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家坞至枫林渡口的道路已全面整修过,路面加宽,铺以硬土,两边筑有排水沟堑,下雨天也不会道路积水泥泞难行。
松树林锻冶铺前,来德惆怅地站在那里,以前操之小郎君外出都是带着他和小盛,这回只有他一个人留下了,憨直愚忠的来德不知该对小郎君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握着冉盛的手——
冉盛笑嘻嘻道:“来德哥是不是想跟小郎君去建康?那赶紧回去请示青枝姐姐,我们走慢点,等你——”
丁幼微撩开车窗帘幕,嗔道:“小盛,不许取笑来德!”
陈操之道:“来德,明年再随我去,代替你二兄。”
来德使劲点头,跟着送行的陈尚、陈谟、荆奴等人一起来到枫林渡口,却见渡口聚了上百人,冉盛惊道:“今天过江的人这么多!”
陈尚笑道:“这都是南岸的大姓家主来为十六弟送行的吧,我正奇怪呢,今天陈家坞怎么如此冷清,原来先聚到这里了。”
以刘尚值之父刘族长为首的钱唐江南岸庶族家主几乎全到齐了,已经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见陈操之到来,一起迎上,祝福壮行的话语洋洋盈耳。
刘族长把两个大包袱托陈操之带去建康交给刘尚值,因路途遥远,刘尚值年节时没有回来。
陈操之向送行诸人一一致意,然后登上渡船,从去年开始,枫林渡口增加了一艘四丈六尺的大船,方便南北两岸往来,现在是两大一小三艘船,陈操之一行五辆牛车和十余人可一次摆渡过江。
独臂荆奴对冉盛叮嘱着一些什么,冉盛不住点头。
渡船离开南岸,陈操之立在舟头朝族人和乡亲作揖道别,直至登上北岸,犹见对岸人群未散。
清朗俊秀的宗之突然说道:“丑叔,我们都舍不得你走呢。”
宗之早就知道陈操之要远行,建康比吴郡还远,这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虽不说什么,但依恋之情时时流露。
润儿一路行来都不说话,这时听阿兄这么说,小嘴一扁,亮晶晶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却又强忍住泪,说道:“阿兄,我们诵那首诗吧——”
小兄妹二人心意相感,一齐诵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
枫林渡口北岸,陈操之将这一对侄儿、侄女一齐拥在怀里,说道:“丑叔这次外出时间比较长,你们两个要听你们娘亲的话,要每日学习不辍,登山时要注意别摔到——”
两个孩子眼泪汪汪点头。
陈操之又道:“宗之和润儿《老子注》已读完,理解得不错,今年开始读《庄子》和《左氏春秋》,丑叔的读书笔记都留在那里,遇到疑难就去翻看,基本上能找到解答,宗之明年可以随谭叔去吴郡向徐博士求教了——”
停顿了一下,陈操之接着道:“润儿的《曹全碑》已临摹了两年,不必再练这一帖了,一本帖子练久了容易磨失灵气,以后换《西岳华山庙碑》,《华山碑》能练出笔力,宗之也一起练,至于行书,练丑叔的那种书体、还有王右军的《兰亭集序》都可以,谢安石的也极好,随你们兴趣,章草暂时不要练,等以后丑叔回来看你们进境再说。”
两个孩子不住点头,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陈操之给宗之和润儿拭泪,安慰道:“不要哭,来,丑叔教你们唱一支曲子——”
“好。”两个孩子高兴了一些。
陈操之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钱唐县城东门外驿亭,宗之和润儿就唱着这支曲子为丑叔送行,丁幼微美眸含泪,看着小郎微笑着向冯县令、叔父丁异等人道别,心里一阵阵抽痛。
小婵也过来施礼道别,丁幼微只说了一句:“小婵,照顾好他——”便说不下去。
润儿却对冉盛道:“小盛,保护好我丑叔,不许有人伤害到我丑叔。”
今年已十六岁,身高达八尺、腰挎短刀的冉盛躬身答应:“是。”
润儿又道:“唉,小盛,你的胡子还是长出来了!”
