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从心窝里流出来的,伤口从胸口看起来十分狭小,然而翻转再看时,背后的创伤却很大了。似乎是有什么利器从后向前穿透了他,然而他浑身的骨头却毫无疑问是被大般涅磐神功击碎的。就算黑风寨的人不是好东西,尉凌云想不出来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叶笑天下这样的重手,而且竟用在一个已经被一剑穿心而死的人身上。
他在附近又转悠了一会,突然再有发觉,似乎方才这里的人,不止叶笑天和死去的这个黑风寨之人,还有另一人也在场。只是他的脚印极浅极淡,几近于无。若不是他的足尖沾了些血,踏在沙地上面,留下小半痕迹,绝看不出来。难道黑风寨还有人没死?难道眼前尸首的伤痕竟是同伴所为?然而以此人轻功极高明,绝非刚才所见的黑风寨死人们可比。尉凌云不由得往卫枫身上想去,然而那尸体上的创口,却不是他用的无影剑刺出来的。
多想无益,尉凌云在左近沙面上多看了几眼,便顺着蹄痕再追了下去,月色下沙面如水泛着莹白光泽,偶尔还能见到一两点血迹,却不是从谁身上淌下来的。
蹄印先是往北,继而又往东去,日头偏西时,眼中己不再是绵延无尽的尘沙,边缘隐约有一圈模糊的影子,似乎是个被废弃的城池。他不由觉得这样再追下去,也无结果,有点想打道回府。然而身下马匹骤然燥动起来,没命地长嘶蹶蹄。尉凌云一惊,灵识边缘,有一圈灰蒙蒙的阴影正在聚集生成,而且愈扩愈大。
“沙暴来了!”
尽管并未亲眼见过沙暴,然而尉凌云眺视着正北方妖异的云色,还是迅速作出了这个断定。
他拼命打马往废城奔去,风刮在身上,越来越是凛冽,数刻后,便有切肤裂发之威。沙砾无孔不入,他眼睛无法睁开,嘴里耳里尽是沙子,最后一段路,马匹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肯行走。他只好弃了马,半蹲在地上,一步一摸索地,终于触到了结实的墙面。
那是夯得十分结实的土墙,在风沙中经百年侵蚀尚未垮塌也真十分不易。墙面摸上去籁籁而抖,不时有些小土块打到他手上。这面墙似乎在摇摇欲坠,他拨出剑,全力插进土基里,身躯才敢慢慢地离开那道墙,风推得他几乎翻滚而出。尉凌云用冰钢玉甲之术凝集浑身气息,又用霜燃神功凝结剑下尘沙,如是终能在暴雨般的沙风中行走,向着城池内面,更为坚固的房舍移去。
他好不容易风沙小了些,似乎是摸进了一间屋子里,然而却突然地,与另一股灵识不期而遇。他顿时僵卧,不敢动弹。风啸如鼓,目迷尘沙,此时耳目俱废,只能感应到十多步之外的墙垣后,那人悠长浑厚的气息。
是叶笑天?
这人灵识似曾相识。尉凌云觉得多半是他,只是这念头尚未转完,就有恶寒从身后墙壁中侵来。
那一刀来得毫无征兆,与其说无声无息,不如说一早就在那里,只等尉凌云靠到刃尖上,才骤然发动起来,刺破这最后的土层。尉凌云翻滚而去十多丈,被风早早地抛起来,毫不容情地摔到一面墙上。这里的墙壁却是石制,坚实非常,这里似乎是个较为狭小的空间,尉凌云只刹那便在几面墙之间摔跌了七八次。冰钢玉甲之功消懈,他听到自己肋骨裂来时那一声钝响。
“呃!”他闷哼一声,剑终于再度刺入墙中,稳定下自己的身形。那人的灵识乘他此时极度痛楚之际进逼而来,尉凌云却骤然敞开自己的防护,任他的意识一灌而入。他只凭借着最后一丝清明,辨准了来袭者的位置,右指间的冰封千里拼尽全身功力,再度激射而出。
他一击之后便即脱力,却清晰地感应到那人左胸上传来的剧痛,然后那人的灵识便如退潮般撤走。尉凌云有心反击而去,脑子里却开始模糊,肋间的剧痛、还有那一刀的创口,都在消磨他的意志。然而他深知生死存在在此一举,便大吸了一口气,以剑支身,慢慢向那边探去。
走得愈近,愈能感应到那人近乎衰竭的生机,还余十步时,尉凌云不想再冒险,又摸出一支冰封千里来。手中掂着这支冰封千里,便想起聂千千,执意回到鄂嫩河渡口去,在石隙间慢慢摸索,终于找了三枚回来。
此念一生,她碧眸艳唇如花笑靥便历历在目,还有她芳香柔媚的气息泌心入腑。尉凌云好象行走在一个黑甜绵软的梦中,渐渐忘却了身在何处。
“哚!”
