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姝来访,司马道福很快活,得知李静姝是奉桓温之命探望陆葳蕤的,司马道福就很不快活了,说道:“大司马也管得太宽了,陆氏女要入宫干他何事!”
李静姝唇角含笑,说道:“陈操之江左卫玠,爱慕者众,即便陆氏女入宫,他也另有豪族女郎倾心——”
司马道福瞪了眼睛,忙问:“哪个豪族女郎?”
李静姝摇头道:“我亦不甚清楚,只是有些疑心而已,背后道人长短非淑女所为,郡主莫要多问了。”
司马道福好奇心、嫉妒心被勾起来了,非问不可,小声央求李静姝,并立誓不对他人说起——
李静姝无奈道:“郡主何须立誓,这事混沌难明,谁说得清呢!我也是听人闲言,郡主知道那西府参军祝英台吧——”
司马道福愣愣道:“知道啊,祝英台是陈操之好友。”
李静姝笑了起来,笑容诡秘媚惑,低声道:“陈操之与祝英台先在吴郡同学,后同赴会稽土断,起居常处一室,情义甚笃,可是我听人说那祝英台其实是女子——”
“啊!”司马道福惊得嘴巴张大合不拢,半晌方摇头道:“岂有此理,我不信。”
李静姝道:“我也不信,还有人说那祝英台就是陈郡谢氏女郎谢道韫,当然,我是更不信的。”
“啊!”司马道福嘴巴再次张大。
第三十二章 小白牙
又是一年七月七,这是小婵在钱唐以外的地方过的第二个重七女儿节,去年的七夕是在姑孰凤凰山下度过的,那夜她独自在后院墙边拜祷天孙娘娘、向天孙娘娘倾诉了很久,小婵不为她自己求什么,只衷心希望操之小郎君和陆小娘子能早成佳偶,可是一年转眼就过去了,陆小娘子面临被逼入宫的险境,而操之小郎君更是被掳往遥远的河北,虽然小婵坚信操之小郎君能平安归来,可是内心的焦虑不安却是与日俱增,开朗爱笑的小婵从来没觉得日子会这般难熬,耿耿长夜不寐!
这日一早,小婵整理箱箧,把操之小郎君的冬衣取出来晾晒,这些冬衣都是幼微娘子和她手缝的——
小婵手指摩挲着温暖的冬衣痴痴出神,上月底幼微娘子和老族长陈咸还派遣来圭到建康问讯,问操之小郎君可有消息传回来,何时能归江东?那时建康这边还不知道操之小郎君被俘的消息,陈尚郎君也叮嘱莫把陆小娘子的事说与来圭听,免得陈家坞的亲人担心,没想到刚送走来圭,就传来这么个消息,远在钱唐的幼微娘子若是知道操之小郎君被鲜卑人掳去了,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呢!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苦苦等待!
小婵又想:“炎炎夏日已经过去,天气要凉下来了,听说北边比江东冷得早,小郎君、小盛他们并未带冬衣去,可一定要早早脱身归来啊!”
正思来想去,愁肠百转,忽见张彤云的一个侍婢进了小院,说阿彤娘子请小婵姐姐一起去陆府探望葳蕤小娘子,小婵顿时大喜,前些日陆府门禁森严,她几次想去见葳蕤小娘子都不能如愿,她很担心葳蕤小娘子会承受不住陆氏长辈的逼迫,要么入宫、要么自绝于人世,她想安慰葳蕤小娘子——
小婵赶紧更换了一套新衣裙,随张彤云小娘子前往横塘北岸的小陆尚书府,径入陆葳蕤的香闺,陆葳蕤见到小婵,很是高兴,小婵是陈操之的贴身侍婢,见到小婵,陆葳蕤就觉得陈郎君离自己并不遥远,陈郎君一定能平安归来。
三人正叙话,一个仆妇匆匆来报,说归义侯之妹李氏、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中书侍郎郗超夫人周氏联袂来拜访葳蕤小娘子,请小娘子赶紧准备一下,陆夫人张文纨已经先一步去迎接了——
陆葳蕤疑惑,她与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和郗夫人周氏素不相识,归义侯之妹李氏更不知是谁,她们为何来拜访她,莫非是游说她入宫的说客?