冉盛摸了摸连鬓的络腮胡茬,好生惶恐。
……
陈操之、陈尚一行三辆牛车共十人天黑时赶到余杭县投宿,客栈主人认得陈操之,三年前陈操之与刘尚值结伴赴吴郡经过余杭就是在这家客栈歇夜,那夜院墙外的草棚起火,刘尚值赶紧把衣不蔽体的阿娇给抱了出来——
陈操之现在是名动江左,在吴郡十二县更是家喻户晓,客栈老板好生相敬,赶紧命店伙计准备酒菜,床铺则换上洁净被褥,用罢晚餐,又备热水让陈操之等人沐浴。
陈操之沐浴时,小婵就在边上侍候,陈操之有些不自在,说道:“小婵姐姐,我自己洗浴惯了,不须你服侍,你自去洗吧。”
小婵抿嘴笑道:“娘子命我跟小郎君出来不就是服侍小郎君的吗,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服侍小郎君沐浴啊。”
陈操之便不再多说,由着小婵帮他解散发髻,只是解衣、穿衣时,小婵还是会红着脸避开一会。
客栈房间是陈尚安排的,小婵和陈操之共一个房间,陈操之当时也没说什么,在陈尚等人眼里,小婵是他的贴身侍婢,与他同房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上等客房分里外间,有两张床铺。
虽在旅途,陈操之长期养成的夜读习惯也没改变,沐浴后就坐在小案前磨墨抄书,要把自己的《老子新义》和《明圣湖论玄集》重抄一遍,原稿送给了谢玄,手头这两部是钱唐县衙的书吏抄写的,字不大好看,到建康后要以这两部书做敲门砖,所以必须得重抄。
小婵独自在外间梳洗,听着小郎君在里间磨墨铺纸的声响,她轻轻搓洗着自己丰盈瓷实的身子,心里的快乐如荷盖水珠滴溜溜转动不定,又好似坐在牛车上停不下来,忧伤是沉静的,快乐则是浮躁的啊。
小婵浴罢,开门让店伙计把浴桶抬走,她把小郎君和她自己换下来的衣物用个木盆装了端去客栈后院的水井边洗涤,客栈原有为客人洗衣的洗衣妇,要另算工钱,小婵愿意自己洗,洗了小半个时辰,浮跃跃的心才安静下来,直起腰来立在井栏边一看,井里有个月亮微微摇晃,抬头看,银盘似的皎月已在天心,现在已经是亥时末子时初了吧,应该服侍小郎君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第六十五章 知难而退
青瓷油灯光线昏黄,房间里朦胧不明,只小案上的砚台、书卷、执笔的手,还有那张清峻秀美的脸庞在灯光下朗朗清晰——
小婵立在小门边,静静地看着小郎君专心致志、笔不停书的样子,那俊朗的浓眉偶尔一挑,想必是写到了得意处,嘴唇还抿一抿,这专注的神态真是动人啊。
陈操之抄罢一篇,搁下笔,抬头见小婵手扶门框站在那里,讶然道:“小婵姐姐还没歇息吗,近三更了吧?”
