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地感觉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在哪里……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地劈开。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第七章 斐优(1)
因天降雷火焚葬孟古姐姐,是以萨满最后决断,先将孟古姐姐的骨灰下葬于自家小院内,三年后再宜迁葬别处。
自此孟古姐姐生前所居院落封闭,除了留下照看坟墓的两名老嬷嬷,其他人等一律遣出,送至别殿当差。
可是那座奢华的别殿我却一直没有回去居住,仍是住在孟古姐姐隔壁的那座简陋小院。努尔哈赤有时会来,见我固执己见,总是皱着眉头,隐忍不发。
转眼年末,努尔哈赤探望我的次数日渐频繁,我始觉怪异,出言相询,他看了我足足三分钟,最后说道:“我在准备你的册封大典!”
我一怔。
“我要你做我的大福晋!”
正在往花瓶里插梅的右手不禁一颤,而后,我冷冷一笑,“贝勒爷这么急着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靠近我,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梅枝从我手中抽走,五指牢牢地与我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大,掌心也很粗糙,我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急么?我等了你多少年?十年!这样子也叫急?”他嗤笑。
“如果没有萨满的预言,您或许会愿意再等个十年!”
他突然用力将我往后一拉,使我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他的胸口,“萨满的预言?你难道真不记得了?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可是打从一出生,便被族内最具权威的萨满法师烙下这八字箴言了!”他的左手悄悄抚摸着我的脸颊,刺刺的令我的皮肤感觉有些痛,“我承认一开始想要你,是因为你的名气,你的美貌,甚至为了那个预言,我不惜狠心将你牺牲掉……可是……”
“爷!既然如此,为何不照着你当初所想的那样继续坚持下去?”我打断他的话,害怕听到他接下去准备要挑明的深意,“贝勒爷!江山……你不想要了?”
他遽然将我的身子扳过,直直地面对他。
他的脸色铁青,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过了好半晌,他嘴角抽动,古怪地扯出一丝冷笑来,“这就是你的选择?过了这么多年,你仍旧不肯接受我?”
我撇开头,漠然地望着瓶中的红梅,花开得正鲜正艳,芳香四溢,可谁曾想过,当花叶凋零,红颜老去时,又会是何等凄凉的光景呢?
“红颜易老……”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他与我紧紧缠绕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手分开,垂下……他僵直地站在我面前,沉默片刻,终于转身。
门扉轻轻合上,远远地听到葛戴低声说:“恭送爷!”
明万历三十二年初,赫图阿拉的最高女主易位。
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富察氏衮代被降,遣送至五阿哥莽古尔泰府邸颐养,另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为大福晋。
是年,阿巴亥十四岁。
举族震惊!
阿巴亥荣升大福晋之后第二月,努尔哈赤即新娶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不免床笫欢爱缠绵,冷落下新立的大福晋。这不禁又叫那些局外之人,愈发不懂这位淑勒贝勒爷的心思,到底阿巴亥是得宠还是失宠?
然而转眼,众人的困惑得以消除。
万历三十三年,阿巴亥诞下麟儿——排行为十二阿哥的阿济格。
明万历三十四年,海西辉发部族民遭叶赫掳掠招诱,人丁流失严重。辉发部贝勒拜音达礼将其子送至建州为质,以求换取努尔哈赤的信任,助兵攻打叶赫。
皇太极恨极叶赫,此机正中下怀,力主发兵。然而他人微言轻,尚不能独立于政殿之上,又如何叫人采纳他的建议,于是搁置交由四旗旗主公议,舒尔哈齐老谋深算,未置一词,褚英年轻气盛,但求有仗可打,求得功绩,便力主发兵。
代善似乎偏与褚英作对,但凡褚英的抉择,他总会慢条斯理地推出一番言辞驳却,这让褚英恼火万分。
一时庭议无果,争论不休……
而每当我看到皇太极脸上越发阴沉,笑意全无的冷峻表情,总不免心生一种不祥之感。
九月底,三年期满,孟古姐姐迁葬至尼雅满山,陵墓由包衣奴才觉尔察氏一户看守。因为实在厌烦再在赫图阿拉待下去,我恳请守墓三月,努尔哈赤勉强首肯。
于是,十月初我带着葛戴一行在皇太极的护送下前往尼雅满山冈。
入夜,葛戴替我铺好被褥,我正散了发髻,预备上床歇息,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葛戴开门一看,竟是皇太极,不由得诧异道:“爷,您还不歇……”
“你下去!”不容她把话说完,皇太极已沉声吩咐。
葛戴些微愣了下,随即低头默默行了跪安礼,退下。
“怎么了?还在为那件事不痛快?”我知道叶赫是他的痛,但也觉得此刻就他的能力而言未免太过急进了些。
见他沉闷郁悒地站在门口不说话,我不由得心里一软,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乖,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你留在这里陪我几天,瞧瞧你教我的骑术可有长进了……”
此时的皇太极虽然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但我总不免仍把他看做当年的奶娃娃般疼惜,特别是在孟古姐姐故世之后,我发觉这个原本便沉闷不多话的少年愈加变得冷若冰霜,活脱脱成了一座千年不化的大冰山。
他任由我抱着,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那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轻笑,“好!我叫葛戴给你打铺子……”
“不!我和你一头睡!”