不知哪里来的当头棒喝,将尉凌云震动了。鼻端异香愈发浓烈,尉凌云心头却一片冰凉。他中毒了!而且中的似乎是……
那人此时从冰封千里的巨创中似乎暂时缓过劲来了,他手中弯刀如蛇吐信般向尉凌云袭来。尉凌云长嘶一声,一股真气强自逆行,由四肢发肤而破丹田,他双臂一瞬间再度充满了力量。剑身分厘不毫地掠过那人刀势,对准了他的咽喉。
就在那人将要把咽喉自行穿入碎玉剑的片刻,那人强行扭动了颈项,骤然间往左边移开三寸,剑端穿入他左侧锁骨之下,在扭动间轻易将他左肩的筋骨血脉绞至粉碎。
“啊……”那人痛嘶一声,撞破屋脊,风挟着土块一灌而入。尉凌云伤重不支,勉强爬出这间充满不详气息的房舍,便再不能动弹。他将要晕过去之前,从衣袋里摸索出一枚玉石含在口中。护心翠入唇剧寒,令他浑身抽搐了一下,然而就这一缕寒息,便始终支撑着他灵识不灭。
他也不知道勉强调息了多久,只是风不知不觉地息了,身上略有温意,眼前却依旧是黑的,不知道是不是瞎了。他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似乎被封闭在一个独有的空间里,仿佛便是他五岁那年的领悟。
过了很久以后,他才领悟到,原来他只是被埋在了厚厚沙子里面。只是这个很久,他却不知究竟是多久,他的思维变得极是混乱,想一点点事情都会东扯西拉很多,才能慢慢转回来。他刚刚想明白自己是被埋在沙子里时,就感应到七八个人在往这边走来。他们愈走愈近,尉凌云也愈来愈有些惊慌,因为其余的人且不说,他最少听出来一个人走路时的颤动。
不,还有一个。
卫枫。
秦少陵。
“神君,寒冰的小子还没到,我们现在动手么?”这是童敢的声音
“看情形吧,若是她还没找到的下落,我们继续跟着她,要是她找到了,不管尉凌云在不在,都把她带回去。”秦少陵语气甚是温柔,道:“让她一直在外面飘泊,我着实心疼。不过为了盟中大业,也不得不如此了。”
尉凌云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抓握到。他缓缓调动的气息全然溃灭,急切间怎么都聚不拢来。他对自己道,一定要恢复,要恢复,然而灵识却越发地涣散了。
他昨夜先是受伤,后中剧毒,在生死绝地,用了师门禁技。以“逆瀑”功,强冲经脉,激发出极大潜能,方能重创对手。这“逆瀑”一功,创自冷慕庭归隐雪域之后。他观山间断崖处,有冰棱重重叠叠,似乎是千百年前,这里曾是一道瀑布,只因为天气变化,永为冻结。那冰棱气势恢宏,隐隐非顺而下,却有逆而上的动态。他心有所悟,便创了一路功法,若是身体受重创或中剧毒时,逆运真气,将经脉闭合,可在一瞬间发出极大潜力,同时能防止毒素侵入内腑,也能减少流血。冷慕庭自身功力冠绝当世,自然没机会用上这招。寒冰门人百年来,用过这招的不过三五人而己。尉凌云本是希望能对那人同归于尽的,却不想那人功法实在诡异,竟能强移身躯,避让了这一招。也是那人吓破了胆,否则他再多回来看一眼,尉凌云便必死无疑。他所中之毒与受之伤,任哪一项都足以致命,幸亏有师门至宝护心翠的灵气滋护着心脉,眼下才能慢慢调息。然而寒冰门功力最讲究思虑空虚,不萦万物,此时他心焦如焚,却哪里办得到?
