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室南迁,同样也封了很多司马氏王国,诸如汝阳王、东海王、琅琊王、彭城王、章武王等十余王国,这些王国当然没有以前西晋时那么大,也就相当于一个小县,大都集中在晋陵、建康一带。
郗超微笑着问:“子重以为可行否?”
陈操之听郗超这么问,就明白桓温真是要惩治司马宗室来立威了,皇帝司马奕新立,即封庾希之妹为皇后,庾希、庾蕴兄弟是桓温最忌之人,所以桓温对新君司马奕很是不满,找个司马氏宗室来立威,一可严其法禁、推行土断,二也是给皇帝司马奕一点威吓,让司马奕不要想着以庾氏兄弟来牵制他。
在桓温、郗超看来,司马皇室的实力既不如侨姓的王谢大族,也不如吴姓顾陆土著,所以南人北人皆不动,就拿皇室来立威,可见晋皇室衰微到了何等地步!
第十一章 良贾
见过郗超之后,陈操之正准备去乌衣巷拜访谢安。陈尚派人来请陈操之回顾府,说是家乡陈家坞来人了,陈操之与冉盛急急回到顾府,见到了六叔父陈满的长子陈昌,随同陈昌来建康的有负责陈家坞货殖贸易的成氏荫户成仓,还有荆奴和六名陈氏部曲、六名陈氏庄园的佃客,陈氏车队有十余辆牛车,带来了两千斤上品葛仙茶、四千斤明圣湖鱼场出产的鱼干、五百件各式农具、五百匹陈氏庄园出产的精麻——
陈操之虽与北楼一支感情淡漠,但现在见到陈昌,依然分外亲切,施礼道:“五兄辛苦了。”
陈昌指着院中那一车车的货物对陈尚、陈操之说道:“三兄、十六弟,这都是咱们陈家坞出产的,无论铁器还是织麻,都是钱唐第一,十六弟上回在家书里说送茶叶入都,我与我父、还有四伯父商议,干脆把这些农具、精麻、鱼干一并运至京中,这样,钱唐陈氏庄园出产的物品就可行销都下了,你们看,我把成仓都带来了,准备在建康寻到可靠的代理商户。”
陈尚、陈操之都是甚喜,一边看陈昌带来的家书,一边听陈昌说陈家坞的事,冉盛自与荆奴到一边说话。
族长陈咸、嫂子丁幼微,还有宗之和润儿都有信来,陈操之细细阅览,亲人平安、家族兴旺,喜何如之!
顾恺之听说陈家坞来人,也来与陈昌相见,陈操之便送五十斤上品葛仙茶给顾恺之,顾恺之品过陈操之的茶,赞不绝口,平日就向陈操之学习茶艺,这时得了五十斤好茶,大喜,说道:“阿彤也极喜这种饮茶法,现在连我叔父烹茶时也不再加葱、姜、橘皮等物了,子重的饮茶法必风靡江左。”
陈操之道:“我还有二十匹精麻、一百斤明圣湖的鱼干要送给贵府,还有五十件铁制农具送给顾氏庄园试用。”
顾恺之道:“这些我不管,我叫管事和典计来,把你陈家坞的这些物品全部买下。”
陈操之道:“此次的物品不卖,只送——”
陈昌在一边听得顾氏要把这些物品全部买下,正欣喜呢,却听十六弟不肯卖却要送,不禁大为着急,但又不好开口说不送,心想:“这个十六弟真是不知农耕桑麻之苦,学那名士旷达,这十数车货物可是值几十万钱哪,难道都要送出去!”
