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道:“要我不娶谢氏女郎为妻,六十万钱太也廉价,自然要涨上一涨。”说罢,拱手道:“莫再多言,多言则俗,真成阿堵物了。”
陈操之送了谢道韫回到小院,小婵正对着黄灿灿的一盒金子发呆,见陈操之回来,惊讶地问:“小郎君,这是祝郎君送的?”
陈操之点头道:“是。”
小婵问:“祝郎君为何送如此厚礼?”
早在三年前小婵就对这个祝郎君与操之小郎君的关系有过疑心,总觉得祝郎君的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神比较奇怪,平时祝郎君还掩饰着,但那天夜里小郎君为老主母吹曲子时,祝郎君也在一边听,听得入迷,就那样痴痴的盯着小郎君,这不大像朋友之间的眼神吧——
小婵倒是没有想到祝英台会是女子,毕竟一个女子男装外出求学是小婵难以想象的,小婵只以为祝英台是余桃断袖之辈,而且小郎君素不喜敷粉薰香之人,独对祝郎君青眼,这让小婵颇不舒服。
陈操之敏感心细,瞧出小婵疑惑、羞嫌之意,当即笑道:“小婵姐姐不要胡乱猜想,我可是小婵姐姐看着长大的。”
小婵白白的鹅蛋脸霎时涨得通红,辩道:“我可没有胡乱猜想,我——我——”
陈操之也不多解释,说道:“小婵姐姐把这些金子收好,以后在秦淮河畔营建宅第,再把嫂子和宗之、润儿接来团聚。”
小婵郑重地答应一声,心里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虽然小郎君没有向她解释什么。
当日傍晚,顾恺之、刘尚值、徐邈夫妇都在陈尚、陈操之兄弟居住的小院里一道食用韭叶水引饼,韭叶水引饼即长寿面,因为四月十一是陈操之孀嫂丁幼微三十岁和侄女润儿十岁的生日,食用韭叶水引饼的人越多,寿诞者就越是多福多寿——
正这时,府役来报,钱唐丁春秋求见,顾恺之喜道:“春秋也来了。”与陈操之、刘尚值、徐邈一起去迎接。
丁春秋从扬州赶来参加顾恺之的婚礼,丁春秋原在扬州内史王劭手下做无品散吏,现已升为九品录事。
丁春秋与顾恺之、陈操之、徐邈、刘尚值等人相见,甚是欢喜,经过一年多的官场历练,丁春秋稳重了许多,见众人在食韭叶水引饼,记起此日是从姐丁幼微生日,便道:“子重,我参加长康婚礼之后,要回钱唐一趟,半是公干、半是私事,你有书信物事要我带回去的就准备一下。”
陈操之道:“一个半月前我与三兄曾托全常侍带家书回去,族中派往进京的人差不多已经启程了,我再写一封信由春秋转交我嫂子吧。”
顾恺之并不知谢道韫赠金之事,说道:“子重,你营建宅第之事我已向家父禀明,赠三十万钱、借七十万钱,你随时可以支用。”
陈操之得谢道韫赠百万钱之事,考虑到谢道韫的身份,便没对顾恺之、刘尚值等人说起,不然的话传扬出去,被谢万得知,谢道韫将会很尴尬。
陈操之道:“下月我族中应该会送些钱帛来建康,再有长康相助,到时就可以开始营建宅第了,我有一构想,这两日有暇,画出来请诸位看看,若要营建这样的宅第,约需钱物几何?”
陈操之前世曾遍游各地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北京颐和园那样规模宏大的园林得当皇帝才建得了,他没有那个野心,而苏州园林精致小巧,似乎可以营建,拙政园、留园、退思园那样的精美的园林出现在东晋时的建康城,应该是引领风尚、让东晋的建筑艺术跨了几大步了吧,不过想想国家不宁、族中亦不富裕,还是简单一些好,可以一步步来,分批营建,就像他这些年经过努力从寒门升至士族、从钱唐来到了建康,待他入西府之后,天下大势亦应该有所改变吧?
