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与王羲之并称书法第一品,精于草、正,有别于钟繇、王羲之的书风,淡古从容,风流蕴籍,陈操之虽然哀伤于葛师仙逝,但习性使然,看到这么高妙的书法也是欣赏不已,乃回帖辞宴,说葛师与他情同祖孙,葛师仙游,他虽不能依俗礼为其服丧,但自当素食三月以遣内心感念之情。
陈操之知道谢安宴请他和郗超是有事相商,便道戌时初将至乌衣巷谢府拜访。
谢府管事走后,李守一对陈操之道:“陈公子,贫道明日便要回初阳台道院,公子可有家书要贫道带回去的?”
荆奴一月前携了家书回陈家坞,陈操之本无甚大事要告知族人,想了想,提笔给四伯父陈咸和嫂子丁幼微各写了一封信,交给道人李守一,说道:“李师兄,葛师有言,明后两年三吴将有大瘟疫,葛师留下良方济世救人,我等不能坐而观望,烦师兄回到初阳台道院之后,多请乡民采药、依‘辟瘟疫药干散’、‘老君神明白散’、‘度瘴散’、‘辟温病散’制成干燥丸药,以备急需,一应费用,由陈家坞承担。”又将葛师三千里相赠的《疬气论》近四千言抄录一遍,让李守一带回去。
李守一甚是感动,深感葛师所托得人。
第六十九章 居心
薄暮时分,陈操之与冉盛步行前往乌衣巷谢府。过朱雀桥时陈操之在桥东立了一会,看着细波粼粼的秦淮河水,又看了看对岸的深宅大院,心道:“英台兄想要走出这高墙深院,真是艰难啊!”正待迈步过朱雀桥,忽听有人说道:“子重,某在斯。”
陈操之讶然抬头,就见河东槐荫下走出一人,面如敷粉,襦衫飘逸,身形纤瘦有弱不胜衣之感,不是谢道韫又会是谁!
见谢道韫立在槐荫下未走过来,陈操之便迎过去,作揖道:“英台兄,别来安否?”
谢道韫眸光璨璨,打量了陈操之两眼,见其愈发俊朗有神了,还礼道:“等你好一会了,以为你会来赴宴,见你未至,问执事才知稚川先生仙逝之事。子重节哀。”
陈操之黯然道:“葛师恩泽万民,葛师仙逝,重于泰山。”
谢道韫并未附和,她认为陈操之对其师过誉了,一个修仙之人恩泽万民从何说起?谢道韫对她不赞同的事绝不会俗套地虚与委蛇。
陈操之很了解她,便说了葛师遗书并赠《疬气论》之事,然后问:“英台兄不认为我师仙逝重于泰山吗?”
谢道韫深知瘟疫的可怕,她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便是死于疟疾,乃重重点头道:“我只以为稚川先生是一心求仙道、独善其身之人,未想其有如此济世胸怀,千载之后,只怕少有人记得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而稚川先生必万古流芳。”
陈操之微笑道:“也未见得,史书乃是为大人先生者写的。”
谢道韫道:“不说后世事,先过眼前关,子重要助我啊。”
陈操之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奉桓公命,征你入西府。”
谢道韫摇了摇头,问:“子重,我三叔父若问你可知我真实身份,你如何作答?”
陈操之反问:“英台兄要我如何回答?”
谢道韫嘴角一撇,说道:“考你,若答得不好,我难去西府。”
陈操之略一沉吟,说道:“安石公是有大智慧之人,我觉得不应瞒他,也瞒不了他。”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问:“子重是想据实相告?若我三叔父问你既知我是女子却又要助我出仕,是何居心?那子重如何作答?”
谢道韫问得很犀利,她是把最困难的局面摆在陈操之面前,让陈操之可以早作准备,但问出口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脸不禁红了。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英台兄不要把难题全推给我啊,这几日你未向令叔禀报吗?”
