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微笑道:“哪有这样做主人的,自然是陪着你一起走。”
祝英台一笑,说道:“子重可为终生友。”心情开朗了许多。
两个人并肩下山,回西楼用罢早餐,祝英台主仆五人便离开陈家坞踏上归程,陈母李氏送至坞堡大门,对祝英台道:“若非佳节临近,祝郎君急着回乡,本应在这里多住几日,昨日才到,今日一早就走,实在太怠慢了。”又对陈操之道:“我儿多送祝郎君一程。”
祝英台拜别陈母李氏准备上路时,倚在祖母身边的润儿睁着一双妙目凝视着祝英台,说道:“祝郎君,以后有暇常来陈家坞,我家丑叔难得有知心朋友,丑叔很愿意见到祝郎君的——丑叔是不是?”
祝英台觉得陈操之这个侄女真是太可爱了,笑问:“润儿知道什么是知心朋友吗?请以毛诗作答。”
润儿脱口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不是思友的佳句吗?”
祝英台粲然一笑,夸奖道:“答得真好,润儿是小才女,嗯,有暇就来看望润儿——”看到宗之往前跨了一小步,便加了一句:“——和宗之,还有陈伯母。”
祝英台跟在牛车边走出很远,回头看到宗之和润儿小兄妹走到坞堡外柳林边,还在朝这边挥着小手。
陈操之道:“这两个孩子幼失怙恃,特别重情,你对他们友善一些,他们就待你如亲人。”
祝英台微感酸涩,说道:“看到宗之和润儿,才更觉得丁氏族长硬把她们母子拆开的可恶!”
陈操之道:“这个也怪不了丁舍人,也是为家族利益着想,不过我正在努力,也许明年嫂子就可以随时回陈家坞。”
祝英台看了陈操之一眼,问:“子重以为明年做了吴郡的文学掾就可以与钱唐丁氏分庭抗礼了吗?”
祝英台问得很尖锐,但却是为陈操之着想的,与其让陈操之明年碰壁蒙羞,何如现在就点醒他。
陈操之微笑道:“多谢英台兄提醒。”
祝英台见陈操之并无任何失落之感,便问:“子重还有何打算?”
陈操之道:“一步步来,先领到免状再说。”
祝英台点点头,说道:“子重,我闻会稽谢安石,雅量重才,最喜提携后进,你何妨去见他一见?郗嘉宾不是去会稽东山谢氏别墅请谢安石出山吗,郗嘉宾如此赏识你,想必也会在安石公面前称许你的才华,你去会稽,必名声大振。”
陈操之道:“谢公是我最仰慕的大名士,我一定会去拜见他的。”
祝英台甚喜,问:“大约何时?”
陈操之踌躇道:“这个一时说不准,也许八、九月间,也许明年。”
祝英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顾行路。
牛车辘辘向东而行,渐渐的离陈家坞远了,一轮红日也渐渐的升高,炽热晒人,陈操之见祝英台敷粉的额角有些汗渍,便道:“英台兄且到车上坐定,我步行,再送你一程。”
祝英台便坐到牛车上,却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车窗外大袖摆动、走得甚是轻快的陈操之,倒想看看他还要送多远?
坐在车里不觉得,以为走出很远了,祝英台沉不住气,手搭着车窗,下巴搁在手背上,细长妩媚的眼眸睇视陈操之,问:“子重,你要送到何时?送我到上虞吗?”
陈操之道:“送不到上虞,只是还想着送一程。”
祝英台不想掩饰了,用自然低婉的声音问道:“有没有觉得依依不舍?”
陈操之看过来,坦然微笑道:“是,我和宗之、润儿一样,重情重离别。”
祝英台想起先前陈操之先前说的“青丝红颜”那句,忽然问:“子重是不是认为你我二人此后相见无期了?”