……
四月十三日黄昏,大司马掾谢玄从姑孰回到建康,有两名文吏和八名武弁跟随,不先回乌衣巷,却径自来顾府见陈操之。
谢玄眉头微蹙,似有心事,与顾恺之、徐邈、丁春秋寒暄数语,便道:“诸位见谅,我与子重有要事相商。”
顾恺之等人知道陈操之即将赴西府,想必谢玄就是要和陈操之谈论此事,应该是代表桓温正式征召陈操之了,便即回避。
室内只余陈操之和谢玄二人,谢玄取出桓温亲笔签署的文书交给陈操之,说道:“子重,桓郡公正式辟你为西府掾,我这次回建康,既是参加长康婚礼,也是特意来敦促你大驾去姑孰,十八日就与我一道起程吧。”
陈操之微笑道:“敢不奉命。”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桓大司马这次同时征召两位掾吏,另一人子重可知是谁?”
陈操之听谢玄这样问,哪还有不明白的,便道:“莫非上虞祝英台?”
斜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已经消逝,室内渐渐昏朦,谢玄的眼睛却炯炯闪亮,声音低沉、蕴含怒气,说道:“看来子重是知道这事的,是家姐亲口对你说的吗?”
陈操之亦不多言,只是应道:“是。”
谢玄压抑着怒气问:“何不劝阻?”
陈操之道:“事先我亦不知,事后阻之无用。”
谢玄道:“家姐献《中兴三策》,桓大司马阅后叹为奇才,必要征上虞祝英台入西府,我亦不知家姐为何要这般行事,她一女子怎能入军府?这也太荒唐了,一旦事败,岂不成了天下笑柄!”
陈操之道:“幼度此番回来还未见过令姐吧,有些事我与你说不分明,你还是先回去见过令姐再说。”
谢玄点了点头,向陈操之深深一揖,说了声:“中心如焚,失礼莫怪。”转身大步而去。
第四十七章 隔帘花影
谢玄回到乌衣巷谢氏大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遥远的东边天际,一轮半圆的月亮云翳朦朦,清光淡淡,谢玄在门楼前伫立半晌,听秦淮河水在暗夜里悠悠汩汩、细细潺潺,两头望,长长的乌衣巷竟是冷冷清清,王谢宅第也是幽暗多于灯火——
谢府门役挑着灯笼迎了出来,谢玄命府役先不要惊动四叔父谢万,他径去后院,走过听雨长廊,来到阿姐谢道韫居住的小院,院墙内外垂柳依依,现在是四月中旬,阿姐手植的蔷薇应是盛开着,晚风中花香袭人——
“铮铮淙淙——”
悠缓高雅的七弦琴声隔帘花影传出,泛音清越澄澈、空弦音悠悠不尽,正是嵇中散的名曲《长清》。
这曲子是谢道韫从陈操之处得来的,谢玄知道陈操之还把嵇康的《长清》、《短清》琴曲改谱成了竖笛曲,在吴郡时他曾听陈操之吹奏过,这时不禁想,若阿姐的蕉叶琴与陈子重的柯亭笛合奏此《长清曲》,应该是极美妙的吧?
又一个空弦散音,“嗡嗡”不绝,阿姐谢道韫的声音突然在院内响起:“阿遏回来了吗,请进。”
谢玄惊讶道:“阿姐怎么知道是我?”
谢道韫微笑道:“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吗。”
谢玄走进院门,廊上悬着两盏灯笼,灯火晕红,阿姐谢道韫立在蔷薇架边上,光影明暗,身形绰约,一个小婢冲他万福:“遏郎君——”
谢玄方才在院外听琴时隐约看到有人影闪过,想必就是这小婢看到他才去禀报阿姐的,当下也不说话,只向阿姐施了一礼,静静立在蔷薇花架边,花香、院静,但内心野马奔腾——
谢道韫显然感受到了弟弟无声的压力,道:“阿遏,到书房坐。”挥手让婢女退下,不需侍候。
谢玄跟着阿姐谢道韫进书房坐下,看着阿姐剔亮灯芯,纤细的手很稳,显得内心笃定,开口道:“阿姐,我还未及去见四叔父——”
谢道韫道:“嗯,阿遏有话说是吧。”
谢道韫是长姐,也可以说是谢玄的半个老师,一向严厉,谢玄现在虽已成人,但对这个长姐依然敬畏有加,当即微微躬身道:“阿姐,桓大司马征辟祝英台为府掾,文书就在我这里,一同征召的还有陈操之,明日我就要去知会掌管典选的尚书吏部郎王蕴,将二人在吏部列籍在册,从此就是朝廷官吏了——”停顿了一下,问:“阿姐为何要这么做?”