小婵“啊”的一声,回过神来,说道:“哦,这就去睡——小郎君还有什么事要吩咐?”说这话时,声音都微微颤,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膛。
陈操之道:“没什么事,我净个手也要睡了,小婵姐姐晚安。”
小婵也学着陈操之的说法道了一声晚安,回到外间小榻,解衣躺下,有些失望,却又觉得羞耻,心想:“操之小郎君自幼把我当姐姐看待呢,现在我都只有他肩膀高了,还不是叫我小婵姐姐!”幽幽叹了口气,心道:“罢了,能跟在小郎君身边、时时看到他、为他做些事就很高兴了,我只是一个婢女而已,托庇在西楼陈氏这样仁慈宽厚的主家,以前的老主母、现在的幼微娘子、还有操之小郎君,重话都没有说过我一句,我还能要求些什么呢!好好服侍小郎君便是了,若是小郎君肯要我——我就给他、一辈子服侍他,若小郎君不肯要我,我也一辈子服侍他,反正老主母、幼微娘子有话在先,小郎君是不能赶我走的——”
想到这里,小婵既欣慰又难过,想到自己都二十四岁了,不免双腿紧夹、辗转反侧。
……
从钱唐绕太湖南岸经湖州、溧阳这一路去建康是最近的,但因为陈尚前几次去建康都是先至吴郡再赴建康,而且吴郡这一路比较安全,未听说有流民抢劫之事发生,所以陈操之这次依旧是先赴吴郡,而且是绕道华亭——
正月二十三午时,陈操之、陈尚一行摆渡过松江,陈操之立在舟头遥望不远处的梅岭,那座葱蔚深秀的山岭在阳光下隐现缤纷之色,那应该是梅岭上盛开的绿梅、白梅、红梅、三叶梅绚烂的花色映照出来的吧,升平三年四月末的那个清晨他带着来德、冉盛离开华亭陆氏庄园,陆葳蕤就是登上梅岭为他送行,那一点素白的身影如永不凋谢的白兰花,三年之久、千里之遥,芬芳犹在鼻边——
依旧是那个驼背老艄公,上船时陈操之客气地向他招呼,老艄公也记得陈操之,皱脸笑问:“钱唐的陈郎君?”
陈操之点头道:“是。”
驼背老艄公笑得脸皮更皱了,压低声音道:“祝陈郎君与陆小娘子早成佳偶!”
陈操之心胸一宽,合什施了一个佛礼,笑道:“多谢长者的祝福。”
陈尚在一边听到了,微微而笑,心想:“十六弟与陆小娘子的事早已哄传开来,连这艄公都知道了,还祝福十六弟,真有意思,十六弟此去建康,通过十八州大中正考核应是不在话下,还有就是陆小娘子的事,若真能说服陆氏家主,与陆小娘子定婚姻,十六弟固然是幸福美满,我钱唐陈氏的声望亦必飚升,钱唐第一大族非陈氏莫属了。”
——判断士族门第高下有三个标准:簿阀、簿世和联姻,簿阀是郡望、簿世是祖父辈官职,而联姻则是从这个家族的姻亲地位的高低来判断该家族的地位,所以高门大族与高门大族相互通婚、次等士族与次等士族之间通婚,泾渭分明,少有逾越,偶尔也会有一等士族与次等士族联姻,但像吴郡陆氏这样的顶级门阀与次等士族联姻那是前所未闻,而现在,陈操之就是在做这种破天荒的事——
陈尚心道:“可若是十六弟最终无法娶到陆氏女郎,那对十六弟打击可谓沉重,十六弟的声誉、还有我钱唐陈氏的声望都会受影响,多少人等着看我十六弟的笑话呢,所以说这建康之行说是步步荆棘也不为过啊。”
驼背艄公对陆氏庄园里的事了解得不少,说陆小娘子自前年九月去了建康之后只回来了一趟,就是八月十七陆长生的祭日,十月初依旧去了建康,陆夫人张氏因身体欠佳还留在庄园里,这驼背老艄公得知陈操之这次就是要去建康,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祝福话,直到陈操之上了岸才罢。
经过华亭陆氏墅舍而不入,既失礼又露怯,所以陈操之与三兄陈尚到陆氏墅舍投刺求见,庄园管事认得陈操之,目瞪口呆,挢舌不下,匆匆忙忙通报去了。
陆夫人张文纨前年冬陪着陆葳蕤去建康,身体一直不佳,吃不下睡不香,遍请京中名医,服药无数也不见效,去年八月回到华亭,身体却渐渐好起来了,乃知是水土不服之故,所以就留在了华亭,昨日从兄张墨张安道从山阳郡来探望她,此时正在小惜园叙话,听说陈操之求见,也是惊愕至极——
张安道笑道:“纨妹,这陈操之是来向葳蕤求婚的吧。”
张文纨蹙眉道:“五兄,不要取笑,帮我拿个主意,这陈操之见还是不见?”
张安道自升平二年冬月吴郡花鸟绘画雅集之后再未见过陈操之,却常能听到陈操之的传闻,自陆葳蕤与陈操之私订终身之事传出后,对陈操之的议论更是时时得闻,褒贬不一,但陈操之的才华与纯孝却是公认的,张安道也很想再见一见这个陈操之,便道:“见一下又何妨,难不成你还让人把他乱棍打出!”