小婵道:“归义侯之妹李氏想必就是桓大司马的宠妾李静姝,她曾向我家小郎君学习竖笛。”
陆葳蕤是极聪慧的人,立时想到桓温侍妾、郗超夫人是绝不可能劝她入宫的,祝参军去会稽之前曾拜访郗侍郎,郗侍郎是陈郎君的朋友,答应了会竭力阻止皇帝纳她入宫,如此说李静姝和郗夫人是来给她助威的——
陆葳蕤有些欢喜,对张彤云道:“阿彤,你陪我去?”
张彤云摇头道:“我不爱见生人,我与小婵在后园走走。”
陆葳蕤道:“那好,阿彤和小婵姐姐今日都在这里,夜里咱们一起拜月乞巧。”
……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得知李静姝今日要来探望陆葳蕤,便说也要同往,李静姝蹙眉道:“桓郡公让我来看望陆小娘子,是委婉地表达支持陈操之与陆小娘子的婚姻,郡主却是为了何事?”
司马道福道:“听说陆氏女容貌甚美,有三吴第一美人之誉,我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一个美法?”
李静姝道:“是啊,花痴陆葳蕤和咏絮谢道韫是南北士族最优秀的女郎,陆葳蕤我曾见过,果然美极。”
司马道福想着那祝英台竟是谢道韫,南北士族两大高门女郎竟然都喜欢陈操之,即便陆葳蕤入宫,陈操之也会娶谢道韫,而她呢,还是桓济的妻子,真是太让她气愤了,不无妒意地看着李静姝精致得近乎完美的容颜,说道:“我不信那陆氏女能比你还美!”
李静姝笑将起来,说道:“我年近三十,颜色衰减,哪能和你们比呢,郡主年轻美貌,不在陆氏女之下。”
这么一说,司马道福更是非要见陆葳蕤不可了,所以重七这日便跟随李静姝、郗超夫人周马头来到陆府,先是见到了陆夫人张文纨,寒暄一会,就见一个青衣小婢碎步进来对陆夫人张文纨道:“小娘子到了。”
足音轻快,一个梳灵蛇分髫髻、着碎花罗衣、深碧萝裙的女郎来到小厅,眸子一转,盈盈向李静姝、郗夫人周马头和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施礼,说道:“陆葳蕤见过三位贵客。”
司马道福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葳蕤看,像是要找其瑕疵,然而只觉得这陆氏女郎不仅容色绝美,而且那恬淡静远的气质并没有因这些日的忧闷而愁损。让人见而心喜,司马道福很奇怪自己并没有生出强烈的妒意,反而有一点自惭,觉得自己实在比不过这个陆葳蕤——
当然,这只是极短暂的感受,司马道福迅即回过神来,她怎么能自惭呢,花痴陆葳蕤也不过如此嘛,算不得绝美,李静姝早几年肯定比陆葳蕤美!
郗超让妻子周马头陪同李静姝来陆府,就是提防喜怒无常的李静姝会对陆葳蕤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郗超对桓温让李静姝来探望陆葳蕤颇为不解,心里不敢肯定的是,桓温或许有意无意还是希望陆氏女入宫之事越闹越大,这样对桓温有利——
此时的李静姝哪里有半点妾侍的卑怯,言谈举止高贵优雅,就连陆夫人张文纨都不禁心生怜惜,心道:“这亡国的公主果然是我见犹怜,桓大司马把这样高贵的绝色女子充作妾侍,真可谓是暴殄天物。”
李静姝眼望陆葳蕤,含笑道:“我与陆小娘子并非初见,今见陆小娘子容色胜昔,心下甚慰。陆小娘子切勿因一时忧患而伤怀,一波三折,终得奏雅,这也是桓郡公的意思。”
郗夫人周马头听李静姝言语得体,暗暗点头。
陆夫人张文纨甚喜,这是桓温委婉表态支持操之与葳蕤的婚姻了,这样一来,即便二伯父他们仍然一意孤行要强逼葳蕤入宫,皇室也不敢纳啊。
李静姝见陆葳蕤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心知陆葳蕤想问什么,便对陆夫人张文纨道:“我知夫人视陈洗马为子侄,甚是关心陈洗马安危,我从姑孰来时,桓郡公已遣使奔赴邺城斡旋,陈洗马定能平安归来,还请夫人放宽心。”
陆夫人张文纨看了陆葳蕤一眼,很是欢喜,谢过李静姝,一边的司马道福却是闷闷不乐。