陈操之一愕,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一个士族女郎易钗而弁出外游学数月已经是极难得了,不可能以后还将有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士族家风不允许,从祝英台偶露的言语中,陈操之知道祝英台父母已亡故,祝英台此次回去少不了要受族中长辈的训斥,以后只会管得更严,想独自外出几无可能,现在听祝英台这么直接说出来,陈操之惊愕、怅然、依依惜别之情自然而然流露。
祝英台这时才明白陈操之已经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了,不然的话钱唐至上虞又有多少路程,如何会相见无期?只有男女有别、各自婚嫁之后才会相见无期。
祝英台并不觉得尴尬和羞缩,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轻松,她心里不是早就想着表露自己女子身份吗?轻声问:“子重何时看出来的?”
陈操之不能再装迟钝了,他有点不习惯与表露女子身份的祝英台说话,迟疑了一下,说道:“略有察觉,不敢确定。”
祝英台很想追问陈操之是怎么看出她是女子的,只是怕不雅,又怕被仆人听去,便没再问,微笑着轻轻摇头,听着车轮转动声一下又一下,借此平息心头异样的情绪,说道:“子重留步,早些回去,免得你母亲挂念,还有,记得来会稽东山谢氏别墅拜访安石公。”
陈操之停下脚步,见牛车依然辘辘行驶,便又紧走几步跟上。
祝英台眼泪顿时流下来了,放下车帘,努力让语气平静,说道:“子重,告知你一件事,去年腊月初从建康水路六百里来听你一曲的便是我,想必你也猜到了,你认出了英亭,其实很多事你都是明白的,不说而已,是吧?——我来吴郡求学,就是为了能听到你的妙音,清谈、对弈后的吹笛送客,让我在桃林外徘徊不忍离去——”
听着车窗外的木屐声,祝英台又道:“子重,莫等我走远了你又吹曲,我听不到,我会很惋惜的,不会再有人在边上偷听你的送别曲了——子重留步。”
木屐声停了,陈操之的声音说道:“英台兄一路平安,日后有机会还愿为你吹奏一曲。”
耐力强健的鲁西牛一步不停向东而去,车厢里的祝英台低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祝英台心道:“润儿说这是写知心朋友的诗,这应该是她丑叔教她的吧,可这诗是写朋友知心的吗?明明是写男女相思之情的诗篇啊,嗯,想必是子重教润儿读此诗时,觉得润儿年幼,便说这是思友诗。”
又想:“子重在九曜山顶的那一曲流露的相思自然是对陆葳蕤的,他对我只有友情,诚然是真挚的,嗯,能终生为友也不错,可是我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第九章 曹操名言
火热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射,道路水汽蒸氲上来,望过去迷离恍惚、有一种波纹荡漾之感,仿佛远近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鲛绡轻纱,似乎只要能将这薄而透的轻纱扯去,那远去的、消逝不见的身影就会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陈操之伫立良久,直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短,缩至足下,这才坐上牛车,在一边静候多时的来德用一根细竹梢在黄牛背脊上抽打了一下,牛车立即辘辘驶动起来。