他只能在心里一直一直地祈祷,“千万别来,千万别来了!”然而不多时,终究听到两个人骑着骆驼往这边来。
“这里四季光照都是如此吗?”
“没细瞧过,不过差不离吧。”
他若是手臂能动,必然狠狠地在地上捶了下去。
“千千姐,你找的不是菩萨象么?怎么倒找到这边来了?”
“你别管,我自有计较。”
聂千千似乎拿尺子在丈量着什么,一丈两丈两地数着,嘴里还喃喃有词。她走得及近时,似乎就踏着尉凌云的手指而过。尉凌云听出她语气中甚有兴奋之意,更是着急不小,一口气郁积心中,几欲窒息。
“好大的风沙,”聂千千似乎在打开昨夜吹来的沙尘,道:“凌云他……”
“尉大哥功夫那么厉害,不会有事啦。”
“可昨夜那么大的的沙暴,他对沙漠又不熟。”
“我想尉大哥一定是迷路了。风一起吹起来,连我都找不到路。”
“这是……”
聂千千突然惊叫起来,道:“凌云的冰封千里!”
她似乎立即有了警觉,拉起安伽便道:“我们快走!”
两声钝响,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了下去。安伽惊叫起来:“我们的骆驼!”
几声利器撞响的声音,还有步伐交错时的震动,尉凌云听出来聂千千和卫枫在这刹那已经交手数十回合。聂千千的修罗破似乎正克卫枫阴谲变幻的剑法,在她激烈如风暴的枪声中,那剑只若虫蚋,一近便被吹走。尉凌云至此忽有心动,他突然想到,昨夜敌人的身法,和卫枫很有几分相似的。卫枫似乎想以游击消耗聂千千的体力,然而聂千千对他技法熟稔之极,连连击得他不能自如跳跃。似乎就在她即将斩杀卫枫之际,修罗破霍然停下了。
“你现在就放了安伽,否则我现在就自尽,你什么都得不到!”聂千千厉声喝道。
“唉,”秦少陵长息一声道:“我可就真不明白了,连这小子的生死你都在意,却只是对我不理不睬。”
聂千千沉默着,完全不理他。
“我放了这小子,你就真的乖乖跟我走?”秦少陵似乎颇有疑问。
“我发誓。”
“你发誓?这我可不信。”虽然看不见,尉凌云也能知道秦少陵正在用力摇头。
“信不信由你!”聂千千语气中毫无动摇。
“不不,我倒不怕你死,你就是舍得这小子,也舍不得你那死鬼师父吧,哈哈!”
尉凌云心头剧震,他知道聂千千此时心智定然被击溃了。他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知觉便是唇齿之间的那方宝玉,此时不由得把唯有的真力用在这一咬之间。竟咬得牙齿“格噔”一声,竟自破了。
然而破得似乎不止牙齿,那一缕浸润到他心肺的凉意,倾刻间化作汹涌澎湃的滚滚冰洋。他四肢百骸似乎片刻便被冰水灌满,又瞬间凝结起来。他脑子变得清醒无比,似乎能洞悉身躯内的一应变化,然而脑子和身躯却又都不似自己的。
聂少陵得意地笑,道:“所以这小子,也不必留着了。”
“不!”聂千千愤然冲过去,却依然被卫枫的一剑给挡了回来。安伽在地上摔打着,却一声不吭,似乎处决这小人物,秦少陵也不屑动手,因此指派了两个弟子去做。而安伽挣扎的地方,离尉凌云似乎不足三尺。
尉凌云脑子里剧烈变幻着,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他一定以以一计“裂冰为水”劈开眼前的沙层,沙尘中和霜燃神功足以震晕那两个寻常帮众,之后他可以趁秦少陵受惊之际,以最后一枚冰封千里一举杀他。
“嗷!”他嚎叫一声后,骤然发觉自己竟然真的从沙层中探出半边身子来,浑身黄沙漫漫,从他发际面颊口唇臂弯往下滑落。这片刻间他如同刚刚醒来,却发现自己正在梦游的人。他挥手而出冰封千里,暗器不假思索地向着秦少陵的方向射去。此时黄尘漫漫,秦少陵的方向又当烈日,只能看到一个在空中极度折扭的身躯。
“神君!”卫枫失声叫道。他飞纵来救,聂千千紧随其后,一连架开卫枫数招,才震惊地叫道:“凌云?”