只听陈操之道:“铁制农具送五十件给顾氏庄园试用,若觉得我陈家坞铁器经久耐用,以后可以大量供应,那时就不是送了。”
顾恺之大笑道:“没想到子重还是良贾,哈哈,此事让管事、典计去商谈,你与我饮茶去。”
陈操之道:“我的一些简单茶艺早已被你偷学去,长康三痴现要加上茶痴了——我还要去乌衣巷拜见安石公,方才是听说我五兄到来才匆匆赶回来的。”
陈操之命仆役准备二十匹精麻、五十斤葛仙茶和一百斤鱼干,这是送给谢府的,又再备一份精麻、茶叶、鱼干和农具,准备给张府送去——
陈昌与其父陈满一般,目光短浅,见陈操之大肆送礼,有些急了,对陈尚道:“三兄,你看十六弟这——”
陈尚笑道:“十六弟这是为我陈氏庄园出产的物品扬名啊,别的且不论,单就铁器农具而言,若是吴郡顾氏和张氏的庄园采用陈氏出产的农具的话,那我陈家坞的煅冶铺就会供不应求,精麻、茶叶,也是如此。”
陈昌点点头,但看着一车一车的货物送出去,还是觉得心疼,陈昌还未适应陈氏家族的新地位,还当作以前家族田产总共不过四十顷时需要锱铢必较,现在钱唐陈氏的田产已近两百顷,而且还拥有整个明圣湖,陈氏正雇佣劳力开垦湖畔农田,不出三年,钱唐陈氏的田产将会急剧扩展到五百顷以上,在钱唐八姓当中稳居第一,当然,与吴郡四姓,顾、陆、朱、张那样拥有成千上万顷良田的豪门巨族相比,新兴的钱唐陈氏依然差距极大,这没有个三、五十年经营是怎么也赶不上的。
……
黄昏时分,陈操之去乌衣巷拜访谢安,向谢安请教土断之策,东晋能在淝水大战击败强大的苻秦绝非偶然,这和谢安执政后施行的国策有很大关系,谢安执政时重新组建了北府兵、进行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土断,并改革了赋税制度,增强了东晋国力,使得东晋有人力、物力对抗苻秦,但陈操之知道,谢安并没有解决豪族土地兼并的矛盾。谢安与王导一样过于宽容,讲究所谓德政,《世说新语》载“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
——兵户仆役逃亡,是因为豪族兼并、赋役繁重,谢安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只是对那些逃亡的民户宽容不肯搜捕,这又于事何补!东晋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因为苻秦大军压境而暂时压抑着,一旦北方威胁减弱,江东自身的矛盾就会凸显,这也就是孙恩、卢循叛乱时能一呼百应的重要原因,孙恩之乱对江左门阀打击沉重,门阀从此失去了左右朝政的能力,皇权得到了加强,门阀政治结束、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这似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面临历史大转折时期的陈操之也难免茫然。钱唐陈氏现在是次等士族,陆始不肯让陆葳蕤嫁给陈操之就是因为门第的缘故,陈操之正努力改变这种时局,但若是以孙恩那种大动乱、大破坏来动摇门阀的地位,这是陈操之不愿意看到的——
站在乌衣巷谢府门前等候府役进去通报时,陈操之心想:“我不是执政的桓温,现在想那么多无异于杞人忧天,我现在要做的是竭力提升家族的地位、增强家族的财力,把葳蕤娶进门,母亲临终时还挂念着我的婚事啊。”
谢玄迎了出来,笑道:“子重不来,我三叔父还要派人去请呢。”
陈操之道:“早就想来向安石公讨教,幼度与我说说,安石公对本次土断有何高见?”
