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她面上神情乍惊又喜,“少掌门不是骗奴家吧?”
尉凌云似乎大惑不解,道:“我什么要骗你?”
聂千千发觉自己的风情当真是对牛而奏了,很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然而在这刹那间,尉凌云瞳子上的那层冰霜,似乎正在溶化,稍纵即逝地流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聂千千瞧着他,起先是气鼓鼓地,后来却也不由觉得好笑起在。在笑出声以前,她转身大步走开了。
“聂堂主……聂姑娘,你去哪?”尉凌云却也不再扮木讷了,紧赶着追过来。
聂千千的足尖在深及膝上的青中踢踏着,感受着双足自由奔跑的欣畅,只是失去片刻,这感觉已是如此可贵。她深吸了一口青草芬芳,四肢百骸便开始在这些自然造物中奔流。
“聂姑娘,别忙着遁化呀!”尉凌云在后面似乎追得蛮辛苦,“你受‘锁十方’……”
其实聂千千倒并没有听他在唠叨,只是胸口突然发闷,丹田之气运行不畅。这时尉凌云后面那句话,才刚传到她耳中“……伤势并未治愈,强行运气,恐怕大碍你修行!”
聂千千知道自己此时若是强行遁走,尉凌云还真的抓不到自己,只是若他说言是实,那可就未必化算了。就在她犹豫之时,恍然心有所动,昂首望去时,只见一金一红两道耀眼的虹光从洛阳城上划过,一直贯穿了那轮偏西的烈阳。那两道光芒如此炽烈,仿佛连正午骄阳也被灼伤了,留下一道蚀刻的焦痕。
此时青天朗朗、白日昭昭,双剑倏忽即逝,城中碌碌万生,即便是抬首相看,也只会觉得眼花看错。然而聂千千眼见那合壁双剑投下,不由得噤了一下,顿时停下来。双剑的烈芒在洛水上消失,一男一女两负剑而来。此时河风正盛,波浪如千层锦云在他们足下堆起跌落,恍然曹子建笔下洛神风范。
“蜀山派的人,果然也到了呢!”尉凌云走到她身边,半蹲了下来,随手拔了一根青草含在嘴里,喃喃道。他的手握在了聂千千手上,一股清正之极的真气灌入她脉络之中。方才躲避叶笑天追捕时,她已这般借用尉凌云的真气,施展“离形”之术,这故技重施,愈发娴熟。她默默念咒,一股青茵茵的雾色从她双唇间升起,渐渐笼罩了她与尉凌云二人。
那蜀山派的二人本是往这边逡巡而来的,忽间又疑惑起来,两个人似乎在争议着什么,最终换了个方向离开。
“离形”之术,是将自身灵识与身边事物融为一体,并可在身外托寄假体,迷惑敌人。“假体”并非真有形体。世间神功,无论哪一门哪一道,窥得门径后,与对手相争,所针对的便不再是他肉身。修行之人,气息魂魄,自有所寄,肉身可弃,灵识不可绝。因此对敌时,所寻觅的无非是对手灵识的弱点,反而对肉身并不着意寻求。各门各派都有隐藏真我的惑敌之术,却以拜火教的“离形”最为出众。
施展“离形”之术时,施术者的精神被完全抽离,最少防范,聂千千此时承继着尉凌云输给她的真气,那股真气宏大醇正,源源不绝。随着两人的气息汇为一体,她似乎可以追索到尉凌云的思绪。那些思绪如同汪洋大海,聂千千仿佛误入龙宫的凡客,伫立在琉璃窗前,偶尔能看到一两尾游鱼、三四支珊瑚。然而即便是如此零落的一瞥,仍然让聂千千感到异常黯淡。
她斜睨着身边的这个少年,少年微微昂起的侧面,在骄阳下的繁华都市中,却径自清寂着,象一弯弧月挂在凌峰梢头。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询问这少年为何而来,当然,他是为《炎黄录》而来,可是他又是为什么想得到《炎黄录》呢?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头脑中清晰地传来了尉凌云的问话,聂千千心绪骤然一乱,放开了尉凌云的手。这时那结伴而行的蜀山剑客,刚刚离开了他们心眼视界。