尉凌云想向她微微点头,可却连支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头重重地栽回沙层里去,倒在被沙子打晕的天煞盟弟子和安伽身边。
“凌云!”聂千千本来是指望他来救自己的,然而看到他这样子,心胆欲裂。
秦少陵轻扯了下衣襟,将一方染着血的布帛扯落在地,露出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臂膀,他笑得极是温和,施施然向尉凌云行走。
“凌云……”聂千千眼泪“哗”地挂落下来,手中修罗破无力地扎到地上,任卫枫一剑逼近她胸口毫不阻拦。秦少陵站在尉凌云边上,血煞的刃口在他躯上方转动着,似乎是想寻找个最完美的下手。
“哚!”一声佛喝之下,四面尽是呼喝声,秦少陵霍然抬头时,只见数步远处的破屋顶上,出现一个斗戴斗笠的长袍汉子,他左指间闪闪亮亮的,似乎掂着一枚菩提子,右手惊雷宝杖蓄势待发,正是一招“风云疾”,正气凛然,仿如此间万千菩萨天王怒目而立的化身。
“原来,”秦少陵背对着他,却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敢动,道:“是叶大侠莅临小可之地,却是有失远迎了。”
“神君!”童敢显然是在外面巡逻,这时发觉不对才奔过来,然而见此情形,却霍然停步。
叶笑天居高临下,背对阳光,实是占了及有利的形势。他灵识充沛于此数丈之间,一丝一毫的动静均不能出他意料之外。若是他决意动手,秦少陵方才刚受冰封千里重创,此时任他遁天入地,也不能全身而退。
“你们退!”他简略地吐出这句。
“不许退!”秦少陵厉喝道,他突然全不在意叶笑天紧绷的气势,懒洋洋地掸了掸衣襟,道:“卫枫,他要是动手,你就把聂千千杀了;童敢,你就把这粟特小儿杀了,我呢,自然不会和尉凌云客气,这笔生意,终究是不亏的。”
叶笑天一时想不出如何处置眼前情形,场中局势便僵持了一会。尉凌云迷迷糊糊地侧着头看聂千千,她面上的眼泪慢慢在太阳下晾干了。她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看到他眼珠略微的转动,颊边便也慢慢地漾起笑意来。
尉凌云想他一生也不会忘却此刻她面颊上娇艳的笑意,象是这荒凉枯涩的世界里喷绽而出的一眼清泉。即使片刻之后就会被烈阳蒸干,然而此时此刻,依然不尽的美好。他一生下来便不曾有过真正发自内心的悲伤,因此也并未感受过什么极致的快乐。他曾怀疑人生混混沌沌,生于世间,究竟为何,生命为什么值得珍惜,而所谓家、所谓国,又有什么实在的意义。然而他此时看到聂千千在利剑之下为他微笑,便觉一生之中,有此一刻足矣。有此一刻,便不觉人世荒凉可悲,而为了守护这一刻,可以不惜一切。
他知这笑容可贵,不会长久,因此无比贪婪地看着看着,只求多看一会。甚至都没有在意秦少陵为何从自己身畔离开,也没有在意他轻蔑地一笑,“这废人,谁在乎他是死是活了?”
聂千千在卫枫和童敢的挟持间走出他的视线,踉踉跄跄时不忘回顾再三。黄尘漫漫中,她的面孔越来越模糊,最后竟被一大片鲜亮的血色遮蔽了。血色中,变换成了叶笑天惊骇的眼神。
尉凌云不太明白他为何骇异至此,直到他嘴唇边上尝到一丝咸味。这是眼泪?不,他突然明白了,他眶中淌出来的,是鲜血!
第十一章 十日惊情
“你竟然中了‘十日情’之毒!”叶笑天震骇不己,他收起运功的手,盯着尉凌云上看下看。
尉凌云微微蠕动着嘴唇,眼角略带嘲笑的意味,似乎想告诉他他早就知道了,然而归究没有一丝气力说出话来。
叶笑天在室内踱步,只觉得为难之极。尉凌云经脉尽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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