谢玄与陈操之并肩向谢府大厅行去,说道:“我三叔父当然是支持土断的,但认为修改的荫衣食客制有些不妥,这与太兴年间的荫户制相比,品官占有的荫客陡增了一倍,易遭庶族之嫉。”
陈操之点头道:“这也是为推行土断不得已的让步,不然的话无以安抚世家大族。”
谢玄道:“我也是这么对我三叔父说的,我三叔父言道,对庶族寒门也应有安抚之策。”
陈操之心道:“谢安不愧是东晋一朝最具政治智慧的人,眼光不仅局限于士族豪门利益,对士庶矛盾也有清醒的认识,他执政后的德政、他的宽容看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矛盾也不是他能解决的。”
陈操之这次见到了谢安的六弟谢石,谢石现为秘书丞郎,六品官,仔细打量陈操之,微微而笑,谢府之人看陈操之总是有点笑而不言的味道。
陈操之命仆役将二十匹精麻、五十斤上品葛仙茶和一百斤鱼干送上,谢安微笑道:“听闻操之精于茶艺,今日可以一品钱唐名茶了。”
谢道韫得知陈操之到来,匆匆更换男装来见,见陈操之正在侧室烹茶,便过来帮着排盏分茶,低声道:“子重来宣扬葛仙茶了——”
陈操之微笑道:“正欲借令叔父大名。”
《世说新语》里有一则小品文极妙,谢安有个同乡被罢官后来见谢安,谢安问其归资,这同乡说:“岭南凋弊、只带了五万把蒲葵扇,却又卖不出去”。谢安便取了一把中等的蒲葵扇,在清谈聚会执扇轻摇,风度翩翩,建康士庶竞慕而效仿,那乡人的五万把蒲葵扇旬日卖完,价增数倍——
谢道韫道:“子重的烹茶法我已学成,但回都后未曾向叔父展示,免得夺了子重的新趣。”
陈操之笑道:“多谢。”
谢安、谢万、谢石细品葛仙茶,果然清香隽永,唇齿留芳。
谢安道:“服散何如饮茶,饮此妙茶即谈俗事亦显清雅。”
陈操之便向谢安、谢万说了土断之事,这些事谢安早已从谢道韫和谢玄口里得知,对桓温以陈操之为土断司左监实在是深得用人之妙,陈操之是江左后起辈声望第一,与南北士族皆关系良好,南渡士族当中,谢氏就不必说了,琅琊王劭、已故的王羲之,还有太原王坦之都甚是赏识陈操之,郗超更是与陈操之是莫逆之交,江左士族中,顾氏、张氏与陈操之关系密切,至于陆始,谢安认为其刚而易折,陆纳又极为欣赏陈操之,陈操之与陆氏联姻是大有希望的,而桓温不让温和严谨的陆纳主持土断,却让陆始入主土断司,其中奥妙很值得玩味。
谢安就土断之事向陈操之、谢道韫、谢玄面授机宜,谢安提出让三吴士庶清理出的隐户在第一年内不用为朝廷服徭役,只用于本县兴修水利、防旱防涝——
第十二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西晋时,号称豪奢第一的石崇有“水碓三十余区,苍头八百余人,其他珍宝货贿田宅称是。”其金谷园占田亦不过十余顷,这与东晋三吴豪族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吴郡、会稽八姓,占田都在千顷以上,士族庄园里的奴僮数以千计,这些佃客和部曲要注家籍,很难脱离门阀地主的控制,相当于半农奴,这种的士族庄园经济在东晋时进步作用明显,永嘉南渡之后,北地士族为了避免与江东大族因为求田问舍而引发矛盾,开始向江浙一带还停留在“火耕水耨”的落后地区开拓,比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就避开了三吴大族聚居的吴郡、吴兴、丹阳、会稽四郡,而把庄园建在了永嘉和新安两郡,这如果没有门阀地主的力量,如何能组织大批劳力进行开垦!
——江左旱涝不定,一般自耕农赋税徭役又重,经不起天灾的打击,门阀庄园就成了破产农民的收容所。只要门阀地主不过分苛刻,这些佃客部曲的生活还是比较稳定的,就目前而言,士族庄园是有存在的必要的,至于说庶族地主取代门阀地主、契约租佃制度取代世袭部曲制度,那还要到隋唐时期,陈操之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把现行经济制度推进到三百年后,他要做的是缓解目前东晋各阶层的矛盾、避免孙恩之乱的发生,庚戌土断就是为此而举行的。
谢安在吴兴郡任太守近两年,对士庶矛盾、士族地主与自耕农之间的矛盾有很清醒的认识,他与陈操之娓娓而谈,听陈操之对时局的看法,对陈操之敏锐的洞见暗暗惊叹,谢安明白桓温为什么要重用陈操之了,固然是因为陈操之有王佐之才,而陈操之的声望、交际和由庶入士的特殊地位,也是桓温看重的,桓温是希望陈操之与陆氏联姻的,这将打破三吴门阀不与次等士族联姻的惯例,也是给庶族地主的一种鼓舞,桓温要取代晋室,必须得到江左士庶的拥戴,对于王谢顾陆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是愿意继续维持现状的,但对一些次等士族乃至庶族寒门来说,改朝换代就有打破现有秩序、就有晋身的机会——
陈操之出身庶族,现虽已是注了士籍,但根基尚浅,而且陈操之一心要娶陆氏女郎,依附桓温的确能迅速提升地位,但桓温篡位不符合谢氏的利益,但谢安并未提醒陈操之什么,只与陈操之论时事,又命人摆上棋枰,要与陈操之品茗手谈。
谢安酷爱围棋,与范汪、江思玄同列棋品上上品,此局陈操之执白先行,布局奔放大气,而谢安的黑棋很有“流水不争先”的意境,不疾不徐,跟在白棋后面行棋,这是谢安一向的行棋风格——后发制人。
陈操之与谢安围棋时,谢道韫恭坐一边静静观棋,看着陈操之风俊神清、从容落子的样子,心里感着淡淡喜悦,她现在终于可以如男子一般自由会客、可以在朝堂之上一展才学抱负了,嗯,很好。与子重终生为友,夫复何求!
