发现那人紧裹着件长袍,斗笠散到一边,露出狰狞的一张面目。
尉凌云俯身一探,发觉此人似乎被威力极大的内功震碎了心脉。这功法运用倒不十分稀奇,然而功力之纯却实在少见。聂千千用修罗破拔开尸体散乱的头发,发现他面皮惨白,短须,极之寻常的一张脸,然而他颊边烙着的一个小字“黑”,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黑风寨?”
马匹似乎应和地“唿哨”了一声。马是健驹,尉凌云费了点功夫制住了它,便与聂千千同骑再往前走,没多久发现狼籍的一片沙地。有两三具尸体横在那里,似乎有商旅,也有“黑风寨”的人,散乱的什物沾着未凝的鲜血,在劲风中四下翻播。似乎有两道痕迹,一道极轻,向着北方,一道杂乱重浊,向着东边。他们略微商议了一下,决定尉凌云骑兵追北面的,聂千千回东边去,恐怕安伽有危险。
聂千千顺着再明显不过的骆驼蹄迹而去,果然在他们栖身的绿洲边发现了那一群人。安伽自然早已惊醒,帮忙照顾伤者。
队里有好几个人受了伤,更有同伴不幸死了的在长吁短叹。他们与安伽似乎很熟,一问起来,果然便是先前安伽作向导的那队。商队长似乎尤自心悸,连声道:“若不是那位大侠相助,今日这一队人,全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
因为安伽离去,他们商队中没有了熟悉的向导,便由来过一两次的商队长带路,结果他途中走错,拐了个大弯,就没能在入夜前赶到绿洲。半夜里他们正打算随地扎个营算了,却遇到这一队汉人强盗。他们显然对沙漠不熟,骑的是马不是骆驼,而且十分缺水。强盗们便问他们买水,他们自己的水都是算着份量带的,自然不肯多给,才争执了两句,有个强盗便拨出刀来,当场砍翻了一个前来朝觐的信徒。商队中当即哗然,能行走河西,自然都有些功夫,也备了些利器。当即抽出刀枪来与那些强盗打在一处,然而他们武功着实霸道,只几个照面间,商队的人就伤了两个。他们正混乱时,那一路上不言不语的神秘人物,霍地站了起来。
他随手抄起一根绑东西的木条,当即就打折了一个人的双脚。那人倒在地上,却还不肯服输,打出一柄飞刀。
“那位大侠两只手指头一夹,就接住了那飞刀,他说了句,有毒的?突然间就十分愤怒,于是再出手时,就尽打心窝,当时就趴下去两个。后来那些人四散奔逃,大侠往东边追过去,收拾了东边那人,过了一会,又往北边追去了。”
聂千千微微心惊,看来这人定是叶笑天无疑。尉凌云此时单身去追,却不知是否应付得了。她顿时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和他一起去的。不过这时他们追得远了,身边又无马匹,自然是追不上了,便不得不耐下性子坐在绿洲边等着。然而直到月沉日升,空中重新被懊热的气息充满,尉凌云却还是没有回来。
聂千千等了又等,经不住一众人催促,终于一起上路。上路前她寻了张羊皮纸,刻了个留言压在最显眼的地方,约好在敦煌相见。
这一日行程中,聂千千不时回望,却始终没有尉凌云的踪形。她心中再如何挂念,却也挡不住日头一点点往西偏去,终于在离地不过数尺时,眼前出现了大片森然的岩壁。身边人响起如释重负的欢呼,聂千千与安伽却露出更为焦灼的神情。
商队的人在岩壁前水源处扎营安顿,聂千千却不愿浪费时光,唤了安伽带路,在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的窟洞间转悠。
自前秦符坚在莫高窟发现千佛之光始,历时数代,这里开凿窑窟的风气始终不绝。无数帝王将相高官显贵在这里留下他们的祷祝,有更多的匠人在这里默默无闻地凿动着岩砾了此一生。聂千千绕过身边一个又一个面目焦黄的匠人,目光焦急地在远远近近无数菩萨上扫过。记忆中那个侧对着残阳的佛象如此逼真,然而身临其境时,却又十分模糊了。安伽路熟,带着她跑上跑下,省了许多功夫。寻觅间她不时掉头西望,只盼尉凌云能快些到来。
然而,西天云层上的霞光,渐从如烈火燎原般阔大变化成几道纤细的伤痕时,依然渺无人迹。而她所寻找的那个佛象也……她的目光忽然间被一根矗立的岩柱吸引住了。
第十章 泣血黄沙
尉凌云追逐而去时,已经认定那人必是叶笑天无疑。叶笑天出现在这里,并不算是件稀奇事,毕竟他也有一宝在手,而且比尉凌云早得多地发现了如何获知其中秘密。而且他是佛门弟子,对莫高窟应是十分熟悉,那么追查到这里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尉凌云以前对少林蜀山两派时倒也坦然,因为他不过是要以《炎黄录》为代价,从中原正统武林那里为寒冰门多争得些利益……大事在前,这两派想必也是愿意让渡的。
然而他们此时却已答充颉利可汗,用这本书来交换他对拜火教的支持、最少也是努阿舍的性命,那么此时叶笑天与他们,便无疑是敌非友了。尉凌云对自己能否一对一胜过叶笑天自然并无把握,然而也只能先找到他的行踪再说了。
向北方追出去大约三里,风中血腥气息愈发浓烈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灵识扩散而去,只发觉了前方微弱将散的一点意识。他奔过去,发现地上又是个刚死去的黑风寨强盗,只是他的死状,只是血淌了一地,却不象是叶笑天以内功击毙的。尉凌云下马探看尸体,略有点被吓着了。尸体远观尚不觉得,近看就发现整具尸体如同一个破了的血袋,血液犹在不停地鼓着泡泡往外淌出来,塌陷的面孔和酥软的四肢实在令人觉得心头发毛。
血是从心窝里流出来的,伤口从胸口看起来十分狭小,然而翻转再看时,背后的创伤却很大了。似乎是有什么利器从后向前穿透了他,然而他浑身的骨头却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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