“唉,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抚摸上他棱角分明的脸,早些年的稚气已完全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我听说贝勒爷正打算让你搬出内城,另赐府邸,你是否也该考虑娶房媳妇安置了?”
他目光一凝,挥手将我的手打掉,厌恶地说:“不用你来操心这个!”自顾自地脱了外褂长袍,利落地爬上床。他将丢在床角的一个绣枕与我的枕头并排放好,然后伸手拍了拍床板,“过来!”
我嘻嘻一笑,少年家的脸皮子果然薄,说不得……随即感慨,我毕竟取代不了孟古姐姐的位置,无法在私生活上干涉他太多。
慢腾腾地走到床沿,缓缓放下幔帐,忽然腰上一紧,竟被他横臂一勒,一个跟斗掀翻,滚到了床里。
我低呼一声,等到眩晕感消失,才发现自己已仰面躺在床的里侧,皇太极正抓着我的一绺头发在把玩。
“我睡外侧!”我爬起来想越过他,却被他按了回去。
“你睡里面!”
我瞪他,“小孩子睡里面……”
“我长大了!”他跟我诡辩。
“长大了就不该再赖着跟我睡,下去!”我不客气地抬脚踹他,没想竟被他敏捷地探手抓了个正着。
他的手很大,竟将我的一只脚牢牢包裹住。
这下子,我的老脸可就再也挂不住了,面上噌地烧了起来,连带耳根子都火辣辣的烫,“臭小子!没大没小,快放开!”
他啧啧发出怪声,松手放开我的脚,我抬手在他光溜溜的前额上打了个暴栗,然后爬到外侧,“睡觉!”
身子陡轻,竟是又被他拦腰跟摔麻袋似的给摔到了床里。
“你……”
“我睡外面,以后都这么睡!”不容置疑的口吻,幽邃深沉的瞳仁,在那一霎竟使得我有瞬间的恍惚。
然后他躺下,拉着我的胳膊让我也躺了下来。耳畔清晰地传来他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我闭上眼,轻轻叹息,“你大了,以后……”
唇上一阵温软,我蓦地睁开眼,皇太极那张英挺俊美的脸孔在我眼前放大。他显得高深莫测,瞧不出是喜是怒,陡然间我发现自己对他完全的不熟悉,不了解。
他的亲吻犹若蜻蜓点水,似乎并没有任何深意,之后他撑起上身,将床尾的锦被抖开,盖住我俩。
被子上带着股微薄的凉气,我缩了缩肩膀,他的胳膊从被下缠绕上我的腰,将我轻轻抱住。
“皇……皇太极……”
“睡了!”他轻声吐气,“以后都这么睡!”
刹那间,因为他的话,我心里升起一股暖暖的、酸酸的情愫,情感在这一刻竟像是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眼泪夺眶而出。
“丑女!越哭会越丑!”他在我身侧如此说。
“我不是……丑女!”
“我知道。”他突然笑了,笑容沉甸甸的,这竟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由得痴了,几乎忘了自己正情绪化地在他面前流泪。“可我不在乎,你美也好,丑也好,对我来说没任何不同。”他拍了拍我的手,声音涩涩的,“睡了,好困!”