谢道韫道:“自然是禀报了的,但我三叔父只问我话,他却惜语如金,让我莫测其意。”
陈操之问:“郗嘉宾与令叔谈得如何了?安石公对你可以惜语如金,对郗嘉宾只怕不能如此矜持吧。”
谢道韫微笑道:“子重总能提纲挈领、一语中的——方才我在客厅小室旁听郗侍郎与我两位叔父的谈话,郗嘉宾与我三叔父都是第一等的聪明人,言语交锋极是精彩,郗嘉宾似乎一意要我出仕,问我两位叔父,是不是要桓公亲自来建康相请?说桓公爱才,为求贤才入都,亦是佳话。我两位叔父都无言以对了。”
说到这里,谢道韫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说道:“子重,郗侍郎以桓公的威势来压我叔父,逼我出仕,似乎过于咄咄逼人了,我不过一无甚名气的次等士族子弟,郗侍郎何必如此?莫非另有隐情?”
陈操之也有这样的疑惑,但事已至此,只有前行,而且料想也无甚差错,便道:“英台兄的《中兴三策》深得桓公赞赏,我与郗嘉宾将你这《中兴三策》扩充为便宜七事,由桓公疏奏朝廷,将由有司推行,你乃主谋,岂能置之事外,桓公自然要征你入府。”
谢道韫微微一笑,说道:“子重先请吧,我从后院小门回去,我能不能走出这高墙,全靠今夜子重与我叔父的一席谈。”
陈操之拱拱手,说道:“在下襟怀坦荡,除了惜才,并无其他居心,安石公定能明白我之心意。”说罢,与冉盛过朱雀桥,向乌衣巷谢府行去。
因为陈操之最后这句话,谢道韫独自在河边槐荫下立了许久。
……
谢府管事向谢安、谢万禀报,钱唐陈操之求见。
谢安留谢万陪郗超,他亲自出迎。谢安身材高大,秀挺不凡,在两盏灯笼的照映下步履舒缓而来,手摇蒲葵扇,意态从容,见到陈操之,含笑道:“东山匆匆一别,三年矣,陈公子俊才特出,名传遐迩,我闻之甚欣喜。”
陈操之执子侄礼恭恭敬敬道:“安石公直呼在下操之便是,晚辈与幼度是挚交。”
谢安当即肃客入内,一边暗暗打量这个陈操之,比之三年前在东山初见,陈操之长高了不少,眼神愈发沉稳深邃了,论风仪容止,后辈子弟中当以此人为第一,又且儒玄双通、音律尤妙,心高气傲的阿元爱慕之,亦在情理之中——
郗嘉宾见陈操之入座,即问稚川先生之事,得知是四月十八仙逝的。谢安、谢万、郗超皆叹惋,葛洪高龄,与王导、陆喜、郗超祖父郗鉴、谢安之父谢裒都有交往。
陈操之便把葛洪临终留下的《疬气论》对郗、谢三人说了,谢万道:“宜将稚川先生遗下的药方遍传诸州县,以示民众供急用。”
谢安道:“我以为疫情未发时,不宜宣扬此事,免得瘟疫未至,人心已乱,可先将治瘟疫之方传诸郡县,命官吏早作预防,郗侍郎以为如何?”
郗超点头道:“可将此事与大土断合并施行。诏令各州郡官吏留心疫情、多备医药。”
陈操之甚觉宽慰,命冉盛呈上桓郡公征召祝英台入西府的文书和谢玄托他带回的信,呈给谢万,说道:“晚辈此番入都,除了携此文书前来,幼度还有一封信让我交与万石公。”
谢万即于座上展信阅览,看罢,又递给兄长谢安,谢安看了看信,说道:“阿遏也是为其表兄祝英台入仕之事,操之更是专为征召祝英台入西府而来,我这个远房表侄祝英台真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谢安不提是否允许让祝英台出仕之事,却与郗超和陈操之讨论《中兴三策》与便宜七事,不时对陈操之发问,诸如度田税米与按丁税米、按口税米孰优孰劣?陈操之凝神作答,时有创见。
郗超心道:“怪哉,谢安石怎么考校起陈操之来了?子重也真是辛苦啊,到哪里都有人要考他。”待陈操之回答了谢安的一个问题后,郗超笑道:“安石公把子重问得额头汗出,只怕子重以后不敢登门了。”
谢安已知陈操之才识,朗声笑道:“操之实有非常之才,后生可畏啊。”
郗超道:“今夜燕坐闲谈,不必太肃穆,安石公还记得蛮府参军郝隆郝佐治否?”