又闲话一会,李静姝对陆夫人说道:“久闻贵府多奇花异卉,园林之胜,甲于建康,妾身不揣冒昧,想游玩观赏一回——”
陆夫人张文纨赶紧道:“后园花卉平日多是葳蕤照料,李娘子既要游玩,我与葳蕤自当相陪——郗夫人、郡主殿下一起去吧。”
婢女前导,一行人来到后园,只见夏日盛开的紫丁香、六月雪、醉蝶花都已凋谢,现在开得最艳的是木芙蓉、秋葵和朱蕉,陆夫人张文纨陪着李静姝、周马头赏看花木,那司马道福却和陆葳蕤走到了一起,李静姝心里冷笑:“司马道福最是浅薄,心里藏不住事的,想必会向陆葳蕤说起谢道韫之事吧,即便她不说,几日后,建康的流言也会沸沸扬扬——”
李静姝泄露谢道韫的秘密,是想让建康越乱越好,虽然此事影响不到桓温,但对远在荆州正准备对付司马勋叛乱的谢玄是有很大影响的,李静姝并非想帮助司马勋,她梦想的是成汉复国,李氏继续统治蜀地二州,她至今与蜀人李弘有联系,李弘自称是李势之子,正暗中聚敛民众,图谋叛乱。虽然李静姝知道兄长李势并未在蜀地留下子嗣,但只要李弘愿意恢复汉国,她就要竭尽全力相助,有朝一日,她还要回到蜀中——
至于陈操之,李静姝自然更愿意给他多制造点麻烦,焦头烂额是最好,陆氏女、谢氏女陈操之一个都娶不到才遂李静姝心意——
李静姝有强烈的嫉妒心,推己及人,她当然认为陆葳蕤也会是这样,只要陆葳蕤得知祝英台竟是女子、就是那个清谈拒婚的谢道韫,而且与陈操之朝夕相处情深义笃,不信陆葳蕤不妒恨交加,陆葳蕤想到自己苦苦承受父兄的逼迫,陈操之却与谢道韫卿卿我我,能不伤心欲绝?这时再有别的诱因,陆葳蕤真是非死不可了!然后等陈操之归来,李静姝会寻找机会让陈操之知道此事是桓温主谋,桓温本就有逼死陆葳蕤的念头,不然的话那日为何问她痴情女子之死矢靡它之事?所以也算不得诬陷——
想到这里,李静姝面露微笑,整齐的小白牙闪着釉光,心道:“桓老贼不是说陈操之是汉之张良吗?一人胜过十万雄兵吗?那就让陈操之与他反目成仇吧。”
第三十三章 面对真相的心态
去年二月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与临贺县公桓济成婚之日,建康城王公贵族、高官显贵的未婚女郎皆齐聚琅琊王府内院为司马道福助妆助嫁,陆葳蕤也曾到贺,所以陆葳蕤识得司马道福,而司马道福那日心摇神浮,对眼前物事视若无睹,完全不记得曾见过陆葳蕤,今日说起,也茫无印象,说道:“我那日只是一个傀儡,失魂落魄的,竟不记得曾见过陆小娘子,对了,那日谢家娘子来了没有?就是那个咏絮谢道韫——”
“来了的。”陆葳蕤道:“就是那个身材高挑、风致脱俗的女郎,我起先也是不识,问别人,说这就是谢家娘子。”
司马道福既不记得女装谢道韫的模样,也没见过那个西府参军祝英台,她不知道从李静姝那里听来的这个惊世骇俗的传言是否属实,但她很愿意在陆葳蕤面前说一说,看看陆葳蕤有什么反应——
“是吗,谢道韫身量很高吗?”司马道福问。
陆葳蕤见过谢道韫两次,另一次是在瓦官寺,点头道:“是,比我高三、四寸,约七尺二寸有奇。”
司马道福看看陆葳蕤,这陆小娘子身形也很苗条,比她还略高一些,而谢道韫比陆小娘子还要高三、四寸,那么扮起男子来就很有样子了,嗯,看来传言不虚——
“我听有人传言,那谢家娘子女扮男装,竟然跑到西府做官了,那个祝英台就是她!”司马道福直言快语,不知委婉为何物,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啊!”陆葳蕤正走在一丛秋葵畔,闻言真的是娇躯一颤,往日很多朦胧的影像霎时清晰起来,陆葳蕤在吴郡桃林小筑第一次见到那个祝英台,其后在虎丘再见,她对祝英台印象不佳,此后数年也无甚交集,也未听到有关祝英台的任何消息,待得去年陈操之来到建康,这个祝英台随即出现了,先是到西府为掾吏,再是作为土断副使随陈操之赴会稽检籍,而此前在乌衣巷每月举行清谈雅集的谢道韫则销声匿迹。再想想祝英台与谢道韫的容貌,果然十分相似,女装谢道韫和男装祝英台的身影重叠起来,合而为一,没错,谢道韫就是祝英台,祝英台便是谢道韫!