谢道韫看着隔案对坐的弟弟谢玄,一年的军府历练,无论容貌气质都成熟了很多,知道她要化名入军府也是不急不躁,从容相问,很有四叔父谢安的风范和气度,便道:“不甘心而已。”
谢玄道:“我知阿姐之才在我之上,可阿姐毕竟是女子,四叔父大才,犹隐居东山二十载,不得已乃出山,阿姐若入西府为掾属,一旦被人察知身为女子,那岂不是损及家族声誉?”
谢道韫淡淡道:“女子为官,虽离经叛道,但并非龌龊丑事,若我为朝廷立下功绩,如何会损及家声!有晋一朝,狂放之士多有,我虽身为女子,特立独行一回有何不可?”
谢玄知道没法和阿姐争辩,自小他就没有辩赢过阿姐,他现在就要直指阿姐本心,打消她出仕为官的念头,说道:“阿姐,郗嘉宾在吴郡曾见过你,他很有可能当时就猜出你是谢道韫——”
谢道韫蹙眉问:“郗超向你暗示过?”
谢玄道:“那倒是没有,不过联系起阿姐清谈拒婚之事也不难猜啊。”
阿遏此言暧昧,似有所指,谢道韫面色微红,说道:“我是清谈选婿,如何说是拒婚!”
谢玄察颜观色,愈发肯定内心的猜想,问:“阿姐选到了没有?”
谢道韫道:“未。”
谢玄道:“阿姐若为官,那还如何觅夫婿?”
谢道韫道:“终生不嫁亦无不可。”
谢玄默然半晌,问道:“族中长辈可有知道此事的?”
谢道韫道:“曾对三叔母提起过,想必三叔父也知道这事了。”
谢玄问:“三叔父如何说?”
谢道韫道:“要我随三叔母去乌程。”
“这就对了。”谢玄道:“三叔父也不会答应你出外为官啊,阿姐赶紧写下一封辞呈,我交与桓郡公,就说你无意仕进、决意隐居。”
谢道韫摇头道:“我意已决,而且我以为我入西府为掾,对家族有益无弊。”
谢玄当然不会如谢道韫这般想,男子放旷奇行那是名士风流,而女子为官,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也知道阿姐的性子,很难让她改变主意的——
谢玄离姑孰回建康之际,桓郡公曾叮嘱谢玄务必把陈操之、祝英台二人请到,谢玄一路上左思右想,阿姐去西府为官是绝不行的,但该如何说服阿姐?
窗外瑟瑟声响,竟是下起小雨来,夜愈发的黑了。
谢玄望着灯焰,忽然开口道:“阿姐,我回府之前,先去见了陈子重——”
谢道韫心“怦”的一跳,神色不动。
谢玄道:“我现在还要再去见陈子重——”
谢道韫惊疑不定,猜不出弟弟谢玄意欲何为?这在她是很少有的事,弟弟谢玄心机深沉了啊,她想问何事去见陈操之,却又矜持着不肯问,她现在必须绷着弦,气一泄,就会被压垮,阿遏非复吴下阿蒙了,她得小心应对。
姐弟二人就这样斗着心机,谢玄见阿姐沉得住气,便道:“阿姐,那我去了,一定竭我所能成全阿姐。”说罢站起身来。
“去吧去吧。”谢道韫恼道:“莫名其妙!”
谢玄向侍婢西伯利柳絮要了一把伞,带了两个随从,也未要车马,撑伞步行走过长长的乌衣巷,过朱雀桥,望城北顾府而去。
陈操之自谢玄去后,感觉有些心浮气躁,在院中练了一遍五禽戏,又回书房画苏州园林,听到谢玄再度来访,便命小婵烹一壶茶,然后退下,与谢玄单独长谈。
谢玄问:“听闻子重佛诞日在瓦官寺与家姐辩难,胜了家姐?”