陈操之与谢安这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陈操之努力争先,终局时却是输了一子半!
陈操之叹道:“安石公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棋力。”
谢安含笑道:“‘善胜敌者不争,善阵者不战’这是操之《弈理十三篇》里提到过的,操之既明其理,何以孜孜求战?”
陈操之道:“其理虽明,但施行不易,如安石公之棋力方可不争而争、不战而胜、不争不战而大局尽在掌握,而如晚辈棋力低微,不努力求战无异于束手就缚。”
谢安点头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操之可谓善于自处者。”
此时已是亥时末,陈操之告辞,谢安命谢玄送陈操之出府,却问谢道韫:“阿元,你看陈操之其志若何?”
谢道韫答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谢安笑道:“还要辅以厚德载物方好。”
谢道韫道:“叔父莫要多虑,陈操之有操守、重情义,他成不了枭雄。”
谢安摇头而笑,这个侄女真是太聪明了,言语之间一点点微妙情绪她都能察觉出来。
……
此后数日,陈操之将五兄陈昌带来的两千斤上品葛仙茶、四千斤明圣湖鱼场出产的鱼干、五百匹陈氏庄园出产的精麻,分送给侍中张凭、会稽王司马昱、桓秘、郗超、贾弼之、孔汪、王献之诸人,那些铁制农具则分别在顾氏、张氏、孔氏庄园中试用,沈赤黔写信回吴兴武康的族伯,让沈氏派人赴钱唐,向陈氏订购一千件农具,为陈氏管理货殖贸易的荫户成仓与顾氏的典计议定,以后陈氏庄园出产的茶叶、鱼干和麻布全部由顾氏商铺代为销售。陈氏只需把货物送至吴郡嘉兴即可,由顾氏行销江东诸州并与北地贸易,所得钱物顾氏十抽其三,至于陈家坞的铁器,陈操之要留给陈氏自己经营。
陈操之也给陆纳送去了葛仙茶、上品麻布和明圣湖鱼干,他自己没去,只让冉盛和来震送去。
陈昌带了十车货物来建康,被陈操之三天之内全部送了出去,心里不大舒服,又看到秦淮河畔的正在兴建的陈氏宅第,陈昌更是大为不满,陈家坞的方形楼堡尚未完工,陈操之、陈尚又在建康花费数百万钱建宅,钱唐陈氏已经负债累累了,陈昌觉得陈家坞的产业都是他北楼经营,辛辛苦苦积得的钱帛,陈尚、陈操之二人在京中却是大肆挥霍,到建康半年余,用度已逾百万,这让陈昌觉得很不平。
八月初八夜里,陈昌见陈尚、陈操之都未外出,便约了三兄陈尚,一起到十六弟的书房里商议家事。
陈操之正在抄写《疬气论》,沈赤黔在一边阅览陈操之的《论语新解》,遇有不明处就当面请教,冉盛在读《太公六韬》,小婵坐在陈操之身边做针线女红。
陈昌看了一眼陈操之抄写的《疬气论》,说道:“葛仙翁的弟子李守一已经回到宝石山初阳台道观,我陈家坞又出了二十万钱让李道人制防疫药丸,可这都是官府尚药监的事,不知十六弟为何又要我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