谢安微笑道:“狂生也,颇有才。”
郗超道:“郝佐治此番可是大受挫折,子重初入西府,郝佐治在桓公为王文度与陈子重的接风宴席上要问子重三难,子重从容应对,中有一妙语,郝佐治常以七月七袒腹晒书为放旷,子重讥之曰‘郝参军实在可悯,不但无衣可晒,读书亦少,一肚能容几卷书哉!’”
谢安、谢万皆笑,隔帘小室亦闻窃笑声。
谢安道:“久闻操之妙解音律、竖笛绝妙,明日傍晚敢请携笛来为我奏一曲,不胜企盼。”
陈操之道:“长者有命。敢不遵从。”
四人谈至深夜而散,陈操之与郗超同行了一程,一路相谈,郗超道:“子重,谢安石明日想必还要与你长谈,嘿嘿,这祝英台真比当年诸葛孔明还难请啊,子重莫要负了桓公所托。”
次日上午,陈操之为道人李守一送行,然后与顾恺之去瓦官寺拜访了长老竺法汰,竺法汰言道:“自顾檀越、陈檀越为本寺画了维摩诘菩萨像和八部天龙像后,寺院香火大盛,声名远播大江南北,每日都有千里外的信众前来礼佛观摩壁画,陈檀越、顾檀越功德无量。”
从瓦官寺回来后陈操之又去张府拜见了张凭、张墨兄弟,张凭对大土断之事亦甚关切,在台城朝会时便与陆纳、顾悯之商议,俱认为不足虑,取消黄、白籍,影响最大的是南渡的北人,就连当年的王导也不敢损及南人的利益,余姚令山遐查出会稽虞喜私藏隐户三千,按律应弃市,但结果却是虞喜安然无恙,山遐被罢官——
依旧是薄暮时分,陈操之带着冉盛、黄小统再赴乌衣巷,过朱雀桥时陈操之朝河畔槐荫下看了一眼,不见有人,便过桥朝谢府而去,却不知道谢道韫正悄立在槐荫深处。
谢道韫望着陈操之的远去的身影,心想:“今夜再听子重竖笛一曲,从此只怕再无此耳福了。”
第七十章 你是谪仙人
天上暗云沉沉,酉时末。天色就全黑了,灯笼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幽幽碧碧,更显庭院深深。
从土墙大门至谢府正厅约百余步,陈操之跟着谢府管事向大厅行去,听得丝竹管弦的乐音缥缈而来,仿佛暗夜的花香在空气中氤氲萦绕,似香椿树的清香,又似蔷薇的芬芳——
谢安居东山,好植香椿树,谢道韫则独爱蔷薇,上虞东山的蔷薇娇艳而后凋,三年前的五月下旬,陈操之去东山请支愍度大师为母亲治病,看到谢氏墅舍木楼边的那一大丛蔷薇,粉黄、粉红,竞相开放,那时陈操之就立在蔷薇下等待谢氏典计入楼通报——
谢安好音律,居东山十载,笙歌不绝,今应召回京。亦携乐姬十数人同返,其夫人刘澹醋劲不如早年猛烈,再不会扯上帷幕不许谢安观看女乐,说“恐伤盛德”之语了。
谢府大厅栾栌重叠,高敞宏大,张帷幄相隔,整个大厅可容客上百人,而今日,只有陈操之这一位客人,主人也只有一位,就是谢安,谢万并未在座,其余谢朗、谢韶诸人皆未列席,奴童侍候、女乐厢陈。
谢安踞坐方榻,戴巾幍、着衫子,手摇蒲葵扇,半袒胸怀,案前有盛酒的鸭头勺和羽觞,边上还有一具阮琴。
谢安拈起一支竹签,在阮琴上轻轻一擘,“铮”的一声,帷幄后的丝竹管弦声顿止,一时间,宽敞的大厅格外的静。
谢安请陈操之入座,淡然道:“今日请操之来,单论音律,三年前无缘得闻操之清奏。今夜可偿夙愿,请操之为我吹奏一曲。”
陈操之心道:“这个谢安真是心意莫测啊,要与我谈音律,似乎对谢道韫出仕与否并不挂怀,又或者谢安已经作出了决定,谢道韫到底是出仕呢还是不出仕?”