“你不就是想借我离形之术破阵么?”聂千千冷然道:“好吧,我们合伙。”
聂千千真的很需要《炎黄录》,她并非不知道中原英杰辈出,争竞激烈,却抱着必死的信念而来。即便这个男子身份如此尴尬,似乎并不值得信任,也不得不一试了。她思量自己为何沦落到此窘境时,记忆就会回溯得很长很长,长得如同八岁那年,从刀锋镇马店门口,看到的那缕遥远火光。
那夜马店的大堂里,照例是满地泥泞马粪,火堆边横坐侧躺着各方好汉。阿爸一如往常地盘着那条五年前打折了的腿,缩在皮帘后面,默默地在锅里搅着。羊杂碎的味道已经飘了出来,引出大声地催促。阿嫫端着一只大酒壶穿逡在层层叠叠的肢体当中,不时有一只泥腻腻的手或长满黑毛的脚伸出来,在她身上蹭摸,淫笑声此起彼伏,把阿嫫的喝骂压得一点都听不到。聂千千把小半块羊前腿肉捧在心窝里,舍不得下口,肉上散发出来的暖气比香味更加诱人。门缝里的风“吱溜溜”地吹,把她的脸蛋碜出了血口子,也不能把她推到火堆跟前去。
屋里的调笑声更大起来,她知道过不多会,就会有一两角散碎银子塞进阿嫫的皮褡子里面,然后阿嫫就会和一个男人缩到柴屋里去。而明天早上送走客人们以后,阿嫫又不免捂着被阿爸砸伤的脸嚎哭一场。
想到这里时,聂千千将门缝拨得更开了些,往外探出一只小脚。里面的胡汉马帮发觉寒风灌进来了,开始骂骂咧咧。就在这个时侯,聂千千看到了那一缕火光,在荒凉的夜色中拖得细细长长,飘摇而来。
半醉的胡汉马帮们挤到门口时,险险被一只乌云盖雪的马腿踩在头上。
“神君……”
木瓢子“铛”地落地,聂千千发现阿爸不知何时冲出来,跌坐在地。众人都被那人顶上玄铜打造、焰光熔熔的圣火战盔震摄住了,一个接一个地,俯跪了下去。通体鲜红的“血煞”神枪将漆黑披风挑开,露出马鞍上垂下的一双长腿。那光致的肌肤和玲珑的曲线出现在这里,象一枝粉杏浴着江南初春的露水,突然间绽放荒漠之中。
“全都给我让开!”
那天晚上,三四十号人缩到了厅堂最远处,目睹着天煞神君在火堆边占有了那个如江南粉杏般的少妇。
除了聂千千,也许没有第二个人发觉,天煞神君的马鞍上滚下个草袋,里面正象装着个小猪猡似地蠕动个不休。她趁人不注意爬过去解开了草袋,突然蹿出个结满了血痂的面孔来。她吓得微微退后了一步,那张可怖的脸上睁开了一双赤红的眸子。
聂千千提着袍子跳开了,钻进了人群里面,那双眼睛吓得她浑身发抖。好一会后,她拣起地上的木勺子,跑到厨房那里舀了老大一瓢温水。舀水的时侯她听到柴梗堆后面,阿嫫的喘息声比平日更加剧烈。
等她捧着水回去时,草袋已经瘪了,地上一溜血迹,引着她看到那个男孩,他趴在门槛上面,身躯在风中籁籁地抖动着。聂千千走过去将水泼在他头上,他冲聂千千转过脸来,褐红色的温水从他鼻翼两侧挂下来,露出青紫肿胀的眼睛和面颊。水触到他下颌上那道伤口时,看到他伤狼般的眼神,聂千千不由得微微退缩了一下。可是他痂上沾着那么多土,如果不清洗一定会坏掉的。聂千千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马帮的汉子,伤了腿倒头就睡,结果第二天腿就肿得有水桶粗,第三天就死掉了。她狠狠心扳过孩子的面孔,把水淋了上去,那男孩喉间发出声咆哮,没等她明白,手背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聂千千并不是没吃过痛,不干活偷东西吃,阿爸阿嫫会随手抄一件铲呀棒呀地揍过来,她很少哭着求饶过。可是这时,她脑子里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眼泪就自己就流下来了。隔着沾着水的睫毛,她和男孩对视着。那双肿变了形的眼睛里面有着各种表情,凶悍、麻木、迷乱、还有……惊怖!聂千千觉得自己肯定是痛傻了,过好一会,才想来将左手上的瓢子敲下去。
“杂种羔子!”她发力往外拔手指,一边敲一边骂:“松口,你给老娘松口!”