祝英台终于挑明了她的女子身份,这对陈操之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惊奇的,因为他早有察觉,觉得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实在是罕见,儒玄、书画、音律,无不精通,言语直率,从不虚与委蛇,是个很难得的朋友,锐利的词锋、高贵的气质掩盖了她作为女子的妩媚,陈操之也很少把她当作女子看待,只当作是知己友人,但祝英台方才说六百里闻笛、桃林外徘徊不忍离去的话语让陈操之感动,与陆葳蕤爱花成痴一般,祝英台痴迷音乐也是让人动容——
不要说现在是东晋,就是后世,男女之间也很少有知己般的友情,而如今,这段友情极有可能就此曲终人散,陈操之离情浓郁,他知道此后很难再见祝英台了,柯亭笛就在身边,很想吹一曲,可是身边没有妙赏的人。
……
午后,陈操之命来德去刘家堡交将刘尚值的家书交与刘尚值之父刘族长,这可是个美差,刘族长得知儿子留在吴郡为文吏,必大喜过望,送信去的来德少不了有赏,冉盛跟着来德去了。
陈操之去南楼拜见四伯父陈咸,钱唐陈氏入籍士族之事陈操之以前只向嫂子丁幼微说过,嫂子给他出主意、鼓励他,而现在,这事已经有了很大希望,陈操之不能再孤军奋斗,他有家族,他必须依仗家族之力把这件事办好,以前埋在心底独自默默努力的事,现在有必要让四伯父知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无法大包大揽,列籍士族是家族的荣誉。
陈咸听陈操之说有重要的事要向他求教,当即引着陈操之到他书房,分坐在南窗下,仆妇上茶,茶香淡淡。
陈操之让一边侍候的仆妇退下,然后将通玄塔上与郗超结识、郗超欣赏他的才识、指点他去建康见谱牒司的贾令史之事娓娓道来——
年近六旬的老族长陈咸眼睛越睁越大,屏息凝神,心潮起伏,听到后来,竟是老泪纵横——
陈咸长子陈尚和幼子陈谭听到老父痛哭声,大惊,进来连声问:“爹爹,出了何事?爹爹——”责备地瞪着陈操之。
陈咸却又哈哈大笑,对二子道:“你们先出去,为父与操之还有要事商议。”
陈尚、陈亮见老父忽悲忽喜、又啼又笑,疑似失心疯,但说话又是很清楚,不敢多问,唯唯退出。
陈咸激荡的心情平静了一些,问道:“操之早就想着要把我钱唐陈氏上升为士族了吧,伯父素知你有大志向?”
陈操之道:“侄儿以前只是这么想过,没敢向伯父说,更不能对外人说——”
陈咸点头道:“操之真是能成大事的。”
陈操之道:“伯父过奖了,想我先祖长文公主持制订了九品官人法,如何长文公的子孙却被拒于士族之外?钱唐陈氏若无士族地位,则田产不能保、下人得不到庇护,去年若不是稚川先生,我陈氏田产只怕就被剥夺去大半了,一次被欺、次次被欺,只怕不出十年,我陈氏族人难免饥寒失所。”
陈咸白眉颤动,连连点头。
陈操之道:“现在有郗参军肯提携,如此良机绝不能错失,郗参军赴会稽请谢安石出山,现今想必已离开会稽去建康,他会向贾令史交待此事,具体如何做,贾令史会指点我们——郗参军说我不宜出面谋此事,所以我来与伯父商议,看从兄中谁去建康合适?”
陈咸立即道:“兹事体大,我亲自去。”
陈操之道:“伯父虽然康健,但毕竟年近六旬了,不宜太操劳,让三兄陈尚去如何?”
陈咸叹息道:“说起来我钱唐陈氏实在衰微,老一辈还有我和汝父做过品官,这年代一辈若不是有操之一枝独秀,真是挑不出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了。”
陈操之道:“三兄陈尚精通《诗》、《论》、老成稳重,若不是屈于寒门,早已功成名就,侄儿以为三兄去得建康。”
陈咸对自己儿子倒是看得很清楚,说道:“陈尚倒是稳重,可他未入品,未有官职,又从未去过建康,难免有乡鄙之气,我还是亲自去,让陈尚陪着,明日就启程。”
陈咸想着钱唐陈氏能早日入籍士族,简直是一日都不想耽搁了,入籍士族,不仅享有荫户之权,还可收容流民作佃户,附近的自耕农也会来投靠,陈家坞眼见就可以兴旺起来,更重要的是族中子弟参加定品就不会低于六品,谋官也容易得多,而不会像以前苦读诗书一辈子也只能躬耕垅亩,寒门子弟想要出头,何其难哉!