陈操之躬身道:“安石公精通音律,晚辈早想请教,晚辈先吹奏一曲,不辱清听则幸甚。”说着,示意身后侍坐的黄小统将木盒递上,取出柯亭笛,调息凝神,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是唐人张若虚的名诗,誉之者称其为“孤篇横绝全唐”,闻一名盛赞为“诗中之诗”,后被改编为弦乐曲,曲调优美典雅、节奏流畅而富有变化,意境深远、乐音悠长,陈操之以洞箫悠悠吹奏,那极具表现力的、婉转悠扬的乐音霎时间将方榻上的谢安、隔帘小室的谢道韫一齐带入一个澄澈空明、清新自然的境界,恍若明月高悬、大江微涌。花香月色让人沉醉——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优美的诗句从陈操之心头掠过,一串串乐音从指音淌出,陈操之沉浸其中,倾心吹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种幽美而邈远的意境。
帘后的谢道韫如痴如醉,纤纤玉指不自禁的在自己腿上拔弹按捺,似以蕉叶琴相和,心里道:“得闻此曲,虽死何憾!”
洞箫声袅袅而逝,高敞的大厅悄然无声,那月夜、花香、那隐隐的江潮、那感伤唯美的思绪似乎并未远去,此时的谢府大厅与前一刻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谢安忍不住叹息:“宇宙无穷,吾生须臾,美声妙音,诚感人至深者也,昔仲尼闻韶,识虞舜之德;季札听弦,知众国之风,今日闻操之雅奏,乃知人生可贵,操之之胸怀、识鉴、品藻,于此一曲尽现矣。”
谢安取阮琴。以竹签擘之,铮铮淙淙弹奏了一曲,歌其旧诗道:“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划然一响,音声俱寂。
良久,谢安道:“今夜闻止矣,操之更有妙曲我不敢复请,期以他日。”
陈操之便起身告辞,却听谢安道:“生于今世,性命可忧,欲高蹈远引,则门户靡托,为门户计,我决意让祝英台出仕,明日我让祝英台前来拜访操之和郗侍郎,月底便入西府罢。”
帘后小室的谢道韫听了三叔父谢安的这句话,并无太多的惊喜,她很奇怪自己竟然这般平静,嗯,她要入西府了。好好准备吧。
谢道韫听得三叔父送陈操之出去,她静坐不动,过了一会,三叔父木屐声清脆,回到厅中,唤道:“阿元——”
谢道韫知道三叔父有话要吩咐,应了一声,褰帘而出,端端正正跪坐在方榻前候教。
谢安问:“阿元可知陈操之方才所奏为何曲?”
谢道韫道:“不知,应是其新制之曲。”
谢安又沉默良久,问:“阿元打算终生不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说道:“侄女不孝,让叔父忧心。”
谢安道:“你去西府历练一年,然后来做我的佐吏吧。”
谢道韫应道:“是。”
谢安又道:“桓公之意难测,陈操之心意难明,你是我谢家子弟,不要走错了路,为朝廷效命乃是正途,那陈操之实乃王佐之才,又极具风雅魅力,你和阿遏与他为友,应相互勉励,为国家出力。”
……
次日上午,谢道韫一番修饰,纶巾襦衫,来顾府拜访陈操之,顾恺之迎她入府,一起去小院见陈操之,顾恺之抱怨说两次登门皆被拒,谢道韫致歉道:“我实不知长康来访,若不是郗侍郎与子重,我至今还不能外出。”
顾恺之便问是何缘故?
谢道韫道:“自幼身体便弱,恐不堪案牍之劳,是以谢氏长辈不许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