男孩的牙关象铁铸了似地不肯松开,聂千千怎么踹怎么敲都没用。聂千千又怕让人发觉了,也不敢放声叫人。两个人扭打了好一会,都筋疲力尽,聂千千喘着气求他,“你就放开我吧?”大厅里天煞神君快活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她一口恶气逼上喉头,恨恨地道:“你有本事咬里面的人去,又不是老娘在日你阿嫫。”
那个看起来马上就要死掉的男孩,突然从地上蹿起来,往门口爬了两步。聂千千大吃一惊,忍不住追上去了两步,道:“唉,你别真……”
那个人什么时侯出来的,聂千千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面前一暗,长长的影子拖到她脸上,斗蓬一圈圈地堆在她面前,里面埋着那个愤怒挣扎的男孩。她顺着影子往上看,似乎看了好久,才看到斗蓬阴影里面,一大把杂须下面深湛的面目。
“摩诃萨甫……”聂千千发现自己认识他,吃惊好久以后,才慢慢叫出声。
“阿努舍?”不知什么时侯,天煞神君披着零乱的衣甲,迎了出来。
摩诃是粟特语里面大的意思,萨甫是首领的意思,摩诃萨甫是信奉拜火教的粟特胡人们的大教主。自从第一代天煞神君开始侍奉火袄神以后,每一代的天煞神君,都将自己的权力与拜火教摩诃萨甫们分享。所以当阿努舍表示喜欢这两个孩子以后,天煞神君并没有异议地,让聂千千和秦少陵跟着他们回到了伊州的天煞盟总舵之中。
聂千千再没回过刀锋店的那个马店,一直到她十六岁那年。那年她第一次去凉州办事,来到必经之地时,逡徊许久以后才推开那道门。店子愈发破旧,马帮汉子们更加粗鲁狂妄,明明看到她手中握着的、标志天煞盟高阶教徒身份的修罗破,还公然冲她吹着口哨。然而堂上厨中忙碌的人,却变换了陌生的面孔。
聂千千没有试图询问原先主人夫妇的下落,她要了一大壶“焚舞泉”,坐在最靠门槛的地方,就着荒原上碜脸的沙风,慢慢咽了下去。阿爸留给她了中原故国的名字,阿嫫留给她一头棕红色的卷发,除此以外,他们永远永远地、从她的生活中消逝了。
然而相对于秦少陵来说,聂千千的出身似乎远不能算糟糕。秦少陵的父亲是大业年间的肃州司马,因为战事失利,携带着他那出身东海望族的娇妻和九岁的儿子,想逃到凉州暂避几日,却遇到了天煞神君。血煞一出,二三十名护卫全都未能幸免,秦大司马更被一枪穿心,轻易了结。就在那杆枪将要戳入秦家母子坐着的马车时,秦夫人扑了出来。
秦少陵的讲述在这里嘎然而止,但是聂千千却能轻易想象出,血煞神枪是怎样一寸一寸地划开夫人身上的名贵绸缎,垂在沙碛边缘的落日涂抹在她的肌肤上,那天为之苍、地为之寂的美丽。她还能想象出,夫人扶着血煞一步步向天煞神君走去,对他说,“莫伤我儿”时,她面孔上高贵哀伤的神情。在秦少陵成年以前,每有触怒天煞神君时,聂千千就会看到夫人这种神情。她时常觉得,没有一个男人能不起怜惜之意。聂千千十多岁时曾经有意无意地模仿过,只是在凌渊恶毒的嘲讽中放弃了。不过凌渊虽然恶毒,说的倒是实话,“千千你再美貌十倍,终究不是这种人才。”
夫人的魅力庇护着秦少陵长大,甚至还使得天煞神君正式将秦少陵收为继子。天煞神君没有亲生儿子,因此盟众都认为神君是有意让这个有杀父之仇的孩子,继承他的位置。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然而秦少陵一日日长大,他的身手卓然不群,对神君的恭顺敬爱又真挚无比,让人无从质疑。秦少陵与玄武堂堂主岳长成交往密切的那些日子,盟众们多少有点奇怪,因为岳长成对神君宝座的垂诞是司马昭之心,无人不知,而秦少陵即然是盟主的继承人,两人应该多有冲突才对。