司马道福目不转睛盯着陆葳蕤,见陆葳蕤神情先是震惊、再是恍然、再是蹙眉深思,却无半句言语,司马道福问:“陆小娘子以为此事可信吗?”
陆葳蕤回过神来,压抑住内心的震撼,反问:“郡主是哪里听到这传言的?”
司马道福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心事,她记得她是发了誓不把李静姝说出来的,说道:“我是听王府下人说的,不知真假?”
陆葳蕤语调平静道:“应该是谣言,女子如何能为官呢!”
司马道福见陆葳蕤的反应不似她所预想,干脆把她最想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应该不是谣言,谢道韫便是祝英台,在吴郡同学时便喜欢上了陈操之,陈操之为母守孝,谢道韫便在乌衣巷清谈拒婚。那么多世家子弟谢道韫一个也看不上眼,不就是要等着陈操之吗!陈操之到建康后,那谢道韫干脆就女扮男装跟着他去西府做官了,真是胆大妄为啊,连我都佩服,还有,这次陈操之出使长安,那谢道韫可是一直送到了寿阳——”
司马道福说话时,眼睛紧盯着陆葳蕤的眼睛,看那一双美丽的眸子浮起一层雾气,嗯,要哭了,要哭了,哭吧——
当陆葳蕤确定祝英台便是谢道韫时,她就想到了司马道福所说的这些事,这些事都没有说错,谢道韫定然是为了陈操之才易钗而弁出仕的,为的就是与陈操之在一起吧——
这个冲击太大了,谁能猝然承受呢?谁能不嫉妒、不伤心、不怨忿?
“可是司马道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些,她是想看我的笑话、想看我痛哭流涕的样子是吗?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又没有得罪过她!”
陆葳蕤不敢眨眼睛,生怕一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从袖底取出一方丝帕,从容擦拭眼睛,徐徐道:“乍知此事,是有些难受——可是谢家娘子要喜欢陈郎君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能阻止她喜欢吗?陈郎君能阻止她喜欢吗?不能!好比盛开的花树,谁都喜欢观赏。陈郎君江左卫玠,去年入建康万人空巷争看,又收到了多少女郎的香囊和花果?”
司马道福万万没想到陆葳蕤会这么说,不禁目瞪口呆,直到离开陆府还是想不明白陆葳蕤怎么能是这种反应?
历史上的司马道福,是不管王献之有没有结婚、也不管王献之是不是用艾草把两腿炙瘸了,依然非嫁王献之不可的,当然,现在她认定陈操之了。
司马道福这种直来直去的一根筋性子哪里能明白陆葳蕤的心思呢,然而即便聪明伶俐如李静姝者也是不明白,李静姝从司马道福口中得知陆葳蕤竟是这样的反应也是非常诧异,陆葳蕤到底是愚顽还是圣智,就这样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没有一点争竞之心吗?不妒火中烧吗?
李静姝很是纳闷,她也想不明白,也许陆葳蕤是在司马道福面前强撑颜面,不过李静姝是不肯就这样罢休的,她要把建康搅得议论蜂起,让陈操之声名扫地,让清高显贵的陈郡谢氏蒙羞!
……
张彤云和小婵留在陆府与陆夫人张文纨、还有陆葳蕤一起用午餐,陆夫人见陆葳蕤食量极少,便道:“葳蕤怎么了?今日李氏娘子和郗夫人来此,你应该解忧开怀才是。”
陆葳蕤身躯含笑道:“是啊,反而茶饭不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