张文纨笑了起来:“五兄说得是,难道我还怕见陈操之不成。”命管事去请陈操之兄弟来小惜园花厅相见,到了之后再来禀报。
过了一刻钟,管事来报,陈氏兄弟已经到了,张文纨便与张安道起身去花厅。
陈操之立在花厅长窗下,望着园中花木,梅花、水仙、三色堇、迎春都开得正艳,姹紫嫣红、春光甚美,可惜葳蕤不在这里——
听到侧门脚步声,陈操之回过头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长须男子与一个美妇人并肩而来,起先一瞬间以为这是陆使君与夫人张文纨,随即认出那是张墨张安道先生,急趋几步,一躬到地:“陈操之拜见陆夫人、拜见安道先生。”
张安道微微而笑,上下打量陈操之,心中暗道:“此子比三年前更显俊美,身量挺拔真如玉树临风,眼神沉静,风华内蕴,江左卫玠之名实不虚传啊。”还礼道:“陈公子,自吴郡别后,忽忽数载,陈公子名声却是时时得闻。”
陈操之道:“在吴郡得安道先生指点,受益至今。”
陆夫人张文纨也在打量陈操之,这三年前的俊雅少年郎已长成一个清峻灵秀的美男子,举止从容,进退有节,若论风仪人物,真是葳蕤的良配啊,可惜——
张文纨淡淡道:“两位陈郎君请坐——上茶。”
陈操之坐在三兄陈尚下首,说道:“陆夫人、安道先生,操之路过华亭,故来向陆夫人问安,即刻便要重新上路。”
张文纨知道陈操之是去建康的,秀眉紧蹙,心里很不安,对张墨道:“五兄,我想与陈郎君单独说话。”
张墨微笑着起身,却问陈操之:“操之可有书画近作,我欲一观。”
陈操之道:“只带了两幅画来,一幅《八部天龙像》、一幅《山居四季图》——”对陈尚道:“三兄,请你领安道先生去我车里取画轴观看,小婵知道放在哪里。”
陆夫人张文纨等张墨与陈尚走了,侍候的婢仆都在门前廊下,偌大的花厅只有她和陈操之两个人,午后微斜的阳光静静地照射——
“陈郎君,你为什么要对葳蕤说要她等着你,你怎么可能娶她呢!”张文纨也不废话,开门见山。
陈操之挺腰端坐,说道:“陆夫人,葳蕤既然对你说了这些,那你也应该了解葳蕤对我的情意,而我也是如此,三年前我对葳蕤说的那句话或许有些冒失、有些不知世事艰难,但三年来我始终没有忘记对葳蕤说过的话,我要和葳蕤在一起,我也一直在努力。”
张文纨望着陈操之坚定而真诚的目光、听其言语慷慨而深情,那样子真的很动人啊,就和那日在平湖畔她被葳蕤的痴情话语打动一般,此时的张文纨真是很愿意让这一对有情人得成眷属,说道:“可是你怎么能娶葳蕤呢,你如何说服得了陆氏族人!”
陈操之浓眉微蹙,说道:“这个晚辈还真是没有头绪,到底说服谁才是最关键的呢?”
张文纨随口答道:“当然是葳蕤的二伯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这样说好像除了陆始其他人都同意这门亲事一般,补充道:“陆氏族人都是反对的,只是有的强烈,而有的比较温和而已。”
陈操之道:“多谢陆夫人提醒,操之知道该怎么做。”
张文纨面色微红,说道:“我可不是提醒你,我是要让你知难而退。”
陈操之道:“夫人,若我知难而退,岂不是有负葳蕤的深情?”
第六十六章 八部天龙像
陆夫人张文纨听陈操之如此说,显然是不肯放弃的,不由得急道:“陈操之,你可知道你这样是害了我家葳蕤吗?自前年始,葳蕤她承受家族长辈的苛责和冷语有多少你可知道?葳蕤长这么大,谁舍得责骂她一句,为了你她受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