突然有一天,夫人神秘地死了。她死状极惨,似乎是被一寸寸丝线从体内贯过,大量失血而亡。她躺卧着的沙地,方圆十丈都被鲜血浸透了。除了面孔,她曾经美丽的肌肤没有一处完整,看过她面孔的人,那天晚上无一例外地失眠了。因为那张脸上,竟然浮现着安详静谧的神情!阿努舍从夫人的血中验出了曼陀罗。曼陀罗是一些低阶幻术师用来施法的材料,能让人浑身麻痹,肌肉松软,却不能缓解痛苦。
天煞神君痛不欲生,广派人手四处巡捕,那一阵天煞盟手中,不知添了多少孤鬼冤魂,只有聂千千从来没有过怀疑凶手是谁。她手上被咬伤的瘢痕多年来都没有消失,那伤狼般的眼神,也一直烙在记忆深处。虽然这眼神,这么多年来,仅仅只在马店外露出过一次,仅仅只有聂千千和阿努舍看到过。
就在聂千千猜测着秦少陵快要动手的某日,她照例代阿努舍传话后,被单独留了下来。聂千千一点觉得意外。别的胡女在她这年纪都换过好几个男人了,她没有男人,是因为盟里的男人们都顾忌着天煞神君时常粘腻在她身上的目光,而天煞神君暂时没有要她,亦不过是顾念夫人的浅笑轻泣。
聂千千觉着,秦少陵决定杀了夫人,大约也有这个缘故。秦夫人再如何美貌高贵,亦是中年妇人,不再能与少女争宠。秦少陵一定知道李夫人临死前是怎么对待汉武帝的。这一段故事,聂千千原本不知,只是夫人死后的某日,努阿舍让她搬下书柜最高处那本落满灰尘的旧书,念给她听过。
那天天煞神君将她按倒在毡上,扯开她衣衫时,聂千千看到他额角白发,眼底杂斑,真切地意识到秦少陵这一手如何残酷,这凶残霸道的男人,真正是老了。她想起最近盟里发生的各种变化,无所不在的流言蜚语,奇奇怪怪的人事调动,莫名其妙的凶杀斗殴……这些放在以前,天煞神君早就大发雷霆彻查清楚,然而最近一阵子,盟众几乎见不到他。聂千千觉得,也许他再走出去时,已没人可以认得出他来。
就在天煞神君将要侵入她的那刻,聂千千听到了细不可闻的呼吸声,然后是柔韧的金属弹动时的尖啸。锋利的尖刺从天煞神君咽喉里突出来时,聂千千以为那尖刺会连自己一并钉在地上,她没命地扭动脖子,刺头扎着她的发丝,扎进身下羊毛毡毯上。
她发力滚开,鲜血已经染透了她方才躺卧的地方。她瞪着秦少陵,秦少陵也瞪着她,天煞神君的尸身搁在他们当中,侧着的面孔表情似乎是解脱又似乎是震怒。
秦少陵一脚将天煞神君的尸首踢到边上,想在温热的血毡上做完他未了之事。聂千千疯癫起来,她用尽了她习到的最阴毒最邪恶的法术,不惜毁伤自己心脉与秦少陵同归于尽。失败后,她开始用手抓用牙齿咬,当她一口咬住秦少陵的手时,狂涌而出的眼泪终于让秦少陵安静下来。
他似乎接受不了这件事,慢慢站起身来,踢着天煞神君的尸道吼道:“为什么?你可以和他,却不肯和我?”
聂千千什么都不说,她朦胧泪眼中反反覆覆出现的,都是夫人狼籍的尸体和静谧的笑容。,作为一个胡女,打生下来那日起,她脑子里没有过“贞节”这个词,她可以委身世上任意男子,却不是他……不能是他。
这个时侯,岳长成等不到秦长陵的讯号,不耐烦地冲了进来。
那天晚上,聂千千跪在努阿舍面前瑟瑟发抖。她苦苦哀求说,“师父,求求您不要让秦少陵当上盟主,求求您救我!”
努阿舍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剔亮了案头银灯,道:“我本来以为你是喜欢他的。”
聂千千茫然起来,喜欢他吗?其实很久以来,她也以为自己是喜欢的,秦少陵大约也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