陈操之微笑道:“四伯父,去得太早不行,这事不急在这一、两日,万一郗参军有事耽搁了还未到建康,伯父和三兄去得早也要等着,侄儿以为端午后再启程不迟,这几日侄儿与伯父一道把钱唐陈氏的簿阀和簿世整理一下,这是要带去谱牒司的。”
陈咸点头道:“操之说得是,我陈氏出于颖川,有簿阀可证,谱牒司也可以稽查,这簿世嘛,上溯三代,吾父——即汝祖,汝祖兄弟三人,一个未成年便早夭,另一个留下一女后也早逝,只有汝祖育有子女九人,存活成人的有四子二女,四子便是现今的东南西北四楼,东楼无后,我将次子过继为嗣,钱唐陈氏现在这东南西北四支一定要延续下去——不过这簿世的确有些寒酸,汝祖曾任上虞县尉、我是九品县主簿、汝父是东阳郡丞、汝兄是八品海虞县长,都是低品官。”
陈操之道:“伯父莫担心这个,这北来的士族和三吴的士族众多,几十年来,高官显职都被巨族门阀把持,次等士族少有晋升高位的,子弟不肖、无品无官的次等士族也不在少数,如我钱唐陈氏这般代代有品官的已不在那些次等士族之下,事在人为,士庶之分虽然森严,但也不是不能转圜,那鲁主簿还能改注籍状、诈入士族,我钱唐陈氏先祖显赫,如何不能堂而皇之主籍士族!”
陈咸忙问究竟,鲁主簿如何能诈入士族?
陈操之便说是上回见到冯县相,冯县相告知他的。
陈威摇头道:“岂有此理,竟还能诈入士族,就不怕别人检举他吗?”
陈操之道:“当时侄儿也是这么想,诈入士族是大罪,但冯县相言道,鲁主簿有褚俭庇护,又在县上掌管簿籍,若知有人检举他,他可以暗中改回庶籍,难奈他何。”
陈咸道:“钱唐褚氏、鲁氏现在与我们是死敌了,褚、鲁风光,钱唐陈氏就难免窘迫。”
陈操之道:“这个不用急,那鲁主簿以士族自居,必然扩张田产、不纳赋税,先不惊动他,待他恶迹彰显时再检举,那时他单单改回庶籍是隐瞒不过去了。”
陈咸连连点头,忽道:“操之,有一事伯父要对你说,陈流畏罪不敢归乡,你六伯父怜惜陈流尚有三岁幼子,想把陈流之子接回陈家坞,至于陈流之妻则任由其归母家,未想到陈流之妻不肯把幼子交出,也不回母家,县上传言,鲁主簿经常在陈流宅第里奸宿,秽声四布,但因陈流已被逐出宗族,我陈氏亦不好出面诉讼——操之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陈操之叹息道:“陈流真是被褚氏、鲁氏玩弄于股掌之上啊,帮着外人图谋本族兄弟的田产,现在弄得有家不能归,这事现在的确不好插手,鲁奎作恶多端必自毙,那陈流之子——若真是陈流骨血,到时再收回来养育,好生教导,莫使他再走其父的邪路。”
陈咸听了陈操之后面这句话,愕然半晌,说道:“操之这么一说,我才觉得陈流之子还真不像是陈流的骨血,陈流鼻高嘴尖、自幼清瘦,但他这个儿子却是又白又胖,眼睛微陷、鼻梁扁平,既不像陈流,也不像陈流之妻潘氏——倒像是鲁奎,难怪不肯让满弟把孙儿抱回来了,原来如此!”
陈操之摇头,心道:“这就好比三国里曹操屈杀那个姓王的粮官,说‘汝妻子我养之,汝勿虑也’,陈流真是可恨又可悲啊,而鲁奎,且先让他得意一时,定要让这恶棍饱尝苦果!”
陈咸道:“不说那些败类了,操之你明日不是要送宗之、润儿去见幼微吗,簿阀、簿世我会与陈尚一道整理好,你放心前去便是,宗之、润儿难得见其母一次啊。”
陈操之道:“那好,就有劳四伯父和三兄了——四伯父,这入籍士族之事暂莫使人知,人多口杂,未确定之前就流传出去那就很不妙。”
陈咸笑道:“伯父尚未昏庸老悖,这个还是知道的,未到建康,我连陈尚也不告诉。”
第十章 男大当婚
五月初一清晨,陈操之和宗之、润儿兰汤沐浴后都换上簇新的细葛夏装,戴辟邪玉珮、挂香料小锦囊,用罢早餐,来福和来德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