陈操之也猜不透谢玄来意,答道:“我胜不了令姐,却也没输,好比围棋里的三劫连环无胜负。”谢玄直称家姐,陈操之自不好以英台兄称呼,不然太矫情。
谢玄含笑道:“也就是家姐与子重辩难不能取胜。”
陈操之道:“幼度,你我知交好友,有话直说,莫要弄得时时刻刻如辩难。”
谢玄一点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必须得迂回来说——子重以为家姐以祝英台之名扬名出仕,所求者何?”
陈操之心中惕然,答道:“令姐曾言,身为女子太拘束,生年不满百,何不尝试之?”
谢玄道:“家姐曾对子重承诺过,要与子重终生为友,家姐所拘束者,与子重为友亦不可得也,这才是家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出仕为官的初衷。”
陈操之墨眉蹙起,默然不语。
谢玄盯着陈操之,缓缓道:“子重想必也是意识到这一点的,家姐出仕与子重有莫大干系。”
陈操之迟疑了一下,问:“幼度要我做些什么,劝说令姐打消此念?”
谢玄道:“家姐认定的事,劝说应该是没有用的,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陈子重,向家姐求婚。”
陈操之猛地挺直身躯,惊诧地看着谢玄,记得三年前谢玄还曾追问过他是否对其姐谢道韫有过承诺,生怕他与谢道韫有甚私情,未想今夜却说出让他向谢道韫求婚之事,实在出乎他意料——
只听谢玄冷静地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家姐抛头露面去西府为吏,还不如嫁给子重为妻,子重见谅,我这样说决没有看轻你的意思,门第差别不是不提就不存在的,高等士族与次等士族联姻绝对会影响声誉,这也是陆氏不肯嫁女给你的原因,与迂执的陆氏不同,我谢氏则开明练达,我与子重为友,深知子重之才,家叔安石公亦曾称赞子重才器,试想易之三名,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门第森严,易也;世事兴废,荣衰更替,变易也;才智学识,人物非凡,不易也,我谢氏重人物,愿与钱唐陈氏联姻。”
谢玄固然说得畅达,陈操之听来却颇不是滋味,相比陆氏的严拒,谢玄这种居高临下恩赐的态度让他颇不舒服,陈操之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他承认谢玄说得很在理、比陆始有眼光,但谢玄与陆始一样,把婚姻当作交易,谢玄不懂情——
陈操之淡淡道:“幼度,我不能向令姐求婚,我与陆氏女郎有约在先,要与之偕老,决不相负。”
谢玄道:“陆氏不会嫁女给你,子重难道等一辈子?这样既误了自己终身大事,也误了陆氏女郎,智者善谋,亦要善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是达人所为。”
陈操之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必能娶陆葳蕤为妻,至于令姐英台兄,我只当她是好友。”
谢玄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子重,你真的只当家姐是好友吗?”
不知为什么,谢玄失去了先前的冷静,语带怒气。
第四十八章 古来第一深情人
陈操之听谢玄语含怒气,微感诧异,自问从未对谢道韫表示过男女之爱,谢玄怒从何来?
谢玄直视陈操之的眼睛,说道:“子重,家姐在建康听闻桓野王赞你妙曲难得,三日三夜水路六百里来听你一曲,为与你相见,男装来吴郡求学,只为夜晚分别桃林一曲,我随郗嘉宾先回了会稽东山,家姐是与你一路同行回去的,她还去了陈家坞——子重,家姐虽易钗而弁,但她依然是一个女子啊,家姐如此高傲的一个人却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操之端坐倾听,等谢玄把话说完。
谢玄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其后王凝之来向家姐求婚,家姐以词锋挫折之,使得琅琊王氏兄弟不敢言婚事,可谓恃才凌人,也由此被人讥为言辞刻薄,然而得知令堂患病,家姐即恳求支愍度大师亲往钱唐诊治,后赴建康,又枉道陈家坞与你相见,清谈、围棋、听曲,别后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