说完他合上眼,翻了个身,背向我,沉沉睡去。
我却瞪大了眼,眼泪鼻涕流了个稀里哗啦,当真毫无半点形象和美感可言。
这是第一次,来古代后的第一次,有人跟我说不在乎我的美丑,不在乎我的皮囊,不在乎我外在的这身东哥式的“第一美女”……也许皇太极并不知道自己无心说出的一句话,竟让我孤独寂寞的灵魂感动个半死。
“呜……”我压抑着哭声,翻过身,脸朝里侧任由自己哭了个尽兴。
也不知到底哭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然后便做了个很古怪的梦,梦里恍惚听见有人用一种异常低柔的语气在我耳边说:“……此生,你是我的唯一……”
接下来的两月,皇太极每日陪我遛马游玩,只字不提回赫图阿拉一事。虽然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对攻打叶赫之事已然忘怀的模样,我却清楚地知道他暗地里仍在密切关注着赫图阿拉政殿上的一切动向。
十二月,当大雪纷飞茫茫笼住整座尼雅满山冈时,皇太极终于对我提出要回赫图阿拉。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讲,只是回身嘱咐葛戴替他收拾行囊。
他在我枕边安心了两个月,终于要回到那个纷争不断的旋涡中去了。
“到年底我来接你回去!”他瞅着我,轻轻地说。
我淡淡一笑,“其实这里清清静静的,住着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他的眼眸幽黑,“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赫图阿拉……有你在,我会觉得安心。”
正给他系斗篷带子的手不禁微微颤了一下,我心里酸酸的,忙吸了吸鼻子,“嗯,年底我等你来接我。”
临出门时,他忽然又转过身来,用力抱了抱我,然后一语未发,放开我径直出门。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我赶紧甩开悲伤的情绪,准备找些别的事情来填充一下自己失落惆怅的心绪。
第七章 斐优(2)
这时葛戴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我一见她,忙说:“快,把去年咱们腌的那坛狍肉脯子拿出来,今儿个天太冷,咱俩喝点酒暖和暖和。”
“格格!”她苦着脸说,“这里又不是赫图阿拉,哪里来的狍肉脯子?现成的狍子倒有一只,是昨儿个爷才打的,撂在厨房还未拾掇干净呢。”
“呵……”我傻傻一笑,“是吗?我竟一时忘了。”
见她仍是耷着脸,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禁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抬头瞅了我一眼,仍是低下头去,须臾猛然又抬起头来:“昨晚给爷送信的侍卫,奴婢认得……”
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把我说懵了。
“格格,是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贝勒恩格德尔和其他四部贝勒一起到了赫图阿拉!”
“等……等等,什么跟什么?”一长串生僻的名词将我弄晕了,我慢慢地消化,却只听明白了五个字。
“蒙古喀尔喀……”
“格格,你还不明白吗?”
我当然不可能明白!我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啊!这么些年,耳朵里尽是充斥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我好容易搞懂了女真海西、野人、建州之间的复杂关系,现在居然又出现了奇怪的蒙古部落?这真是要人命!
蒙古现在又是什么局面?就目前而言我只知道那里有个和皇太极一般大小的少年,两年前登位做了蒙古帝国的大汗——林丹汗。
蒙古各部此刻应该是在这位林丹汗的统治之下吧?虽然各部落都有自己的首领贝勒,但也就好比君主和诸侯的关系。
算了,我头大,蒙古内部问题比女真更难搞!
“格格——”葛戴一声高喊将我飘远的神志重新拉了回来,她一脸焦急地抓紧我的手臂,摇晃着我,“格格!难道你一点都不着急吗?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八爷吗?格格——”
“什么呀……”
葛戴脸色渐白,失望至极地放开我,扑通跪下,“奴婢死罪!”
“葛戴,你都在说些什么呀?不要动不动就说死啊活的,你明知道我不爱听这些……”
“格格果然是没心的……格格……”她肩膀耸动,忽然委屈伤心地哭了起来,“八爷待格格那么好,格格却无动于衷,半分也没将爷放在心上……奴婢替八爷悲哀……”
“葛戴……”我咋舌,满头雾水。
“八爷这回被召回城,定会被贝勒爷指定娶个蒙古格格,难道这样子你都不会介意吗?八爷的心……”
蒙古格格?皇太极?
要皇太极娶蒙古女子?
我脑子一下懵了!怎么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历史上的清太宗,他的妻子不就是蒙古人?那个赫赫有名的孝庄……
心一下就揪结起来!原来……这么快!两个月前我还满不在乎拿皇太极的婚姻大事开着玩笑,可是当这个玩笑即将成为现实时,我不禁觉得气闷郁结,胸口像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葛戴仍在哭诉着什么,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得茫然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呆呆地望着那张古拙的床榻。
皇太极……要成亲了!
他要成亲了!
他……果然已经长大了!
以后……当真再不可能并枕共眠……
尼雅满山地处荒僻,我远不如皇太极那般有渠道可以互通消息,是以在他走后三天,耐不住葛戴苦苦相求,便让她回赫图阿拉打探消息。
这之后我又等了三天,仍是音讯全无,这不由得叫我愈发担心起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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